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爱怜
翌日清早。
雨水落了几日, 叫这股闷热总算去了几分,生出些茫茫凉意。
燕王府的亭榭楼阁规制高,大多翼楼神殿台基都足足有两丈高, 殿前殿后有玉石台阶相连,寝宫往外, 回廊绵延。
翠微院较之其他屋舍的恢弘威严, 倒是别具一格的精妙灵巧,融合了南地建筑的寝舍暖阁, 雕梁画栋,修缮时便耗费了许多心思。
内中便是一片花园, 四下栽着枫树, 如今还不是时候,想必等秋日里, 便是满地黄叶, 风景秀丽的时候。
沿暖阁阑窗边上, 是一丛被细雨冲刷的翠绿的芭蕉。
崔嬷嬷几人沿着廊下走,远远便见到,阑窗后而立的少女朦胧的身姿轮廓。
三位嬷嬷比昨日更早过来,人到了年纪都是时常睡不着觉,天没亮又早早醒了的。
可年轻人不一样, 年轻人多是需要睡觉的时候。
如何折腾人, 只怕再没比几位嬷嬷擅长的了。
如同那些婆母们一般,若是想磋磨儿媳, 无需使其它下贱落人口舌的法子, 只需每日早早起身叫媳妇儿来请安。
逼着晚上伺候丈夫整宿睡不好的媳妇儿更要早早来伺候她。
一日两日尚能勉强, 长此以往许多媳妇儿都被折腾的年纪轻轻面容憔悴, 神情抑郁的。
嬷嬷们教导贵女时向来是一言不发, 只严肃的紧,私底下却不是如此。
几位嬷嬷们就着瓜子茶水唠嗑便能唠上一整日。
刘嬷嬷见此,本严肃古板的眉眼都鲜活了几分,见廊边两面没立婢女,嘴角顿时瞥了瞥,压低声儿便道,“瞧瞧,前几日她还说起不来床,我就说哪儿来的德行?这才罚了两日,不就乖觉了......叫我说都是没挨过罚,或是罚的轻了纵容出来的......”
崔嬷嬷一听便笑了,她那张面皮有些跨,唇角往下耷拉出印记来,显得唇又薄又长,鼻翼往下也有两道深刻的纹路,掀唇笑时更是显眼。
“既是长公主都吩咐过了,我等务必要替长公主整治好便是。”
三人商谈起今日的活儿,较为年轻的夏嬷嬷便笑着说:“我瞧着那位郡主是个极怕疼,你那蒲团就是选的好。今日要是还不知乖觉,我们三也无需旁的只管使她继续练跪姿,再是烈的骨头,日日跪着还能不服?”
几位嬷嬷说到此处不禁相视笑起,仿佛是什么极其逗乐的玩意儿。
经过她们手里的贵女,性子烈的也有不少,最后如何?
此事她们做的多了,自然是熟能生巧,有的是千百种法子将烈马驯服。
人家亲生爹娘在场的都不敢说上她们一句不是,多得是送上好礼盼着她们仔细教养家中姑娘的,有了宫里的嬷嬷教导的名头,日后也好出去说亲。
她们来前早就知晓,这位郡主是地位尊崇却也仅是表面光鲜罢了。
幼失孤持,更是不知如何得罪了嫡母那边。
听那长公主口风,便是有意叫她们磋磨来的。
如此看来王府的这位郡主只怕还不如那些寻常贵女。
三位嬷嬷自然都不怵珑月,只将她当软柿子捏。
*
翠微院。
这日珑月起比往常要早,却不是什么被折腾怕了,早点起床学规矩的。
小姑娘换了一身藕粉色绣碧霞云纹西番莲连珠的半臂纱裙,一双乌黑清透的瞳仁,里泛着迷茫睡意,此刻执拗的盯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水瞧。
方才日头还清了些,她原以为今日必然是个晴日,可以出府去玩,谁知转头便又落了雨。
珑月便立在窗边眼巴巴看着窗外雨打芭蕉,看了一刻钟也没见雨停。
兄长今日难得不上朝,早早来瞧她。
如今那声音正在外室唤她出去用膳,一遍又一遍。
珑月却是磨磨蹭蹭不肯出去。
她也是有气性的,她被人欺负了如今正在生气。
小姑娘反复同自己说。
珑月正苦恼闷烦这鬼天气,猛不丁的就瞧见长廊下迎面而来的三位嬷嬷。
她顿时惨白了脸。从内室匆匆跑出去,见到临窗而立欣赏雨景的兄长,那跳起的心才算是安稳回去。
小姑娘轻咳了声,软糯的嗓音刻意低沉下来,问他:“你是我阿兄吗?”
