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婚期
日头升起, 湛蓝苍穹。
半城宫殿阁楼,飞檐翘角,举目素绢。
此遗诏一出, 立即在服丧人群中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梁帝身体羸弱,今晨来哭过一场便仓促回了寝宫, 皇后早已知晓, 如今只岑静着面容莫不做声。
赐婚旨意与李氏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方寻回来的女儿, 便这般被稀里糊涂赐婚便罢了,这赐婚的对象.......
竟、竟是燕王?
燕王是何人?
是菡萏的养兄呐。
李氏跪在灵坛一侧, 虽是面容恭敬, 却是满腹震惊与痛苦无处说,只能埋首咽下。
她满脑子的都是想着菡萏说的那些话。
菡萏说自己是由着燕王养大, 与燕王同住一个院落......
以往不觉有什么, 可如今随着这道赐婚圣旨而来的, 李氏浑身泛起了寒意,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她只觉头晕目眩,身子摇了摇,一旁有女眷连忙搀扶住她,见状担忧道:“常夫人, 你没事吧?”
李氏面容惨白, 面对周身朝廷命妇暗自打量,震惊、艳羡的各种眼神, 她只表情惘然, 将苦涩咽下。
一连哀哭, 才去后殿用茶的浔阳公主听宫娥前来耳语, 将一捧热茶不慎尽数洒在了衣裙上。
她捏着素帕, 不可思议地起身,“什么?”
“将安乐郡主赐婚赐作燕王妃?!”
孙三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她怔忪半晌,傻乎乎的问着身畔宫娥:“我是不是听茬了?”
燕王与安乐郡主,这二人以前不是兄妹么......
孙三疑惑间,却已见浔阳公主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面色苍白一脸阴郁,去寻晋陵长公主而去。
孙三见此不免诧异,燕王亲母晋陵长公主对浔阳公主十分喜爱,言语中更是早早透露要将浔阳与燕王作配的意思。她一直以为此事早已是板上钉钉。
谁知?如何就出了这一番事?
就连孙三都开始怀疑,莫不是老太后老糊涂了,乱点了鸳鸯谱?
皇太后丧礼,一连设数座灵坛,哭灵不分昼夜,停灵足足四十九日,才入陵归葬。
满地白雪皑皑,苍穹失色。
丧乐渐停,终归消弭于耳——
.......
放眼望去,时至年关,上京仍四处萧瑟冷冽。
盖因皇太后驾崩,一切都随简而行,各府上更不好大肆摆筵席,连喜宴都要一连推到明年开春去。
自从常尚书幼女被赐婚,常府大房的气氛由上而下皆是冷肃起来。
无人感到欢喜。
李氏无数次想寻女儿问一问,奈何珑月身为极得皇太后宠爱的郡主,如今又被遗诏赐婚给燕王,皇太后入葬这些时日她连常府也不常回。
等到皇太后入葬,珑月回了常府,都已经是小年夜的事了。
小年这日,常府晚膳也不好隆重,府上人只一同用膳便纷纷散去。
晚膳后珑月被叫去李氏院子里,便见到父母兄嫂皆在。
常祯端着酒杯在喝闷酒,常岱只垂眸喝茶,如此氛围,便是连李鸾也不敢轻易说话。
如今还若无所觉的,只有珑月一人了。
她见无人与她说话,便自顾自的唤过来糖豆儿与它说话。
糖豆儿踩在珑月肩头,跳来跳去,将珑月惹烦了便也摇晃肩膀。
“妹妹快别摇晃了,再摇晃下去糖豆儿该立不住了。”
糖豆儿佐证李鸾的话,爪子一下子没扒稳,从珑月肩膀上跳下了她的腿上。
糖豆儿气的“嘎嘎嘎嘎”的叫唤,似乎骂珑月故意害它。
珑月哼道:“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成日对你主人没有一点尊重,敢往我头上跑!”
李鸾笑起来,“它一只鸟儿懂什么?你要慢慢教它它才能学会。”
珑月第二次抓到了想偷吃她碗里樱桃的糖豆儿,“好啊!你胆子越发大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着我睡着了跑去我被窝里睡觉的事儿,等会儿我去寻春哥儿,我将你送给他,叫他把你当球踢!”
谁料珑月这一句话,还没惹得糖豆儿说什么,反倒是常祯竖起眉头,朝着珑月道:“你今日不准往燕王府去!”
珑月面上逐渐失了笑意,她转眸,一双圆溜溜的眸子望着常祯,虎着脸看着他。
常祯只沉着脸,“阿兄叫你不准去,日后都不准去,你只当不认识他!”
珑月这才坐直了身子,她抿唇,忍着气道:“为何不准我去?”
