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风铃
夜已深了, 卞翊臣不便留在宫中,他是与太医一并离开星祈宫的,出宫后太医院正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了他?。
“卞大人。”太医院正道:“借一步说话。”
贵人?的寿命长短不可他们信口而说, 方才?长公主昏迷着, 便是那样的回答也是太医院正斟酌再斟酌的结果,他?唯恐自己说出实情会伤了小皇帝, 但事实情况不得不报。
夜色下?风吹提灯忽明忽暗, 隔着层层围墙还能看见星祈宫风铃木上?的大片黄花, 太医院正抱臂而站, 贴着卞翊臣小声道?:“长公主殿下的身体, 是大不好了。”
卞翊臣是东方云瀚的老师, 若有太医院正难以启齿之实情,由他?出面去说最为合适。
可卞翊臣不觉得自己在面对东方银玥之事上?有多坚强,方才?在星祈宫里他?已经有些浑噩了, 他?知道?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会将最坏的情况说出, 但凡遇到?棘手的病情, 酌情告知,尽力而为。
可年不过?四十,便是短寿之说, 而今又在星祈宫外拉住他?……卞翊臣只觉得自己头脑昏沉,恐怕要比东方云瀚还要最先昏过?去。
他?回想起在青云寺地牢中看见东方银玥倒地时的画面, 只觉得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许多, 而院正低声说的话,亦有如尖刀戳入肺腑, 疼得人?四肢发?麻。
“这些年我给殿下?看过?许多回病,她总讳疾忌医, 不愿在公主府或宫中支起药炉,让人?以为她身骨差,从而趁虚而入,祸乱朝政。”院正一把?年纪,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也是看着东方银玥长大的。
这些年东方银玥为了维护东方姓氏下?的皇权,为了能让东方云瀚无后顾之忧,成长成一个知礼,擅断,识人?的明君,她很少?将真正棘手的问题送到?东方云瀚的眼前,只想让小皇帝跟着卞翊臣学成君子。
但操劳过?度伤身,优思过?度伤根,而今她是身根皆伤,便是药石弥补也未必能填上?她这十一年耗去的精血。
“方才?我在陛下?面前说殿下?恐不过?四十寿,实则殿下?而今肺腑皆伤,四十是祈望,三十五是奇迹,便是三十岁……亦是强求。”院正说罢,轻叹一声:“陛下?劝殿下?多休息,若殿下?不听,还请卞大人?也一并劝说。人?之生?死有命定之数,将来的天穹国,靠得还是陛下?。”
此话甚重,卞翊臣甚至都不敢听。
“可、可她才?……”卞翊臣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后半句话。
太医院正垂手离开时,他?还站在星祈宫前,本该早早离宫回府,可他?忘了一贯的礼仪规矩,也无视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忘了卞府的马车还在宫外等他?。
他?望着风中飘零的金凤玲,摇摇欲坠的花朵明明正值盛放之期,却如一场大雪,悉数落地。
东方银玥才?二十六岁……她才?过?了她二十六岁的生?辰,她还那样年轻,生?命便已经计数倒数了?
卞翊臣不知要如何告诉东方云瀚这个消息,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承受。
春夜的风冻得人?手脚僵硬,动也不能动。
卞翊臣在星祈宫前站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明,守了东方银玥一整夜的东方云瀚还记着早朝,提灯离开星祈宫时卞翊臣才?骤然?回神,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为了上?官家藏有瘴毒一事,东方银玥的确连续多日不曾休息,这一睡便睡了足足三日,东方云瀚每日都来,每夜都守,见她并无苏醒的迹象便垂头丧气地赶在早朝前离开。
叫东方云瀚意外的是那夜东方银玥昏迷后卞翊臣回府竟也生?了一场病,告假三日,再归来时于?朝堂见上?,短短几日的功夫正值壮年的男人?竟瘦了一圈,瞧着病恹恹的,似是还没好全。
这几日因东方银玥未醒,东方云瀚的心情也不好,加之人?是在青云寺出了事,而青云寺未及时发?现,借着这个理由,东方云瀚贬了青云寺卿。其下?属皆连降三级,原青云寺卿更是被东方云瀚贬出了玉中天,送去银地受苦。
即便如此也难消他?心头恨意、烦闷。
又过?一日,东方云瀚下?朝后处理完公务便去了星祈宫,风铃木落得更狠了,明明这几夜没什么风,此花却像是有什么不详之召般落个不停,宫人?们扫都来不及。
东方云瀚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没跟宫人?,他?自己提着灯站在风铃木下?望了很久,而后拿起扫帚,将那些碍眼的落花扫去一旁。
于?亲人?之情,东方云瀚的记忆很淡薄,他?三岁便丧父丧母,唯有姑姑从蕴水赶回,救了他?一条命。三岁的孩童不敢自己睡,每夜都会缠着东方银玥陪着他?直到?他?睡熟,而东方银玥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也搬入了离他?住处最近的星祈宫。
风铃木是他?稍懂事后命人?种植的,春日里能开出大片金灿灿花朵的植物不多,悉数被他?种在了星祈宫里,他?觉得金黄色看上?去很温暖,他?希望他?和东方银玥都能在温暖中长大。
而今黄花瞧着萧索,再不是过?去给他?的感?觉了。
东方云瀚没进去打扰东方银玥,他?只是将院子里的花扫干净了,又提着那盏快灭了的灯回去自己的寝宫。
东方云瀚走后没多久,一道?身影疾步而来,他?的速度很快,飞奔时衣袂带起的风吹起满地落花,扬扬洒洒。
白容冲入星祈宫寝殿时,屋中还有浓浓的药味未散,他?微蹙眉,再朝屏风之后躺在床上?的人?看去。
这几日白容并不在隆京,从他?见过?了东方银玥,让东方银玥给上?官清清一个辩驳的机会后,便迫不及待地找霍引要可以隐藏龙鳞的办法了。而后他?便一直在中融山中学习控制多出的犄角与生?长时发?疼的龙鳞。
