第50章 怕冷
将兔妖交给蛙妖小童照顾, 沈鹮也算放心,她只需偶尔去看望那兔妖,待她能?化作人形了,再问她的去留。她若自己想走, 沈鹮不?拦着, 若她想留下来,那沈鹮自?然会保护她。
至于兔妖与蛙妖小童如何相处?
正如小童自己所说, 他入蓬莱殿已有六年, 且妖力在那兔妖之?上, 沈鹮不?怕兔妖那古怪的脾性欺负了他。且这殿内好些不?能?化作人形的妖都归蛙妖小童管, 多一个兔妖, 他应付得来。
袖中没?有活物, 也算了了沈鹮一件心头大事。
天色渐暗,太阳落山后不?久便刮起了飓风,树影晃动, 风声穿过月洞门与窗棂如鬼哭狼嚎, 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 隆京便变了天。
明?明?午时还?算暖和,用完晚饭后外头便落起了雨。
沈鹮正在洛音的住处与她一并看书,直到有人来敲房门了她们?二人才从知识中回神。颀长的身?影投在门上, 未完全锁上的窗户被风吹得发出啪嗒啪嗒声响,伴随着雨声, 光听便叫人生寒。
“夫人。”霍引的声音在外响起, 他又敲了敲门:“我冷。”
沈鹮连忙起身?,将书放回桌上对洛音道:“音姐, 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找你。”
洛音裹着厚厚的外衣朝她挥手, 在房门打开时瞧见院外站着的霍引,他举着一把黄油纸伞,只是屋外风雨渐大,衣袂与发丝还?是被雨水染湿。
今夜这场雨过后,隆京便是真的入冬了。
沈鹮给洛音关上了房门才去看霍引,他脸色有些苍白,眉眼低垂,温柔又委屈地看向沈鹮,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若非真的冷得不?行,他也不?会主动来找她。
“明?明?你说,只要半个时辰。”霍引的声音闷闷的。
沈鹮哎呀一声,连忙伸手去捂他的脸,掌心触及的皮肤都是冰凉的,她有些心疼。
沈鹮赶紧拉着霍引往隔壁走,边走边道:“是我看书入了迷,忘了时间,你该早些来找我的。”
霍引极其怕冷,这种天若无人伴在身?侧,他能?凉冰冰地睡过去,一睡便是好几个月。
以往霍引便总睡着,一年中没?多少天是清醒着的,后来在灵谷待了三?年,似乎将他的身?体养好了许多,即便懵懂,但至少拥有了较为健康的身?体,可到了冬季,他依旧不?好过。
这大约是……每一种植物的通病?
春生芽,夏旺盛,秋疲懒,冬惧寒。
一年四季中,霍引在春夏秋都过得较为愉快,唯有到了冬天便哪儿?都不?舒服。
沈鹮的院子就在洛音隔壁,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走回来,二人的身?上也被乱刮的风雨淋湿,湿漉漉的雨水带着沁骨的寒意?,便是进入屋子里也暖和不?起来。
霍引的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沈鹮看向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知晓她去找洛音后,他恐怕就一直坐在桌旁等着她回来,也不?知道去床上躺着,裹着被褥也会好些。
“怪我,忘了将衣裳给你。”今日买的冬衣都被沈鹮放在袖子里,她没?想到天会变得那么快,也庆幸今天出了门,提前备好了衣裳。
“不?怪夫人。”霍引抿嘴道:“是我身?体坏。”
是他的身?体坏,总生病,以前经常睡着,后来又怕冷,便是妖力催动身?体也暖和不?了多少。他垂眸看向沈鹮的右腿,僵硬地蹲下身?去抚摸,又抬眸看向沈鹮问:“夫人的腿,痛吗?”
沈鹮忘了,其实?天冷了她的腿也有些痛痒,但不?碍事。
可见霍引询问,瞧出他眼中的心疼,沈鹮还?是点头道:“痛的,我也怕冷,我们?一起躺着吧。”
屋中的厚被褥只有一条,这么多年沈鹮一直都是与霍引同床共枕的,今夜的风较大,肆意?呼啸,屋中的灯火被窗缝里刮入的风给吹灭,一瞬暗了下来。
霍引与沈鹮都只穿了里衣,稍微动一动,袖子蹭上手臂的皮肤便能?触碰到彼此?。
她被霍引紧紧地抱在怀里,两双腿缠绕,在黑暗中静默了许久,他的身?体才渐渐回温,变得暖和了些。沈鹮的手轻轻拍抚着霍引的背,偶尔绕着他的发丝玩儿?。
“隆京的冬天,向来是很冷的。”沈鹮轻声道:“与风声境不?一样,灵谷四季都开花,但是隆京一旦下起雪,至少得落两个月。”
她在想这两个月,霍引该如何度过?难道就让他沉睡下去?或一直变成一根戴在沈鹮头上的簪子?