郗珣听到这话心间微颤,回眸看她。
险些以为她是知晓了什么,才来问自己。
该不该叫她知晓......
反正,她早晚也要知晓。
你我二人并非兄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你其实是阿兄捡到的小孩儿,并不是阿兄的妹妹。
一刹间,郗珣已经心中将所有回答过了一遍。
随即他见那道藕粉的身影跑到他跟前来,娇俏可人的小孩儿仰着头看他,明明身量如此矮,才到他的肩头高,却蛮横的瞪着眼威胁他。
“你要是还想当我阿兄,你就不准她们进来。”
“我再不准她们来我房间,她们只会欺负我。”
郗珣张张口还未说话,小姑娘又继续威胁:“你要是敢不帮我,我就离府出走!我就再不叫你阿兄!”
郗珣听到她这句话的那一刻,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他缓了一会儿,才道:“你先坐下来用膳,剩下的交给长汲便好。”
珑月对长汲还是万分安心的,一听他说便知晓兄长是会替自己解决这烂摊子的。
小姑娘一整夜的恐慌一扫而空,她顿时就觉得胸口的大石头被放下了,高兴的循着郗珣的手边,往圆凳上坐下。
黑漆紫檀钿螺圆桌上摆满了早膳,糕点皆是小巧玲珑,形态颜色各异,四块为一盘,整齐摆放在白玉盘中。
乳鸽汤煲的鲜笋馄饨,生馅兜子,还有蒸的酥软的羊肉粽,杏仁花生羹、翠玉枣酥、八宝菱粉牛乳糕,白玉霜方糕,一小碗冒着白烟的冰酥酪。
杏仁花生羹研磨的极为细腻,乳白若牛乳一般,醇厚香浓,立勺不倒。
珑月早在内室中便闻着了。
便觉得肚子里的馋虫都活了起来。
——
赶早而来的三位嬷嬷以崔嬷嬷为首,崔嬷嬷一入了这翠微颠,面上神色便不复方才的有说有笑,登时严肃起来。
她瞧见紧闭的房门,轻咳了声。
见守在暖阁外的长汲穿无绣纹的圆领袍衫,便认为长汲不是个什么有身份的,当即便拉长了脸问起他来,“隔着窗便瞧见郡主是起身了,如今怎还掩着门?时辰不早了,你进去叫醒郡主,今日的规矩可不能学晚了。”
长汲清隽文雅的面庞同十年前没甚区别,淡淡的眉眼,连眼风都没留给这三人。
“你是在同我说话?”
刘嬷嬷一听,登时语气便不好起来:“这处就你一个人,不是同你同谁?”
长汲唇角扯出一丝轻笑来。
“你三人既是来早了,便在门外规矩守着。什么时候门开了,主子里头便是好了。”
三人一听这话,皆是气从心来。
外头又潮又湿,哪里有能立人的地儿?她们当了这么些年教养嬷嬷,可从来没等过人。
她们是来教她规矩的,还有被冷着的时候?
果真是顽劣难管的秉性!
崔嬷嬷面容拉下,“你这是何意思?莫不是叫我三人在外头站着等郡主不成?”
长汲并不想同这三个一看就刻薄古板喜欢折腾人的内宫老女人扯皮,他冷道:“身为奴婢,莫问莫听莫看。这不是头一次入宫就教你们的规矩?你们三个难不成这大把年纪了,连这些基本规矩都不懂?”
被如此打脸,叫崔嬷嬷脸色大变,她道:“好一个燕王府的奴才,我等是晋陵长公主请来的教导郡主宫规的嬷嬷,你以为如你一般叫人使唤的?”
长汲眉头也未曾动上半分,只似笑非笑道:“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伺候人的奴才?我是净身的阉人,你们不也是没入宫廷的罪奴贱婢?”
