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陷火海(下)
矛头被指到了沈青棠身上, 秦颂定是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那日的事这丫头也没有同他多说,他还以为她只是追出去与魏珩闹了不快, 没想到还有这般令人气血上涌的内情, 一时之间,心情可谓是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段大人, ”他慌忙笑了两声, 帮沈青棠打起了圆场,“初一当日我母亲从佛寺回来, 沈妹妹一直同我在外面采买东西呢,想必大人是看岔了。”
沈青棠的思绪一片空白, 直到听到了秦颂这句为她辩白的话, 她才感觉到虚浮的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地面, 先前那些失去的力气也慢慢回来了。
本想扬起一点笑意以示默认, 好生配合着秦颂化解这场难堪的。
可她的心境是那样寒凉, 即便是牵起唇角, 也笑不了太好看。
她怎么想都觉得生气,对段鹏之说的那些话无法轻易释怀。
魏珩可以不喜欢她,但怎么能在一次次骗了她、辜负她、一声不吭地将她抛下后, 还不痛不痒地在生人面前嘲讽她的情意,在泼天大雨里一起看她笑话。
他怎么配?
沈青棠的眼眶有些发酸,但想了想, 又总觉得不值和气恼。
这样的人, 她原还想着如果碰到了, 多少也该像不相识的人那样, 以平常心态去打照面或是行礼节, 给彼此都留足些体面, 也不至于太难堪。
可现下看来,还要考虑他什么体面呢,不骂得他狗血淋头已是好事。
她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该给他的。
他不配。
沈青棠咬了下嘴唇,强撑着泛红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偏下头,以所有的自尊为底线,终究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见场面如此僵滞,段鹏之也不好再咬着不放,索性笑了一声,挥一挥手,让大家都落座听戏去了。
他只不过是好奇,身中剧毒的魏珩,在沧州那样穷山僻壤的地方坠下崖后,是怎么还有命活下来的。
好巧不巧,这位新入京开了医馆的沈小姐,也同是来自沧州,与锦衣卫那头颇有些渊源不说,听闻前些日子傅侍郎的妻儿被缉时,她也在场。
段鹏之一向自诩是个睚眦必报、以一还十的人,对那些拦他前路的,更是毫不手软。
瞧酒楼那日发生的稀奇事,和方才两人面上的细微反应,若是往深处了细究,只怕还会更有趣吧?
段鹏之漫不经心地扬起了嘴角,可就在这一刻,沈青棠恰好跟着秦颂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风中掀起的那一阵若有还无的花草香气,一下子便令他的笑意僵住了。
他险些以为是自己闻错了。
可这香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像一根穿向十多年前的线,将那些他曾与七七摇扇煎药、采花酿茶、院中品书的画面,一一牵进了他的脑海。
这么多年来,他只在梦里贪恋过这份缱绻的味道。
只因那是他找了无数调香师、寻遍了各样医女,都无法再复刻的独一无二。
段鹏之怔然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娇小的背影,仿佛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又恍惚看见了那个他思之如狂的女子。
可幻梦终归是要醒的,戏台的锣鼓一响,他又被现实惊得心口一颤,再次回过神来了。
怎会如此之巧……
他深深凝视着那款款落座的沈青棠,心底盘结着无数疑问。
同样是姓沈的女子,同样是父母俱亡,同样有一身了得的医术,同样还有这被药草花卉浸染出来的香气。
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段鹏之若有所思地出着神,忽然想起,湄山沈氏的人素有在外游历行医、收养孤童为徒的风俗。
莫非,她们是师出同门?
有太多未解的猜测在心头杂乱成团,段鹏之思量半晌,忽觉这小姑娘还有些可用之处,倒是可以暂时先留下。
想至此,他又不禁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魏珩。
没想到,那处的少年竟依旧挺拔着身姿,沉着有礼,淡如和风,即便被他那样揭了短后,也还能若无其事地引着其他宾客入席。
忍耐力当真是不错。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沧州烧作坊、劫军火,郊外剿官银、查傅府,这一笔笔一账账的,是应该好好清算清算了。
“嘡——”
铜锣一声响,在愈来愈急的鼓点下,台上的老旦咿咿呀呀叫嚣着开场,从未接触过戏曲的郃勒使团,次第拥着老扎得木坐到了前列。
他们每人的腰间都别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酒壶,但密切观望至此的魏珩,还从未见到他们中的什么人拿起酒壶用过。
便是现下落座听戏,也要烦请附近的人帮忙接凉茶过来消消暑气。
在过去几年里,郃勒是从未遣过如此多使臣,大摇大摆地入京朝贡的。
可大郦却还是依旧按人数派赐恩赏,不减丝毫礼度。
两国间的关系已是根拉锯得愈来愈紧的丝弦,任何一方稍加使力,都可能会使其随时崩断。
也不知是不是那在黑市上肆意横行的军火走私,才助长了他们这般不知收敛的野心。
魏珩的目光沉如鹰隼,盯着那些漆黑的酒坛好一会儿,才不经意别开了目光,垂下了眼睑。
