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凤凰
东方即明想, 若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一开始便不在她跟前露面了。
就?让东方银玥以为他早已于十一年前便失踪或尸骨无存,也好?过当着她的面被?火烧为灰烬来得好?。
东方银玥的体力在她费劲爬出梵宫废墟时几乎耗尽,她不知不过半天时间, 隆京内外一切都变了模样, 坐在城中,也望不到?中融山川有两条玄龙正在厮杀。
她只感受到?了寒冷, 冻得肺腑生疼, 一阵阵咳嗽让她几欲呕血, 再抬头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剑往后城门?的方向而去。
那人脸上没有面具, 匆匆略过, 东方银玥便忍着浑身?的疼, 也忽略了身?上大小不下十处流血的伤,跟随着对方往后城门?蹒跚跑去。
待她到?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东方银玥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皇兄, 她还在生东方即明十一年?前不告而别杳无音讯的气, 可这股气在他被?利剑穿心时就?散尽了。
她忽生后悔,为何当初为了报复他而让周无凝去城外野林与他会面,为何自己非把着那一股幼时被?他纵容的矜骄, 错过了与他相认的最好?时机。
她甚至都没看清如今东方即明的脸,她也再看不见了……
“皇兄, 皇兄!”东方银玥不再抵抗, 她跪在阵墙前,感受着那股阻拦她的力量逐渐变得微弱:“你欺负我……你说你不会欺负我的。”
东方即明在她为了那颗糖跑向他时, 便说他以后都会好?好?保护幼妹,不会欺负她, 也不会让她叫旁人欺负了去。
可这十一年?,东方银玥受尽了压力与苦楚,眼下他明知她不通驭妖之术,这一道阵墙阻隔,他也将?永远离她而去,却还是?不肯让她靠近半分。
东方银玥知道阵墙将?会随东方即明死去而消散,她甚至不敢抬头。
世间对她总是?不公,幼年?丧父丧母,不懂事?时失去了长兄,如今恶病缠身?,却还要眼见着亲人的离去而无能为力……
阵墙散去,东方银玥扑在了地上。
城墙上已经没有人了,城下满地的火焰,皆是?那个?人未烧尽的血水。
眼泪模糊了视线,东方银玥已经用尽了力气,如今再也爬不起来,动弹不了半分。
身?上伤口的疼与心里的疼双重折磨着她,她知自己此刻不能闭上眼睛,却依旧抵不住流血过多头脑昏沉。
东方即明的身?影消失了,沈鹮看见了他死去的全过程,待到?城墙上发着微微光芒的符文?散去,她才终于从妖群中挣脱出来。
孟家?的士兵护住了百姓,可阻止不了这伴随着冰雪从天而降的瘴毒。想要阻止瘴毒蔓延,要么清除隆京内外所有的瘴毒,要么便停了这场雨雪。
清除瘴毒非一日之事?,便是?紫星阁御师设阵集体将?瘴毒收入符纸中,再将?符纸聚集封印,也要耗去数年?时间,那么眼下最快避免让城外其他妖被?瘴毒侵蚀的最好?办法,便是?结束莫名的寒冬。
寒冬由中融苏醒而起,这些冰霜,皆是?龙主的妖力。
沈鹮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她将?百姓重新交给?了孟家?的人,再从袖中搜罗出仅剩的黄符,写下符咒后散给?那些沉狮,这样至少可以让它们短暂地不受瘴毒祸害。
待交代清楚城门?后方的事?宜,沈鹮才上了后城墙。
这里的火已经灭了,斑驳焦黑的地上重新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积雪被?风扫入城墙一角,沈鹮看见了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东方银玥。
她一时怔住,再快速朝东方银玥跑去。
东方即明杀血而死时,沈鹮听见了东方银玥的声音,见她能跑能喊还以为她并无大碍,眼下看来,方才喊的那几声大约是?她最后的力气,覆盖在她身?上的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