也许是因为提起了雪,霍引抱着沈鹮的手更紧了些,他的腿在被褥里动了动,蹭着沈鹮的右腿,蹭到了她的脚踝处,脚挨着脚,皮肤贴着皮肤。
沈鹮的腿,就是在雪地里伤的。
“是我的错。”霍引道:“我不?喜欢雪。”
“你近来真的变了许多。”沈鹮将脸从他怀中钻出来,对上霍引的目光笑了一瞬:“竟然都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恶,果然我们?回来隆京是对的,相公会变得更好。”
“这样,就是更好吗?”霍引道:“夫人喜欢?”
“喜欢啊,这样能?与你多说说话?,我们?能?很容易就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沈鹮顿了顿,又道:“以前的相公我也喜欢的,虽然安静,但你做的很多,只要是相公,怎样我都喜欢的。”
霍引抿嘴,睫毛轻轻颤动,看向沈鹮的眼也变得有些迷离,好像他们?的眸子里只能?装得下彼此?。
沈鹮的心跳忽而漏了一拍,她此?刻才发现自?己说了多动听的情话?,以前她经常对霍引说喜欢,但她总觉得霍引未必懂,而今霍引应当是懂的,他上次甚至险些亲吻了她。
气息缠绕,霍引忽而动了身?朝沈鹮凑近,沈鹮一瞬屏住呼吸,腰肢立刻软了,手脚发麻,紧张地闭上了眼。
熟悉的温热的妖气扑面而来,沈鹮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被霍引的妖气完全笼罩,又莫名想起了白容先前在乾坤舟上对她说的话?。
他说妖与人结合,会在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那种气息与契妖的妖气不?同,那是带有特殊信素的,充满占有,独属于他的气息。
想到这儿?,沈鹮不?禁咬着下唇,却在下一瞬一股凉风钻入被窝,预料中的吻没?有来,反倒是她的脚踝被人抓住,脚掌刹那触碰到温软的皮肤,被人塞进了怀里。
沈鹮连忙坐起,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霍引将自?己与沈鹮一起拢在了被子里,他抱着沈鹮的腿往自?己的腹部贴,他柔着目光看向沈鹮道:“我给夫人暖暖。”
沈鹮以前腿痛时,他也会捂着她的腿,说要给她暖暖。
沈鹮微怔,想起了雪,想起了隆京,明?白霍引此?刻心里大约不?似她一般藏着旖旎的心思,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心疼她。
十年前,沈鹮将霍引从浮光塔里带出来时她便知道他畏惧寒冷,因为他刚离开浮光塔,身?体就像是被冻僵了般,如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朱梅园里,睁圆了一双眼无措地望向她。
彼时梅花正盛,月色下颜色鲜红,飞落的花瓣如滴在白雪上的血液,风裹着花瓣旋飞在霍引与沈鹮的身?侧。
九岁的沈鹮才只到霍引的胸膛下,她牵着高大的男人用力往外拽,一边拽一边道:“走啊,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她拽一步,霍引走一步。
浑身?笼罩在浅绿色光芒中的男人眼神疑惑,他看向天空飘零的大雪,雪花落在沈鹮的发上,也落在了他的肩上,触碰着他的手背,冻僵了他。
他还?不?怎会说话?,毕竟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在浮光塔下被关了多久,除了沈鹮,其实?没?人与他说过话?。霍引没?见过鲜艳的梅花,没?见过纯白的雪,更没?见过远处楼宇,与皇城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见到漫天飞过羽族,赤鸟的利爪朝下仍着巨大的石块,砸碎了许多人。
有一只羽族也飞过了紫星阁的上空,一颗巨大的石头坠下时,霍引没?动,他在好奇,懵懂无知地盯着骤然坠落的巨石,而后胸膛便被一双柔软的小手用力推了一下。
霍引往后退了两步,方才还?拉着她要带他离开的小姑娘已然扑在了雪地里,她的右腿被巨石砸碎,滚烫的鲜血染红白雪,果真与红梅花瓣融合在一起。
血腥味传来的瞬间,像是唤醒了霍引的神智,他挥袖弹开那块巨石,像是吹走了一片叶般轻松,再将沈鹮抱在怀里,目光怔怔地盯着她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右腿。
从脚踝之?下,脚掌完全成了肉泥,连皮都不?怎破过的小姑娘哪儿?受过这样的苦。
沈鹮哭岑岑地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走?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走?”
