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清臣
刚到三月, 远在上郡的东都王趁机举兵造反,自立为皇,据传拥兵二十万之众。
东都王封地位处上郡东都, 是以皆称呼他为东都王。东都王乃是当今梁帝堂弟,东都王之父, 乃是先帝之幼弟。
东都王打的造反名号便是宣斥武帝非嫡非长得位不正, 本是篡位登基,是以他的子孙自不是什么正统。
故而东都王自诩为元氏正统, 自立为皇,称呼梁帝为伪皇。
东都王斥责武帝非嫡非长得位不正, 先东都王也非敌非长, 众人搞不懂东都王这自诩正统是怎么得来的?
反正在有利可图之时,各派势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做是信了他的鬼话。
他这般叫嚣倒是引来各地势力支持, 襄助他未必是真, 都想着要如何扰乱这场棋局, 好浑水摸鱼,最好叫朝廷没了,自己割据一方,自立登基。
等东都王造反的消息传来上京,正是常岱的户部遭朝臣唾骂之时。
自年初京畿各大粮仓相继告急, 户部早在去年年末便朝着四处州府借粮, 奈何最初还能借到些,如今开了春便陆陆续续都哭嚷起缺粮, 再无余粮供应给上京。
城中粮食便也是自开年后开始频频涨价。
从年初的一石白米七十百文, 到如今足足翻了三倍, 且还在上翻的架势。
如此有利可图, 城中诸多乡绅之家、手上有余钱的富户便开始囤积米粮, 无论是担忧战乱,打算长期屯备还是转售赚取差价。
户部想法设法从各地州府调来的粮一入京转眼就内部消化了个干净。
如今世家盘旋的朝廷,总是常岱想压价发放粮食,凭着户部单薄力量,根本落不到普通百姓手里。
如此一来,只会使得上京粮价愈发飞涨,且无论各地运来多少粮,百姓都没法子买到粮食。
上京这片土地原是天子脚下,旁处苦难他们总归还吃穿不愁,如今也是体会了一把时下各地的心酸。一个个有银钱买不到粮,吃了上顿没下顿。
四处都开始传起妖言,传着什么国将不国,朝廷要亡。
面对如此危难,常岱身为户部尚书总管银粮,此事他有不可推卸之责。
如今朝中就只有两桩事,一是骂户部尚书,二是请立太子。
朝臣都朝着常岱抱怨,陆相一党也借着东都王造反之故,拿着上京缺粮一事屡屡朝着常岱施压,逼迫他站队。
梁帝病重,总不能无人处理朝政,是以如今午朝便是由着几位相爷尚书私下午朝,重要事件由着录喜传去后宫,病的难以起床的梁帝耳里,让他决断。
梁帝至今仍没立太子的意思,简直是前所未见的执拗,只怕梁帝是仍以为自己能挺过这一轮。
这日午朝,陆相甚至未曾掩饰自己的意图,当着六部尚书各阁老重臣的面便朝着他施压:“陛下身子已溃败至此,说句大逆不道之言,便是仔细调养也再难撑起国之重担。各路王侯摩拳擦掌,东都王更是趁着如今关头自立,甚至要朝着朝廷起兵。还不是只因太子迟迟未立一事叫他们心思动摇?常尚书继续这般作壁上观,你以为你这般是清高无二?你动摇的可是国之根基!如此岂非于国不忠?未能分君之忧?”
他这话半是说给常岱听,另一半更是说给这朝中其他墙头草听。
常岱心知肚明陆相是来给肃王作说客的。
这并非头一回了,常岱听闻只垂眸敛眸道:“下官只听从圣命,若是圣上择立储君,下官自然尽全力拥护储君监国,万万当不起相爷一句于国不忠。”
陆相见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即语调加重几分,不禁呵斥道,“常大人!如今粮仓短缺一事虽非因你而起,却实乃你的监管不力查之甚晚!如今参你的奏折都是本相替你压着,可常大人你瞧瞧如今你办的好事?莫以为本相不知,你们户部如今不压着粮价反倒撺掇着粮价涨?今日涨三十文,明日涨一百文,听说都是你的吩咐,你这是何意?莫不是想逼死上京百姓?你若是实在不想做这个户部尚书,不妨如今就回府仔细想想!”