沈鹮抱起东方银玥,这才看清她身?上有多少伤,破碎的衣服上还有沙粒与墙灰,像是?从废墟底下爬出来的。
她一脚踢开箭楼的门?,将?东方银玥安置进去,再从袖中取出金疮药和衣裳,帮东方银玥简单收拾了一番,沈鹮才看见东方银玥那仿佛破布的衣衫里掉出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五彩的细绳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先精细编制的花样,但细绳下方还挂着一小片琉璃碎片,碎片上的裂纹犹如羽毛,沈鹮立刻就?认出这是?什么了。
她有些惊讶,她从没想过东方银玥会将?她送的东西戴在身?上。
这是?多羽石,是?沈鹮送给?东方银玥的生辰礼。她当时没能入公主府,只将?此物交给?了公主府的御灵卫孟晶,让孟晶代为转交给?公主殿下,希望殿下能收下,带在身?上。
多羽石集羽族各类之长凝化而成的,可做护盾用,能抵挡一次攻击或冲击,只要是?切身?伤害,都能化险为夷。
沈鹮当初在灵谷也只得了这么一块,因是?送给?东方银玥她才舍得拿出手,还特地在街上买了漂亮的礼盒装上,能让这多羽石看上去更像一块玉珏,叫东方银玥望的上眼。
事?实上宣璃长公主殿下什么好?物不曾拥有过?可她却将?沈鹮送她的生辰礼带在身?上了。
一时间,沈鹮心中涌上了些许酸涩,鼻头发痒。她吸了口气,将?箭楼内防御用的长盾多累加了几层,为东方银玥遮蔽风雪,再将?仅剩的衣衫都堆在她的身?上,为她御寒。
用了金疮药,东方银玥的伤口停止流血,她的脉象还算平稳,可见只是?费力又?伤心过度晕过去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鹮不放心,又?在她的身?侧设了个?阵,这才离去,欲告知城中御灵卫东方银玥的所在,让他们看护着。
重新坐在狮虎鹰的背上,沈鹮将?整个?隆京内外都收入眼底。
紫星阁蓬莱殿的御师已经分布在城外,由古家?带领,先设阵,将?隆京的妖全都困在其中。
半空极寒,御师们怕那些雪花中的瘴毒,都不敢使契妖飞上天空。有些妖力弱的甚至都只能为器在身?藏起来,避免城中瘴毒侵入肺腑,最后这些契妖也躲不过死路一条。
常年?护住隆京的中融山坍塌了一半,处处都是?地陷后出现?的裂痕与豁口。原是?整个?天穹国最繁荣的城池,犹如地狱,一半在冰霜中冻结,一半还在诸妖喷出的火焰中燃烧。
寒霜冰冻了沈鹮的发,她的眼前糊上了薄薄一层白,越过城池,能看见城墙上站着的士兵与城墙下的无数人。
远山中的两条龙咆哮声远远传来,后方暂且安全,可隆京城前依旧是?一片狼藉,混乱中可见有妖异变,厮杀出一条条血路。
沈鹮飞得越来越高,能见到?的细节越来越少,却更能看清隆京内外的全貌。
一座中融山脉将?隆京紧紧地包裹其中,隔绝了玉中天的其他城池,可事?实上魏筌霖一路杀来,早已将?那些城池占领,每过一处,皆留下战火的痕迹。
层层狼烟遮蔽了远方,山川不见秀丽,一年?前沈鹮也曾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隆京。
那时她刚从风声境灵谷出来,听说隆京要重开紫星阁,召各地御师。御师可去州地州府处领荐信,得荐信者便能入玉中天参加朝天会,通过朝天会的人便可留在紫星阁学习。
她在风声境遇见了白容,后又?重遇了魏千屿。
当时她与白容演了一出戏,坐上了魏千屿的乾坤舟,不过短短几日便跨山越水,到?达了隆京城外。
从乾坤舟上往下看,山川间云腾雾绕,隆京则高楼林立。
故土依旧在,此刻却变得斑驳零碎,山川割裂,城楼倾倒。
白容不是?蛇妖,魏千屿也不再是?一事?无成的纨绔,沈鹮亦不是?沈鹮了。
世事?无常,几百个?日夜亦不过白云苍狗。
龟裂的地面将?这原本印在沈鹮脑海里的美丽画卷一点点撕碎,雪与血终会成为隆京历史上的一页纸,可这些逝去的人却永远回不来。
她说,人族的命运交给?人族解决,妖族的命运,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世间不论人或是?妖,都该有自己的活法,人尊妖卑是?错,人死妖活亦是?错,要将?这世间的妖都赶尽杀绝,还是?错。