此事有高简操办,自是无需他太过担心。
真正令他郁结的是……
魏珩蓦地黯下了眸光。
是那份被他亲手断送了的情意。
早在见到沈青棠牵起唇角强掩难堪之时,他便止不住翻涌出了一个寒彻心扉的念头——
他错了。
什么所谓的对她好,所有的自以为是,全都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心口僵涩得几欲无法呼吸,从未感受到如此挫败和无力。
可当他再想去弥补时,才不经意发现,沈青棠与秦颂坐着的那片位置,早在不知何时起便已双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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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府内草木繁盛,绿植葱郁,沿着花坛摆出的盆栽更是蓬勃茁壮,形态各异,是为此次盛宴的吸睛之处。
沈青棠信步走在卵石小路上,边散着心,边带着新奇考究的目光一个个看了过去。
而在一旁的廊道里,段鹏之则是半身掩在霞光的阴影中,一步一步跟随在后,默默打量着她。
忽然,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沈青棠眸光微亮,小心探过身子,凑到一盆药草上仔细闻了起来。
暖橘色的夕霞洒在她身上,倒衬得她像是一只稚巧灵动、憨态可掬的小猫。
“沈小姐认识这这个?”段鹏之终是忍不住从暗处走了出来,开口笑道。
沈青棠微微一惊,没料到会与他撞见,自是不敢再细看药草了,赶忙欠身行了一礼,“段大人。”
方才令她当众难堪的那档事,她可还有些余悸未平,怎么着也该小心行事,敬而远之才是。
“诶,不用这么拘礼。”段鹏之笑着摆摆手,似是早忘了先前的风波,感怀地看着这一盆盆他悉心养育的药草,心里倒没来由泛起了些寂寥来。
“这些盆栽放在我这好些年头,倒是颇受冷落,等不到一个知心人来。”他看向草叶的目光里沉淀下了几丝落寞,仿佛同情的不是药草,而是在说他自己。
旋即,又岔开话锋,换成了轻松谈笑的语气,“那些下人不懂这些,在他们眼里不过就只是寻常杂草,难得碰上你这样肯施与青睐的,还是这些花草的福气了。”
段鹏之心情不错,朝着面前的药草抬手挥了去,“说说看,都认识哪些?”
他笑意满面,微俯下身,还颇有些逗弄的意味,“说对了,可准你带走。”
沈青棠眸光微动,略有些受宠若惊,摸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说温蔼,但好像又有些令人生畏;说可怖,但他又是真真切切冲她笑着的。
也不知这样的玩笑话,当不当得真。
“也不算特别认识,就是在医书里看到过几眼。”
沈青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将它们栽养得这般好,我就不坐享其成了,不过随便谈一谈倒是没什么。”
沈青棠走了几步,信手挑了几盆介绍了起来,起初还有些拘谨,可到后面便开始渐入佳境了。
一向静默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药草,在她清嫩的嗓音下,也仿若被赋予了神韵,各有自己独特的习性和价值,熠熠生辉。
段鹏之终归不是精于医理之人,有好些药草他都不甚了解,只是当初凭高兴收了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亲切感,听沈青棠这样娓娓道来,他竟也不嫌枯燥,反倒还觉得格外悦耳。
兜了一圈回来,沈青棠又走到了原来那引她注意的药草旁边,有些含蓄地指着笑道:
“大人,这个是苏茭草,素喜光热,多生在南境的山崖之上,很难采到的。”
“而且它这茎叶的水分尤其充足,寻常只要一两片,便足以温中祛寒,疏通气血。”
说到这,女孩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想要的意味皆无声浮在了脸上,倒是也率真可爱。
段鹏之分明已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却还是故作不解,笑问:“嗯?”
这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沈青棠沉吟片刻,也含蓄地笑了笑,坦实交代:
“我前些天,遇上了一个体气虚寒的病人,他内里血瘀严重,但若用上苏茭草,正巧还有个偏方可医救。”
她有些拘谨地看向段鹏之,笑着打起商量,“您看我方才答上了那么多,我不要其他的,就要这一盆可以么?或者我剪下一枝茎叶就好。”
瞧她这么紧张小心的模样,段鹏之顿了顿,倒忍不住失笑出声,又重申了一遍约定:
“方才答上的那些,都会一盆不少地送给你。”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量,仿佛掷地有声,还带着身居高位者特有的那种威势。
沈青棠愣了愣,没想到他当真说一不二,可这样的厚礼,她又怎敢随意收下,正欲再推辞,便听段鹏之又继续道:
“不过我也有件事,想劳烦沈小姐跑一趟,”他笑了笑,“郃勒王族的古依世子自酣饮后颇有些不适,现休憩于西角的偏殿里,不知沈小姐能否去看诊一番,也省的外族怨我们大郦待客不周。”
作者有话说:
去上海搞了个教资体检,今天才回来,后面暂时没啥事了。
努力把更新时间掰到晚上八点,恢复日更~
真的对不起我的冤种宝贝们,让你们追了这样一本体验感不佳的小说
我努力调整,谢谢你们的包容和谅解呜呜
火海这篇的下章没写完,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