众人一听其中秘辛,粮食涨价风波竟是由户部尚书撺掇的?
一个个都气急败坏骂起了常岱。
常岱却仍是面不改色,一身朱红官袍衬的面容坚毅,毫不退缩。
他拱手承认道:“这粮价飞涨却是下官授意。”
陆相见他亲口承认,忍不住升腾起怒意,“……你!”
众人纷纷指责:“好你个常尚书,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如今关头不想着怎么治好上京,还想扰乱人心不成?!”
常岱万分无奈:“若非如此怎会有各地商户想法子往上京运粮?暂解了上京粮仓的燃眉之急?诸位放心,粮价只是暂时的,等下一批南方四百余艘送粮的水船抵达,上京粮仓便也该满了。不缺粮了粮价不就自然而然下来了?诸位该操心的不是我这户部之事,该是各地灾荒战乱耕地无法利用一事——”
如此光明磊落,钩深致远的阴谋,叫陆相爷惊讶之余不免高看了常岱几分。
众人有几分心虚,为方才辱骂常岱的话脸羞,却也不肯道歉,与常岱素来不对付的礼部侍郎便道:“你这乱七八糟的处置,谁知有没有用?若是无用上京可就完了!皆是你莫不是想拿你头顶的乌纱帽赔?能赔得起么?”
常岱只冷冷道:“反正我已经是倾自己全力,事到如今你们有法子拯救上京?既然没有就别说风凉话。此法若是仍无法挽救上京,我自当赔罪——”
“只是.....”常岱叹了口气,朝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乱七八糟的臣子,无奈道:“只是这回是救下来了,下回呢?下回粮灾,民灾?还能拿什么救?”
众人一怔,面上由红转白。
他们这群重臣,谁又不知如今朝廷的危难?
便是今年足足七十有余头发花白身子清瘦的陆相,听此都不免心中一阵悲戚。倒是没再说什么风凉话。
实则陆相早看中常岱处事能力,早想拉拢过来。
更何况是如今这关头上,燕王一改往日的作壁上观,近段时日于立太子一事上频频催促虎视眈眈。
虽屡传常尚书与其郎婿燕王不合,上京人人皆知,如今的那位燕王妃是常尚书早年就走丢了的女儿,常尚书又不是没有子女,对这个辗转流落,后被王府捡回去养大的半路女儿能有几分感情?
陆相也只信其中一二,不过就他目前探查所知,这二府似乎的确不相和。
若是相和,燕王如此权势,如今朝中如此逼迫谩骂常尚书,他朝上能不帮着老丈人?
陆相转瞬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有前例在,如今最好以不变应万变,不能轻易调动常岱——
否则......
否则像是那位荆州总兵,所有人都以为孙平海是梁帝亲信。他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道是孙平海早在年少时四处历练游荡,就在燕王郗崇手下北境当了四五年的兵!
肃王知晓这堪称是惊天噩耗的消息时,气急之下不知砸烂了多少珍惜玉玩。
好一个孙平海!好一个燕王!
如今的陆相哪里还看不清?
只怕是燕王自从入京那一刻,打的便是扶持纪王登位这个念头吧!
仔细想来,可不就是?
元熙是从何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成为如今朝中已有许多人脉支持的五珠亲王?
还不就是从燕王入京后,元熙才一点点爬起来的?!
自皇太后驾崩,齐后不得皇帝宠幸,除了一个皇后名头再无其他,长乐公疑是早早弃了鲁王,借着丁忧的名义带着族人家奴回了颍川,再听不见消息。
皇二子鲁王少了深的帝心足智多谋的长乐公支持,算是内中瘪了一半。
原先他们都低估起纪王来,只以为他如何也不是势力早成的皇三子的对手,平素都没将他当成敌人.......