沈鹮不知待到?战事?平了,巨龙重新卧睡之后的天穹国会是?什么模样,也许会很好?,也许不尽人意,但眼下摆在眼前的四条路,三条皆错,剩下的那个?未知,便是?正确的选择。
她明白东方即明对她说的那句话?的用意了。
思及此,沈鹮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霍引,她有一些话?想对霍引说,就?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伏在狮虎鹰的背上,沈鹮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她看见了城门?前落下几片红枫叶,也看见那些被?龙主妖气压抑住却再也控制不了身?体里瘴毒肆虐的妖正在崛起……待到?俯冲向城门?前,沈鹮终于回到?了霍引的身?边。
庞然的妖气带着温暖的味道,这是?霍引的气息,是?他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城门?前魏家?带来的这些妖,让它们还不至于大开杀戒。
“不愧是?相公。”沈鹮抬手,擦去了一片落在霍引脸上的霜花。
霍引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见沈鹮的笑容忽而有些心惊,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他偏偏就?明白了沈鹮的用意。
有些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那是?潜藏于脑海中数千年?的记忆。彼时还在妖界,她也不是?如今的模样,小凤凰飞到?他的面前,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带着不舍,又?万分坚定。
“你想做什么?”霍引心慌,他抓住了沈鹮的手。
沈鹮回握了他,轻声道:“我想对你说些话?,所以我说,你听。”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知道你是?属于我的妖时,我便很喜欢很喜欢你了。彼时我小,不知情爱,可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沈鹮抿嘴笑了笑:“若我此生从诞生起便是?一场阴谋,一个?错误,那唯一正确的,便是?让你当了我的童养夫。”
“我很爱你的,霍引。”沈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我记得一些事?,虽不是?全都想起,但我记得妖界的海是?紫色的,记得卧在你的枝丫上晒太阳时感受的温度,与现?在嗅到?的一样。”
她说着,突然凑到?霍引的跟前,第一次抛却矜持,也不管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望过来,全无顾忌地捧起霍引的脸,踮起脚,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沈鹮回想起她当初将?水之精融入霍引的身?体里,化作他的心脏时的感受,那一次,她就?想这么做了。
“我很爱你。”沈鹮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心中溢出不舍,只有片刻纠结,她便推开了他:“我走了。”
霍引来不及反应。
树木怕寒,在这一瞬他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被?沈鹮带出浮光塔时的感受,妖力泄尽,浑身?僵硬,从天而降的雪冻得他无法呼吸。
他甚至不能伸手去抓住沈鹮,也无法阻止她的离去。
她说,她很爱他。
这不是?告白,分明是?告别。
夫人二字卡在了霍引的喉咙里,待到?他从寒冷中回神?,沈鹮已经重新坐上了狮虎鹰的后背朝中融山而去。
她选择了与数千年?前一样的路,往一个?未知奔去。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不留遗憾,将?想说的话?说给?霍引听。
那他能做什么呢?