这群老奴们恐怕是忘了身份,管她以往是如何尊贵,如今既都是奴才,还分三六九等不成?
崔嬷嬷傲然扬起下颌,对着长汲满眼鄙夷,“吾乃上党崔氏之后!我祖父官拜三公!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焉能同我比?”
长汲淡淡道:“还当是谁?原是那贪污赈灾万两雪花银的崔万两的孙女儿?家族满门男丁处斩,女眷没入军营,这等名声我们家可是万万比不来。”
“你!你!”崔嬷嬷眼瞪得老大,话噎在嗓子眼里。
她见那阖起的门被哗啦推开,中间立着一袭藕粉衣裙的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胆大包天的瞪着她,朝着她丢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件来。
崔嬷嬷以为是砸她的,顾不得仪态“呀”的叫了声,慌忙拿手臂挡起脸。
没成想那东西并不是砸她的,漆黑的物件儿沿着长廊,咕噜咕噜的滚了十几圈,滚去了外头雨水里。
崔嬷嬷面上由白转红,她昏花的老眼瞧清了被丢出房门的物件原是她拿来惩治人的蒲团。
珑月哼了一声,当着三位嬷嬷的面,又将那个拿来吓唬自己的藤条使了狠劲儿拗成两段。
随着它那圆滚滚的兄弟后一刻被扔了出去。
“拿着你的破东西滚!”
“哎呦!不得了不得了!我活了五十载竟还是头一回见这等秉性顽劣不堪的姑娘!看来老身是教导不了,要回去同长公主仔细禀报,让她另请高明!”
崔嬷嬷抚掌哀嚎,也不知是说真的还是想吓唬珑月。
珑月这几日总是被她用‘不好好学就告诉长公主’这话给压着,她最初是真怕,可自己无论学的在不出差错,这三位不会夸奖她一句。
学会了,紧接着会有更难学的压上来。
学不会就跪着。
珑月如今哪里还会怕她这话?
见那三位嬷嬷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却不能,只能装腔作势装哭落泪的模样,她反倒是畅快起来,闷气去了不少,甚至好心情地朝着她们吐舌头笑。
珑月笑嘻嘻的说:“嬷嬷可千万别害怕!我可没砸你。那个蒲团我是好心想还给你的。看您那般喜欢您的蒲团,我日后也用不着你教我规矩,那还不如叫您拿回去当枕头,日日枕着睡!”
她这话说的自然不像样,她本就是故意气那几位嬷嬷。
是以,珑月的话才说完,身后的兄长便轻斥道:“珑月,莫要胡说。”
崔嬷嬷惊讶于郡主院中竟有外男的声音,当即向着声音瞧去,便见到是一位身量颀长,神姿高彻的清朗男子。
如此世间难寻的俊朗出尘的面容,高广身姿,三名嬷嬷顷刻间便意识到,这恐怕便是那位传说中,文人皮武将骨的燕王殿下了。
是以当听到这句训斥之声,三人都以为是寻到了靠山,寻到了能整治这个叛逆姑娘的靠山。
崔嬷嬷这个人精,当即颤颤巍巍朝着郗珣面前跪倒,哭诉起来:“殿下,我等都是晋陵长公主叫来教导郡主规矩的,我等也是听公主的意思,一切都是为了郡主好,怎知竟然惹来郡主如此责骂,老身虚活了五十余岁,竟还未见过如此秉性的娘子,若是如今不好好教导,只怕日后更是不堪呐!”
“阿兄你快骂她!我的秉性可是最好了!”珑月气汹汹的骂回去。
气的险些晕厥的崔嬷嬷看到,燕王投向那顽劣郡主的眸光。
嘴上虽对妹妹说着训斥话,眸中却皆是宠溺纵容的笑意。
“是,珑月的秉性世间最好。”
郗珣静静站着,眼眸从小姑娘身上移开时,转瞬成了沉沉一片,深邃如阑海。
他曼声吩咐地上的三位嬷嬷:“你等去回禀长公主,本王今日会过去给她问安。”
有事,同他这个当儿子的当面说清楚便是。
——
“为兄这般说,你可还满意?”郗珣将小孩儿方才只吃了一口便没吃的杏仁羹重新放到她手里。
珑月一点都不满意,她生气地拧眉,“你说什么了?还要叫我满意?你都没骂她们啊,每次都是只会骂我一个。”
要依着珑月本来的意思,该叫兄长拿着那藤条威风凛凛的走出去,像是小时候吓唬自己一般,沉着脸骂她们:“你们敢欺负我家珑月?看本王不打死你们!”