莫说是陆相,便是朝中诸位臣子,皆以为这储君之位兜来转去还是要落入皇三子手中。
可谁曾想,原是他们一直自以为是,活的糊涂蠢笨,至今才看破!
燕王早先班师回朝之后不动神色,鲜少参与朝政,便是连陆相都觉得这位王爷是真行忠君之事,为国分忧,不参与党派之争。
可如今呢?
行忠君之事,为国分忧?
不参与党派之争?
全是狗屁话!
郗珣就是等鲁王肃王争夺的你死我活,他好不费一兵一卒来夺下太子之位!
陆相才想明白过来,顿时面容惨白掩饰不住。眼见这边见拉拢不来常岱,他心中已是凉了半分。
陆相连夜同皇三子商量起如何拉拢御史,次日就要早早去朝中逼迫梁帝请立太子。
燕王狼子野心,企图坐山观虎斗,他们实力无法与之抗衡,如今能做的便是出其不备,先一步拿到立太子的诏书,名正言顺.......
奈何,翌日——
陆相正在怂恿御史大夫与龙骧卫入后宫请皇帝立太子之时,新婚告假的燕王忽现身于广殿之中。
燕王剑履上殿,面上一片冷冽之色,只询问众人:“陛下在何处?”
“陛下、陛下身子不适......自然是该在龙泉宫修养.......”一群被陆相怂恿着干坏事的朝臣见到燕王,登时只感觉后背升起一阵阵凉汗。
便是连陆相与肃王都面色惨白,鬓角染上冷汗。
郗珣神色前所未见的冷冽严寒,他阔步踏上宫廊,“东都王反,事到如今,立太子一事刻不容缓,请诸位随本王前往龙泉宫,请陛下立太子。”
这位素来沉默寡言,不如一般权臣喜欢总览朝政的权臣,如今却一言既出,惹出腥风血雨。
几方阵容不由神情大变,陆相爷心中已是确定,只不过仍是试探问道:“不知燕王觉得哪位殿下堪为储君?”
郗珣对待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丞相,他还是颇为礼让,纵然此话这位老丞相问的未免叫人贻笑大方。
“立储乃是陛下之事,臣子如何敢妄言?本王只认陛下亲笔诏书。”
陆相暗中咬牙,却不得不努力维持着气氛,将今日本打算逼梁帝写诏书的外孙拦下。
三皇子咬牙切齿,亲眼目睹燕王携着身后一众朝臣朝着帝王寝宫而去,暴怒之下将自己手中的茶碗砸了出去。
“他是什么意思?想扶持元熙那个窝囊废当皇帝不成?他来当摄政王是吧?什么时候连御史大夫都听他的话了!”
三皇子顾不得自己癫狂可怖的仪态,状若疯癫的挥斥着广袖,气急败坏的怒吼着四周的人马:“禁卫军呢!禁卫军何在!燕王莫非是要逼宫了不成!你们还不快将这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拿下!”
元绪疯狂叫嚣着,惹来陆相迎面一巴掌,这一巴掌倒是打醒了他。
陆相被这个往日看着不算蠢一到正经时候蠢得惨不忍睹的外孙气的瑟瑟发抖,“你跟他拼兵马?你是想寻死不成?燕王都往龙泉宫去了你还不快跟着去,拦在纪王与燕王前头!赶紧差人通知你的母妃,务必带人去陛下宫里伺候着陛下!我就不信,他光天化日之下焉能逼迫圣上立太子?!”
老头子到底是上了年纪,对着愚蠢的外孙说了这般一番话,早已累得气喘吁吁,面容苍白。
他算是为了大梁耗费了半生心血,如今临到老了才出了这起子事.......
且陆相说此话也心虚的紧,他并不清楚郗珣为人,只是笃定他爱重声名,估计不会做出在满朝文武眼前逼迫陛下立太子的事儿。
可若是.....燕王他本身就是逆臣贼子,不在乎名声呢?