“听你哥哥的话,日后不准再往燕王府去,你与燕王是男女有别......以往就算了,至于赐婚之事,日后再说......”素来纵容她的李氏竟也不帮着她,反倒是与常祯一般语气。
什么叫日后再说?难不成常府还敢抗旨不成?
珑月心中憋着气,她环顾左右,常岱不动如钟面容看不出什么,李鸾却是不敢搭话,与内室的一群女婢往外退去。
偌大府邸,一群亲人,竟无人肯帮自己。
珑月顿时气急,她昂着头道,“就因为太后给我与阿兄赐婚的事么?你们不高兴了就不准我见他?”
李氏闻言,面露难堪与苦涩,许多话难说出口,她叹了声不愿回答。
“皇太后那日宣召你入宫侍疾可是说了什么话?为何忽的做主将你与燕王赐婚?”常岱语气冷漠,忽而发问。
珑月含糊起来,眼睛垂落下去,她不怎么会撒谎,“......我说我喜欢他,太后就给我赐婚了。”
常祯将手中酒杯重重掷往案几上,怒道:“胡言乱语!菡萏你当阿兄是傻子?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他隐瞒?!若非他提议赐婚,太后会因为你一句话,用遗诏赐婚?”
若是太后赐婚懿旨,只怕分量不高,可这遗诏的分量却是比起圣旨也要重上几分。
如今普天之下,谁敢对这道莫名其妙的旨意有半句迟疑的?
只是朝臣明面上不敢多言,私底下早不知如何议论。
谁不知安乐郡主是燕王府养大的,这才认回常府上几日啊,就与养兄赐婚......
只怕是早就有了首尾,不清不白吧.......
李氏低垂着头,面上有种难掩落寞痛苦,她苦涩问珑月:“菡萏喜欢燕王?”
幼女这般年岁,懂得什么叫喜欢吗?还是那燕王牲畜行径,诱哄的女儿?
珑月只觉手心都生出了细汗,她却不曾迟疑的点头。
她抬眸望着李氏那双温柔忧伤的眼眸,略转过脸,有几分羞涩道:“我喜欢他的。”
她用的是‘他’,而非阿兄。
这是一个近乎神圣的,与郎君相同的称呼,是她如今当着父母兄长的面,好意思说出的称呼。
常祯却不懂小姑娘的心,只毫不留情的嘲讽珑月,“你多大?你懂什么叫喜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一时间,珑月被众人注视着,只觉得手足无措,她低头喃喃:“我......我是......”
她是从什么时候喜欢阿兄的呢?
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可那时候是喜欢兄长的喜欢,后来的这等情愫,好像又是不久前的事儿.......
珑月有些糊涂起来,她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到李氏又问她:“.......菡萏小的时候,燕王待你如何?”
珑月连忙回答道:“很好,阿兄一直待我很好的,再好不过。”
常祯怒道:“你还喊他阿兄?他对你不知何时就怀有那般龌龊低劣的心思!他怎配当阿兄的!他只怕就是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常祯的嘶吼淹没在常岱无声的眼神呵斥中,珑月听闻却浑身发抖。
她还未曾来得及说什么,又听李氏问她:“你小的时候,他可有对你不规矩?”
当小姑娘明白过来母亲话语里的意思,顿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珑月嗓音痛苦,犹如一只受了无尽委屈撕心裂肺的小兽,她怒吼起来:“没有!没有!”
珑月霍地站了起来,只觉得被气到手脚发抖,她带着憎恶厌恨,无处宣泄,以手砸上桌上,喧嚣起自己的痛苦与不满。
“我不准你们侮辱我阿兄!”
“他没有!”
珑月这份怒吼与憎恶的眼神,显然惊讶到了李氏与常祯,二人深觉自己今日情绪波动大,正欲缓解气氛,却听常岱沉声道:“你二人这桩婚事得来的莫名其妙,日后纵使叫你嫁过去,只怕像是今日的这般流言蜚语也少不了,怎么?如今只是你母亲兄长问问你罢了,你就如此坐不住了?!”
常岱似乎总是以一副说教,训斥的口吻对待珑月,以往便算了,今日珑月却并不打算如此算过。
珑月以一种异常冷漠的眼神回看常岱,她忽的前所未有的冷静,“嘴长在旁人身上,他们如何议论是他们的事,可是你们呢?你们又凭什么怀疑他?”
“若非他将我捡回去,我早就死了......”