然后依次去抽她们的手心,一定要将她们一个个抽的哭起来。哭着求饶!
可是兄长竟然不同意她的提议。
珑月鼓着脸,狠狠地往嘴里塞上满满一勺的杏仁羹。
兄长又说那叫人讨厌的话。
“骂你是为你好,你同奴婢说话做什么,有气叫下人去惩罚她们便是。”
珑月只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她吃东西没有一般娘子的斯文,却也吃的不快,塞去满满的一口,腮帮子都被塞得鼓起,然后一点点慢慢的嚼咽。
那粉唇上沾了些许浓稠的杏仁羹,珑月伸出粉舌将其一点点舔舐干。
她长而密的睫毛眨了眨,问她的兄长:“会怎么责罚她们?能罚她们跟我一样跪一日,不能用冰块,渴了也不给喝水吗?”
郗珣抚着她两腮的软肉捏了捏,眼神多了几分幽深。
不想叫她知晓旁的,只沙哑道:“别管她们,自有专门的人惩罚她们。”
一群为虎作伥的东西罢了。
珑月上回听到兄长的这句话,好像还是被昌宁县主欺负的时候。
后来她也再没见过昌宁县主,昌宁县主禁足日期到了后,也极少在京中走动。
是以珑月早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如今她还记得那三个叫她恨得牙痒痒晚上都做噩梦的嬷嬷,她担忧的又往嘴里塞了一勺杏仁羹,来不及吞咽干净就着急扭头去看窗外的雨水。
“这雨真是讨厌,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停?”
郗珣拿去小姑娘手里的碗,不叫她再吃下去。
面对小姑娘懵懂的眸子,他道:“珑月吃的够多了,小心积食。”
珑月摸了摸确实吃的有几分圆滚滚的肚子,“哦”了声。
兄长怜爱地轻抚着妹妹的后颈,给她擦拭着唇,像是顺猫儿一般将小姑娘抚摸的舒舒服服,简直下一刻就要在这饭桌旁睡着了去。
她长而卷密的睫毛覆盖下来,盖在眼窝上。
郗珣有几分失神。
他喜极了这场雨。
屋檐外雨声窸窸窣窣,屋内只他二人。
下雨天小孩儿哪儿也去不了玩不了,便只能这般留在自己身边。
他哄着这只喜欢睡懒觉的小孩儿。等过去十年二十年......
郗珣思绪深了,忽然珑月一下子直起了身子,“阿兄,雨停了!”
珑月恍惚间瞥见兄长失落的眸光,只以为他是不想带自己出门。
当即着急嚷嚷,“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带我出府买鸟儿去的!”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为兄何时说话不算话?”郗珣反驳。
“许多次!”小孩儿掰着手指开始一副算账架势。
“上上回答应给我梳头陪我到我睡醒,结果把我哄睡着了你就跑了!”
“还有上回,你明明说给我擦腿结果故意把我腿给捏疼了......”
“珑月,别说了!”
“你又骂我!阿兄你太坏了,你干的坏事还不准我说!”
长汲这两日为了这兄妹二人间的事心忧不已,眼下都愁出了一片青黑。
起初主子当着他的面还忌讳的深,一副光风霁月的好兄长模样。
他半分不知主子是从何时起对着姑娘生出的那份心思。
后来,后面主子许是知晓自己看出来了,便没避讳着自己。
长汲听着屋内兄妹二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主子偶尔传来呵斥、气急败坏的声音,偶尔也传来低笑。
他忽的想开了些。
姑娘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说句以下犯上的话,自己早心底将她当亲闺女。
那般单纯的性子,嫁谁他能安心?
作者有话说:
长汲:我一个太监,想不开又能怎么办?
晋陵:别说你,我想不开又能怎么办?
郗珣:本王其实没什么欲望,只想着天天抱着小姑娘,不要有人打扰就好。
作者我不信,看看标题:前期禁欲,后期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