霍引摇了摇头,沈鹮哭得更狠:“你还?说你喜欢我,说你想要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结果却不?愿和我走,你骗我!”
霍引不?明?白,他摇头,是否认他不?想和她走。他想的,只是他初出浮光塔,初次感受这般寒冷,冷到血液都像是被凝固了般,一时无法动弹。
可少女的眼泪流得他心慌意?乱,他颤抖着手去抚摸她已经连皮带骨烂成一团的右腿,开口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重复:“喜欢你……跟你走……”
沈鹮哭昏了过去,也许是痛的。
后来她怎么离开隆京的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醒来之?后他们?已经离隆京很远很远了,她与霍引暂且休息在山间猎户的茅屋里,她卧在他的怀中,身?上裹着紫星阁御师的紫袍,像是沈清芜的衣裳。
沈鹮以为,是沈清芜送走了他们?,毕竟让她带大妖离开也是沈清芜的意?思。
沈清芜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对沈鹮说。
在猎户茅屋中醒来的沈鹮发现,她的右腿并未烂成肉泥,完好得连蹭破皮留下的疤都没?见着,而霍引在她醒来后终于放松了精神,朝她缓缓一笑后,便彻底睡了过去。
那一睡,便是几百个日夜。
后来他偶尔会醒。
后来每逢阴雨天沈鹮的腿会痛,她才断定?,自?己的右腿曾在浮光塔外受过重伤,记忆中断裂稀碎的右腿,也许不?是梦境。
此?刻,那条曾被碾碎的右腿被霍引抱在怀中,他温柔地揉着她的脚踝,以妖力为她取暖。
沈鹮想起了许多零散的回忆,都是与霍引逃亡御灵卫的追捕,还?有想替他找到能?让他清醒的办法,再后来,他们?去了传闻中的妖之?起源地——风声境。
找到了灵谷,再到现在。
过去的十年里,沈鹮从没?有一天与霍引分开过,从最开始一知半解地接受了沈清芜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到后来将霍引当成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半,都是在这些年里潜移默化而成的。
她是个孤儿?,霍引也是。
他们?都只拥有彼此?。
沈鹮抿了抿嘴,行动却快过思绪,还?不?等她理清心里这一股痒痒的,暖暖的,酥酥麻麻的感受是什么,身?体便已经本能?地朝霍引倾去。
她歪着头,闭上眼,怯怯又充满勇气地凑上了自?己的唇,迅速贴了一下霍引的嘴角。
霍引为她揉着脚踝的手顿住了,他牟然睁大双眼,整个人也如被贴了定?身?符般动也不?动。
沈鹮抽回自?己的腿,裹着被子翻身?面朝床里,闷着声音道:“睡觉睡觉!”
她的脸都被烧红了,没?人能?知道她此?刻有多紧张,又有多兴奋,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霍引的反应。
不?过片刻,温暖的身?体在身?后躺下,他们?盖着同一张被子,面朝同一个方向,霍引的双手环住了沈鹮的身?体,将她搂抱。
沈鹮靠着霍引的胸膛这才安心,瞌睡渐生,她将要睡去,朦胧间,霍引似乎才反应过来那个吻的用意?。
半梦半醒间,沈鹮听见他问:“那叫什么?”
“什么?”沈鹮迷迷糊糊。
霍引却愈发清醒:“软软的,夫人的嘴唇,贴上我,那叫什么?”
沈鹮声音细弱蚊蝇:“喜欢你啊。”
而后,沉沉睡去。
无人听窗外骤雨,也无人瞧见沈鹮屋中小花瓶内插了有一个月早已干枯的花枝悄悄发了芽,无声开满了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