“我根本活不到如今这日,我如今的性命,也都是他给的。”
常岱闻言蹙眉,不想听珑月继续说下去,继续毫无良心的说下去,在小年夜这日,将自己的心事剥茧抽丝,将一切人想掩饰想抹杀想要充作不存在的通通摆上台面。
“莫说这等过往的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珑月不听,她咽了下喉,冷漠道:“你们总叫我菡萏菡萏的,真以为我想当菡萏?时常我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知是在喊我,只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又无聊,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叫珑月,所有人都叫我珑月,我在想,其实我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菡萏.......”
常岱怒道:“够了,别说了。”
“为什么够了?我还没有说够,”珑月看着常岱,又看了看沉默的李氏与常祯,她抿唇道:“你怕听我就不能说了?我说着一个事实罢了,父亲你为何坐不住了?你懂我想要什么?你骂我顽劣,你可曾教导过我?常府可曾教导过我?既未曾教导过我一日,你又凭何骂我?就凭你是我的生父么?”
常岱面色阴沉,胸前起伏,重重一拍案几,身侧案几上的茶杯随着滚落去了地面,将地毯上浸湿一层水渍。
这声声响,惹得屋外婢女惊骇不已。
珑月守在外室的几个婢女闻声也再不敢耽搁,匆匆闯了进来。
“姑娘,您没事吧?”锦思拂冬将珑月护去身后,满眼坚定的对常岱道:“常大人,这赐婚是太后娘娘的旨意,您若是有火气也该与圣上、王爷去发,而不是质问姑娘!”
一群丫鬟,一个个倒是向着主子,只怕这主子是远在燕王府的那位吧?
常年面不改色的尚书大人如今被自己的幼女与燕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勾当气到头晕,伸手欲吩咐什么,见管事匆匆走进来。
常府的管事气喘吁吁满脸无措,“府君!燕王殿下在花厅等候,说有南地政事要与府君详谈,只怕府君不会拒绝......”
顷刻间,常岱面色几变,终是一扫衣袍,拂袖而去。
珑月也不顾李氏与常祯的阻拦,连忙追了出去。
她自不是追常岱的,她是去见她阿兄的。
小姑娘连斗篷也没穿,只穿着单薄的袄子穿梭在雪地里,一路避着人群,等见常岱入了花厅,她便连忙坐在对侧廊上。
眼巴巴的等着她的兄长。
苍穹无休无止的下着雪,起先只是点点雪花,最后成了鹅毛大雪。
珑月缩在廊檐角落里,抬眸望着天上飘飘洒洒的白点,有雪落上她的鼻尖,落在她的鞋履上。
渐渐将她碧色履面遮掩住,成了一片雪白。
珑月冷得抖了抖腿,将鞋面上的雪抖落,等啊等啊......
这一等就等到天黑,等了不知多久多久——
她终于等到那道身影出来。
他的身量极高,仿佛能遮掩住苍穹。
郗珣出来的那一刹,便与珑月湿漉漉的眸光对视而上。
仿佛天地间,无论她躲在哪里,兄长都能一眼找出她。
郗珣踏步而来,他的眸光氲着无法藏匿的深情与温柔。
见她鼻尖通红,上手一摸,果真脸颊冰凉。
郗珣小心翼翼将带着自己温度的大氅给她披上。
“怎么不进去寻处暖和的地方等着阿兄?”
他身量极高,便是连大氅也足够罩住两个珑月,珑月坐在廊边被他的大氅一罩,远远瞧着只以为是裹上了一张被子。
小姑娘浑身都瞧不见了,只露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小脑袋仰头望着他,眸中皆是担忧,“阿兄,我爹没有骂你吧?要是骂了你你千万别难过,我会替你骂回去的......”
郗珣指节轻轻刮着她的鼻,“没有骂。”
便是真骂了,也该是他受着的。
“那你们说了这般久,说了什么?”
小姑娘担忧的问,声音像是一池春水,一字一句融化了身前人。
“不会是说我坏话吧?我爹说赐婚会让我们被很多人骂......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怕的,我只怕阿兄会怕,阿兄怕遭天下骂名吗?”
郗珣抚掉她鬓角上的雪花,听闻此话,声音都有些沙哑,深邃如澜海叫人沉沦其中的眸映着眼前的小姑娘。
只映着她。
“阿兄只担忧珑月会怕,珑月可是真不怕?”
“不怕!”珑月无比隆重的站了起来,左右无人,便伸出双手攀住他,她在他怀里像是一个傻乎乎的小暖炉。
“说不怕就不怕!”
郗珣睫毛轻颤,无比珍重的唇角勾起,摆正怀中的小脑袋。
“我与常尚书商议,你我的婚期便定在来年开春。我们便在京中成婚,可好?”
珑月躲在大氅里小心翼翼亲吻上阿兄温热的掌心。
她柔软的唇瓣印在他掌心正中,落下一个个旁人瞧不见的吻,无声的回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