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修炼方式,无非是他?过?去收敛妖气的方法更适合蛇妖,而正处于?生?长期的龙妖力更盛,难以自控……霍引似乎对此有些记忆,知晓如何帮助他?调节不同?的吐纳方式。
白容确定自己不会因情绪而暴露身体的不同?,这才?急匆匆地回到?隆京。
他?并不知东方银玥病了,他?只是很想念她,因为这具逐渐蜕化成龙的身体让他?近来备受煎熬,他?已经离开公主府很长时间,也有意无意地避开殿下?很长时间了。
白容怕自己在东方银玥的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同?,都会让她察觉出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蛇妖。他?怕东方银玥看见曾经他?身上?的银色蛇鳞变成了玄色的龙鳞,他?怕他?会勾起东方银玥对三百多年前那场预言的回想,怕她厌恶他?,甚至憎恨他?。
眼下?倒好,他?虽必不可免还是会有一段时间要躲避东方银玥,可至少?他?可以随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可以多看她几眼。
也是到?了星祈宫,白容嗅到?了药味才?知道?东方银玥病了,而她何时病的,因何而病,他?一概不知。
越过?屏风走向床榻,一层薄薄的床幔挂下?。隔着床幔瞧去,东方银玥的脸色的确很差,她瘦了许多,也显苍白憔悴了不少?,发?丝垂在肩头,睡得不算安稳。
白容兴冲冲地过?来找她,还以为她会因为上?官家的事彻夜点灯。现下?知晓她病了又心疼,也舍了要将人?闹醒的心思,只轻轻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只手穿过?床幔探入被褥,精准地抓住了东方银玥的手掌握住她。
白容靠在床边借着屋中最后一丝烛火微光,望向东方银玥的眉眼,几息之后竟对上?了她的目光,隔着珠光闪烁的床幔,四目相望。
“殿下?醒了?”白容的下?巴磕在床侧雕花的实木上?,呼吸喷洒床幔,在知道?东方银玥病后,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不少?。
东方银玥哑声道?:“你的手很热。”
白容微怔,他?这才?发?现东方银玥的手掌是微凉的,倒不算很冰,却也没有很暖和,相比之下?,白容的掌心便尤为滚烫。
他?如今身体里流着的不再是冰冷的蛇血,龙血发?烫,连带着他?的体温也在升高。白容还以为自己能控制龙鳞不现便能回到?东方银玥的身边,却没想过?她比他?所想的还要细心。
“我、我一路跑来的……”白容抿嘴。
他?不擅于?在东方银玥跟前说谎,他?不喜欢对她说谎。
东方银玥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反倒轻声笑?了起来:“你倒是难得安静,这段时间也没来闹我,如今更学会坐在床外等人?了。”
要知道?过?去的白容并不会这样小心谨慎,即便在面对她时心思很多,可对于?爬床这件事却胆大放浪,即便不做些什么,也能摆着一张欲求的脸非要抱着她才?行。
“白容,本宫有些冷。”东方银玥说罢,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稍稍动了一下?。
白容立刻心领神会,褪去外衣便往床榻上?爬,不过?一会儿冷风钻入被窝,紧接着滚烫的身体熨帖过?来,将东方银玥搂入怀中。
她难得脆弱。
白容心里有些不安,可又欣喜东方银玥的主动亲近,他?感?受到?长公主搂着他?腰的手在用力,她呼出的气息收入他?的怀抱中,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鼻尖与下?巴,竟就这样轻巧地被他?全都抱住了。
白容有些心猿意马,他?勾着东方银玥的腿,闻见她身上?浓烈的药味,那药的味道?险些就要盖过?他?留在她身上?的气息。
“殿下?生?了什么病?”白容问。
东方银玥睫毛轻颤,回想起数日前东方云瀚与太医院正的对话。
其实那时她已经醒了……
东方银玥不习惯被人?触碰,长这么大真将她抱住的男人?只有白容一个,卞翊臣身上?有书?墨香,东方银玥在被对方抱入怀中带往皇宫时便已有些清醒过?来,只是意识回归,身体依旧无力动弹。
太医院正回东方云瀚话时声音虽轻,可她都听见了。
她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最清楚,什么不过?四十寿,那些都是太医院正哄孩子才?说的,她若能活到?三十岁,也算有些造化在身了。
不过?眼下?还有个小孩儿是要哄的,白容闹起来,比东方云瀚闹起来更难应付。
东方银玥道?:“不过?是彻夜未眠,疲劳过?度,吃些养身的药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会替殿下?寻找瘴毒来源,殿下?不要太操劳了。”白容将东方银玥抱紧了些。
东方银玥只要醒了一刻也不能闲着,便问:“上?官清清如何了?”
白容语塞,他?不知上?官清清如何了。
东方银玥道?:“她答应了本宫一些条件,不论林阅是死是活,必不能轻易放走上?官清清,除非她将上?官府里瘴毒之事说清,否则……咳咳……”
东方银玥还想说些什么,白容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顺着东方银玥的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东方银玥瘦得叫白容有些心惊。
上?一次他?如此贴近地触碰她,还是在惊蛰时分?,她过?生?辰的那一夜,那时她还没有这样消瘦。
“殿下?要好好吃饭。”白容低头吻了一下?东方银玥的发?丝:“不能再劳累了。”
他?说的话也不知东方银玥有无听见,待白容低头去看时她又睡下?了,似睡又似昏,白容心里很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