他们拿什么与燕王争?
陆相爷劳累半晌,如今这日只觉得通身发凉。
他并非看不清明如今行事,各地诸侯跃跃欲试,当了太子其实更是成了靶心,但纵使是靶心那也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身后站着的是祖宗礼法!
叫他将苦心经营多年的太子之位拱手让旁人,他岂能心甘?更何况是这外孙了,元绪又岂能心甘?
.......
龙泉宫——
梁帝总担忧是几位儿子后妃给自己下毒,是以成日闭门不出,鲜少见人。
只皇帝身边亲近的录大监如今水涨船高,甚至被人私底下细称一声录相。
这声录相与前朝那位陆相倒是颇为相似,倒是叫前朝后宫将陆相爷陆贵妃父女好一番嘲笑。
录喜这日早早收到外宫递来的消息,眼见远方一身鸦青长袍的身影,再顾不得什么,匆忙推门而入龙泉宫。
他上前便是匆忙去禀报病重浑浑噩噩不见清醒的梁帝。
“陛下、陛下!燕王率人来了......”
小半月未曾上朝的梁帝这回可不是糊弄人的话。
如今龙枕上躺着的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者,谁能辨认的出是大梁万人之上的帝皇?
他身着寝衣,身子瘦弱,听闻录喜此言,从梦中猛然惊醒。
梁帝睁开浑浊的双眸,瘦削的面上露出几块青紫溃烂的皮肤,瞧着格外渗人,他有气无力却一听是燕王,便惊恐起来,“燕王、燕王?”
“禁卫何在?”
梁帝有气无力的叫嚣着:“他是要逼宫造反不成?!禁卫何在?”
录喜知梁帝心结,比起担忧几个虎视眈眈的儿子,梁帝自然更恐惧这位燕王。
皇位叫几个儿子夺了去,还能叫他做个太上皇。若是被燕王夺去了,那可真是祖宗基业都丢干净了,日后去了阴曹地府只怕没脸面对列祖列宗。
“陛下莫急,燕王入宫没有带兵,只是带着文臣前来......”录喜在一旁替燕王说着好话,他也实在是害怕,自己伺候的这位身子溃烂的老皇帝又苦又累不提,万一一不小心被吓死了,燕王殿下岂非要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污名?
随着录喜话音落下,一身量挺拔颀长的身影,迎着曙光犹如闲庭阔步般自众臣簇拥下幽幽迈入。
来人一双狭长深邃的黑眸,沉凝之姿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修长苍白宛如文人墨客的手片刻不离腰间长剑。
如此气势凌厉,殿内伺候梁帝的一群宫娥内侍面容苍白,只以为遇见逼宫,一个个颤抖着身子跪下磕头。
梁帝见到来人,灰败的双眸瞳孔一紧,身子都罕见的颤了颤。
只觉是叫天天不应,恍惚间以为见到了郗崇。
“星衡、星衡......”梁帝只以为厉鬼朝着他索命而来,踉踉跄跄险些翻身一头栽倒。
郗珣缓步踏上帝王龙榻前,将梁帝萧索瘦削的身姿推回榻上。
他面容岑静,似乎闻不到这殿内四处飘散的令人作呕的腐朽,皮肉溃烂的恶臭,仿佛瞧不见梁帝面上坑洼腐烂,深可见骨的烂肉。
只像是一个再温和忠心不过的良臣。
“陛下,”郗珣温煦的声音唤醒了梁帝残余神智。
听到陛下将自己恍惚间错认成了郗崇,郗珣不由得轻笑一声,似乎没有落在心上,只轻声解释:“是臣,清臣。”
这字,是他师长逝世前为他择定的。
清臣,清臣......
真是讽刺——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短暂走一下剧情,刚刚看了看大纲(虽然大纲只有几句话)本文差不多收尾阶段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