霍引跳下城墙,他想跟着沈鹮而去,可当他看见中融山外围设下的那一圈阵界,脚步再度停止。
他就?像是?数千年?前一样被?她推出危险,他又?被?她交代了一样重中之重的任务。之前是?妖族的未来,是?龙族的子嗣,而今是?人族的生死,妖族的存亡。
他没有选择。
比情爱追随更重要的,是?传承与坚守,是?苍生。
大地再次异动,逼得霍引不得不清醒地去面对。寒风依旧,霜雪越来越大,哀嚎声从未停止过,城中又?有数座高楼倒下,甚至是?紫星阁的浮光塔。
龙主之气渐弱,浮光塔外的封印也不保,无数妖气各色异光从塔中迸发出来,霍引应接不暇,在隆京城外紫星阁御师所设之阵大成之时,浮光塔彻底倒下。
那些存在于云川历史与妖界濒危的远古妖兽倾巢而东,各结界散落,各结界的妖也奔走而出,霍引认得里面所有的妖,那是?他带领着一个?个?收入浮光塔的。
数千年?过去,隆京的人何曾见过这些妖?一个?结界破裂的当下,便是?一个?妖群的出现?。比楼还高的花于寒风中伸出了枝叶,比湖还大的鱼在四条街道包围的区域内翻腾,若不再控制,那整个?隆京城的阵法也未必能收住它们。
更可怕的是?,若它们也被?瘴毒侵蚀,那人族与妖族终将?一起消失。
沈鹮骑着狮虎鹰直往中融山而去。
白容不是?很熟悉完全蜕化成龙的身?体,饶是?如此也能与比他体型大过一倍的中融打得不分上下,他虽无法立刻杀了沈清芜,却还是?折断了中融一只僵化成石头的前足。
越往中融山靠,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妖气便越让狮虎鹰痛苦。
即便小花是?远古妖兽之一,妖力比之在云川人族群里生存下来的妖要更纯粹一些,可面对两条气势冲冲的真龙仍心生畏惧。它飞得越来越慢,沈鹮也知道它即将?到?极限,便安抚地摸着狮虎鹰的脑袋道:“就?到?这儿了,小花。”
它已经做得很好?了。
下一瞬,狮虎鹰化作面具被?沈鹮戴在了脸上,防住寒冷的风,沈鹮呼出一口气。
她跃下丛林,徒步奔走。
右腿上陈年?的伤尚未完全修养好?,若是?寻常冬季也不会太难过,可眼见着这天越来越冷,如寒冰刺骨,疼得她半边身?子发麻。
仅凭着这一股气,沈鹮越过了数道山头,待见到?庞然的龙尾扫过眼前,沈鹮才松了这一口气,连忙滚去一旁的树后。
还不等她喘匀气息,被?她倚靠的树便倒了。
脚下大地震颤,周围的山也不断朝周边滚落山石,一道寒光落在沈鹮的身?侧,将?不远处的山头削平。伴随着龙啸声传来,她看见中融的角穿过了白容的前腹部,类比人的胸膛,鲜血涌刹那出。
龙甲本是?无坚不摧的,可意识被?操控的中融却知道,哪里是?龙最脆弱的地方。
沈鹮呼吸一窒,她本想开口说话?,又?怕在这个?时候让白容分神?,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双手比出结印,借着身?边的树杈与滚滚而落的山石,总算到?达了较高之处。
一道防御星芒阵拦在了白容面前,帮他抵住了中融再一次攻击。
两条玄龙各有伤势,中融缺了一条腿,白容则是?腹部染血,虽伤口很快愈合,但见他状况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太久。
阵光闪过,白容回神?,得以喘息后回眸朝沈鹮看来。
那双金色如宝石般的眼直勾勾地落在沈鹮的身?上,将?沈鹮渺小的身?影倒映其中。
龙口张开,一声吼啸凛冽而来,刮过沈鹮的身?侧,将?朝她而落的山石吹成了砂砾,不伤人,但却有些烦躁她横插一手的怒吼,似是?在对她说“滚”。
沈鹮抿嘴,忽而开口:“亏你还是?龙,竟这般无用!打到?现?在伤了多少花花草草,竟连一个?甚至没有复活,仅被?人控制苏醒的石龙也打不过!”
白容似是?没想到?她竟敢来,还敢说这样的话?。
龙尾扫来时,沈鹮一跃上了他的尾鳍上,顺着龙脊抓紧,甚至不痛不痒地朝白容的身?上打去:“若我是?你,现?在就?找个?地洞钻起来,免得被?长公主看见了丢人。”
似是?这一句长公主叫白容发了狂。
沈鹮直接被?他从尾巴上甩下,白容头上的角与方才中融伤害他一样,狠狠地戳入了中融的前腹。
同?样的位置,分毫不差,甚至穿过了中融的腹腔,刺穿了她的背鳞。
沈鹮只觉得心惊,但目光还是?锁定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身?上。
他没料到?有条活着的真龙与他对抗,也没料到?城中的妖竟还未完全被?瘴毒侵蚀理智,没料到?两方战争到?最后会因他的出现?而暂时偃旗息鼓。
他低估了人性?中团结的力量,因为从他不愿再成为人的那一刻开始,便摒弃了作为人的一切感情与思想。
见白容处于上风,沈鹮终于松了口气。
白容似乎也才明白她方才那两句责备从何而来。
数月前东方银玥生辰的前一日,白容与沈鹮一同?遇见了东方即明,彼时白容也用了这一招,假意与沈鹮争吵,吸引东方即明的注意,降低他的防备。
眼下沈鹮总算是?骂回来了。
心里有些痛快,又?有些怅然若失。
东方即明死了。
“长公主还没死!”沈鹮对白容道:“我见到?她了,就?在后城墙上的箭楼内,她受了伤,但还没死!”
琉璃长角从中融的前腹抽出,玄龙回眸,沈鹮道:“我曾送多羽石为她的生辰礼物,你看过那么多书,一定知晓多羽石的作用。它可替佩戴者抵挡一击,化作护盾护其周身?,连带气息也一并敛藏,所以你没嗅到?殿下的气味,但她的确还活着,还从观星台下的废墟里爬了出来。”
“回去隆京吧,白容,去守护长公主殿下,守护隆京城。”沈鹮站在高山悬崖之边,扬声道:“浮光塔塌了,群妖无主将?是?世间大祸,中融活不过来,你便要担起责任。”
那里光靠霍引,他未必能拦得住。
但白容是?真龙,他是?中融之子,虽年?少,却也是?妖族龙主。
至于那个?藏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
沈鹮从袖中抽出一把于战场上捡来的剑道:“这里交给?我。”
白容负伤,也给?了中融几乎致命的一击。
她毕竟没有复活,之所以能苏醒靠得也是?沈清芜十一年?前从霍引身?体里挖出的水之精,沈鹮想他一定还有不久前从霍引胸口抽出的血液,那是?他用来让隆京人与妖换魂时所用。
玄龙化成了人,站在她面前时紧紧地盯着她。
白容不知沈鹮的身?份,他甚至朝沈鹮的头上看了一眼,确定她没有带着霍引,于是?问:“凭你?凭这把破剑?还是?凭你脸上的狮虎鹰?便是?送死,你能拦他几时?”
沈鹮眨了眨眼,一时无语:“你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说好?话?。”
随后又?笑:“但我知道,你只是?嘴坏,能在知道殿下还活着时竟跑来先见我一面,便说明你是?在担心我。”
白容语塞,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可看见沈鹮坚定的眼也说不出任何劝说的话?。
这片天空下的城池早已乱成一团,也许他们都活不成,他的确想去看东方银玥。如果沈鹮没有骗他,那他一定会守在隆京城,守在东方银玥的身?边。
浮光塔的妖都跑出来了,城中已然不安全,那些封印住浮光塔群妖的界尚未完全消失,部分妖重新现?世,可还有一大部分的妖尚在封印的石块中沉睡。
如沈鹮所说,若这些妖需要一族之主的镇压,他便要回去城中。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你若回去,霍引便轻松了。”沈鹮笑道:“走吧,我一定能拦住他。”
她非但会拦住沈清芜,她还会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要怎么做?”白容问。
沈鹮没有回答他,却又?被?他塞了一样东西在手中。
寒风凛冽,少年?消失在悬崖边,他什么嘱咐的话?也没留,沈鹮知道他急着走是?想确定东方银玥的安危,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他的。
沈鹮展开手心,看向一滴化作珍珠大小的龙血,一时感慨万千。
当初她多想要白容的血来研究研究他,如今临到?关头了,他又?把血送上门?了。
这东西若是?重伤服下能保命的,只可惜啊,沈鹮用不上了。
霜雪越来越大,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中融山早已被?破坏得不成原形,无数秘境被?破,无数阵法打散,沈鹮所处之处正背对着隆京城,悬崖峭壁上,碧衣女子一手执剑,迎风而立。
她望着中融眼,也知道中融眼中的人在看她。
若说很久之前,沈鹮对沈清芜还有父女之情在,那现?在她面对沈清芜便清晰地认知到?,这是?一个?没有感情被?执念操控的怪物,他们不是?同?类。
“阵外设阵,你回不去隆京,龙主再现?,那些妖也不敢作乱,对立之兵亦团结起来,你还能怎么办?”沈鹮问。
她说的这些,沈清芜自然都看在眼里。
他原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却坏在小看了沈鹮。
“你应当与我是?一路人才是?。”沈清芜于灰色的中融眼中逐渐癫狂:“为了妖,为了人,你都该与我站在一起!你可想过若妖与人共存于世,总有一方被?奴役,总有一方会被?另一方吞灭!我这是?在帮他们,是?在救他们!只有人的意志,妖的身?躯,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什么是?更好?呢?
沈鹮的确不知将?来隆京会如何,但沈清芜所说的更好?,都是?他的妄想。
她知道沈清芜疯了,也知道自己劝说不动他,更懒得费口舌告诉他,即便所有人都变成了妖,妖亦有妖力强弱,亦有种族差异。他们因为拥有了人的灵魂,不会如在妖界那般淳朴,不可能由着龙凤二主守护万万年?。
他们依旧会出现?如魏筌霖这般的人,为了权势而造反,也可能出现?的第二个?沈清芜,为了执念而疯魔。
他们依旧会分阶层,会歧视,会折辱,所有的恶并未摒除,可在这些到?来之前,云川必先生灵涂炭一番。
人族身?躯的灭亡,妖族灵魂之死,这都是?一个?疯子无法预料的。
中融受创,即将?坚持不住,沈清芜却还不肯放下执念。
沈鹮看见中融前腹直穿脊背的伤逐渐愈合,便知道沈清芜用了霍引的血在疗愈她。
记忆里曾跟在她身?后从小小的慢慢长成足以支撑妖族的玄龙中融,如今变成了沈清芜一己私欲而操纵的傀儡,那双眼不再明亮,她的身?躯也不再闪闪发光。
她曾那么爱美,必然接受不了自己死去数年?,再度被?人掘坟挖尸,成为摧毁妖族子民的工具。
沈鹮丝毫不畏惧,她从下定决心开始,目标就?很坚定。
她要沈清芜死。
长剑于风中挽了个?剑花,闭上眼睛,沈鹮听到?了巨龙的哀嚎。
——丹阕姑姑,救救我吧。
沈鹮问她:如何救你?
那道声音回复道:让我回去该去的地方。
再睁眼。
凌厉的目光似乎能穿过灰暗的中融眼,看透那道中融眼屏障下沈清芜癫狂的模样。
利剑于手腕上割出血痕,数道金色的符文?围绕在沈鹮的身?侧。从她脚下绽放的矩阵往外延伸,符文?所过之处,带动着她的血液燃起一簇簇火焰。
这一道秘术,沈清芜绝对不会陌生。
“你也疯了,你也疯了!!!”
沈清芜用意念控着那一头巨龙朝她扑来。
下一瞬,长剑贯胸,尖锐的疼痛传来,五脏六腑在这一瞬被?燃烧。这感觉很差,就?像她当初在妖界西面,用身?躯将?两界之间烧开一道豁口一样。
东方即明曾对她喊:只能是?你。
烧干自己浑身?血液而撕碎黑暗,这秘术,源自于凤凰牺牲自己烧出两界界门?,所以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必定要承受沈清芜的癫狂带来的牺牲,那也只能是?她。
沈鹮庆幸自己过目不忘,所以东方即明在她面前使过一回,她就?全都记下了。
血液化作了烈焰,在中融朝她扑来的刹那点燃了龙角,火光窜入中融眼中,一道道烈光于悬崖往四面而射。灰暗的天地间于这一刹,又?像是?迅速恢复到?了天明。
中融若化作灰烬,那这被?她妖力引来的漫天大雪也该停了。
没有霜雪作为瘴毒的载体,那些尚未被?瘴毒侵染的妖,也都有救了。
人不会有变成妖的那一刻,因为人就?是?人。
妖也不该被?剥夺意识与性?命,他们都有自己的灵魂。
沈鹮遇见过许多好?人,东方银玥、上官清清、魏千屿、洛音、古念……他们都是?她的朋友。
沈鹮也遇到?过许多好?妖,白容、蛙妖小童、凌星河、她的小花与小蓝……
甚至是?半妖林阅。
他们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相貌、脾性?差异,才成为他们自己,任何人都不可改变这一事?实,也无权干涉旁人的生命。
疼痛持续蔓延,沈鹮的眼前已经被?一片红光覆盖。
她最后的念头只有一个?:好?舍不得霍引啊。
真的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