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鱼纹绣(中)
清早, 燕京的市街一贯热闹,行人商客往来如云, 吆喝叫卖声不绝。
高简嘴里咬着炊饼, 裹挟着晨风的清爽气,满是快意自在地踏进了北镇抚司的提案署。
“大人,告诉你个……”
话未说完, 便见坐在堂中的魏珩放下手中的案卷, 阴沉地抬起目光,显出眼下的乌青, 冷冷盯着他,满面皆是被人打扰到的不悦。
“……好消息。”高简被盯得脊背冒冷汗, 干笑着把话补充了完整。
说来也怪哉, 那日听说沈大夫淋雨高烧后, 他家大人火急火燎的, 连夜便赶去查探了情况, 听说没方便进人家里, 还安插了内线,每隔一个时辰就传一次消息,关心之程度简直令人咋舌。
接着回来了两天后, 就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
天天宿在北镇抚司里办公,耕地里的牛都没他这么不要命,整个人也阴气重重的, 好像谁跟他说句话就跟触了他霉头似的。
发生什么大事了?
高简摸不着头脑,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把手里顺便给他带的早点, 也轻拿轻放地搁到了他的案桌上。
凭良心讲, 高简觉得自家大人在某方面来说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能力出众,赏罚分明,他私心里还是希望他家大人能多活两年的,以免过劳死。
“大人,”高简轻手轻脚地在案桌旁坐了下来,“属下有个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珩反应不大,也没搭理他,照旧批注着案宗。
高简明白,自家大人最不喜欢别人同他绕弯子了,你越绕,他就越没兴趣听,索性也就直说了:
“那个……沈大夫她开医馆了。”他放低了声音,试探着笑道。
闻言,魏珩神色一顿,似是陷入了什么沉思,片刻后,又恢复了如常,没什么波澜地转头看他,“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高简一下子被问住了,有些局促地捋了捋思绪,“哦就是,我看您好像还挺关心人家的,我在路上正巧看到了,就顺口一说。”
“我还以为您会比较想知道呢。”高简干笑两声,打量了两下魏珩低沉的面色,忽然有种说错话的不祥预感。
难不成,自家大人心情阴郁,是和沈大夫有关?或者是和踹了他门的那个秦家少爷有关?
或者说,他见时机恰当,早已直接把话说清了,挑明不喜欢人家,然后就断了纠缠,一拍两散了?
嘶,高简思来想去也搞不清楚,看气氛有些不妙,感觉还是先撤为好,“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先去干活去了啊?”
“站住。”
高简才刚转过身,步子都还没迈出去,身后之人便沉声叫住了他,语气还里不乏有些威严。
他不明所以地慢慢转过了身,“啊?”
魏珩合上了书卷,轻吸了口气,沉眉看着他,“地方在哪?”
“这……”高简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又不禁干笑了起来,“您方才,不是还不想知道的么?”
魏珩的面色又暗了两分,似乎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好笑的事。
高简轻咳了一声,忙识相地敛了调侃的笑意,“那个,地方在观亭巷的南角,地段还不错,还没开张呢正在打理,是我娘先听人说的,老人家常看病,消息速度可比我快多了。”
观亭?魏珩微沉下眼睫,思索了起来。
这观亭巷离秦府还有些距离,也没那么热闹,安一个医馆似乎没什么不合适。
只是,明晃晃地在燕京开一家医馆,凭她那样的医术,当真不会引来麻烦么……
魏珩抬眼看向高简,忽的问,“这医馆附近都有什么商铺,住着什么人?”
“啊?”高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笑道,“这个,我就是顺路去看一眼,哪会把周围的虚实都打探一遍啊,应该都是些小商小贩吧?”
魏珩略一抬眉,倒也没再问什么,继续翻开了案卷,“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盯着点江湖郎中那边的动静,官银一案要尽管收网了。”
“哦。”高简也老实了一回,赶紧忙正事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魏珩放下书卷,看向窗外的日头,眉宇微沉,不禁若有所思了起来。
自那日将话挑破后,他便下意识回避了一切与沈青棠有关的东西。
小院的屋子里有她生活过的痕迹,以及她残留下的花草香气。
他换了把新锁,着人严加照看,却是没再回去,似是担心一看到,又会牵起许多本已藏得干净的思绪。
她动气摔碎的那支玉簪,那晚他分明都狠心别开视线,转身就走了,可还没走多远,那在沧州夜市上的点滴碎片,就像挥之不去一般,又缠住了他的脚步。
兴许人在拿不定主意时,本能里最倾向做的那项决定,便会成为来不及思索的冲动。
他终究还是攥紧手心,旋即又松了全身的力气,认栽一般,径自走回原地,将碎成一块块的玉石仔细拣起,收进了锦袋里。
兴许,他也隐约意识到了,有些情愫,就像这碎裂的玉石一样,不是他想要割舍,便能割舍得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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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医馆开张在即,总免不了要购进些药材,添置些器具物什。
秦颂不愧是燕京首屈一指的富商,所认识的人脉之广,连沈青棠都不禁为之咋舌。
明明前晚才敲定下的药材和柜桌,今日他便着人一一搬了来。
这大暑天的,日头又正高,眼看着一个个汗如雨下、肩扛重物的仆从在医馆内进进出出,沈青棠待着没事,便在门口泡了一桶消暑的凉茶,供大伙歇脚解渴。
天气明媚,事情顺遂,她心情正好,便走到房檐下的木桌旁,悠哉地做起了针线活。
正缝了两针线,忽然,门口热闹了起来,她闻声抬头,便见两三个寻常打扮的妇人及男子站在她的凉茶摊边,满面新奇地问着正喝茶的仆从,茶的味道如何,当真解暑么,他们也能讨一杯浅尝下么?
沈青棠大致听明白了来意,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茶水,便远远应声笑道,“可以喝的,不用客气,茶水管够。”
一听坐镇的人发话了,几人忙乐得连道谢谢,接过茶尝起了鲜,凑热闹似的看了看这医馆的布置,眼里满是感叹和歆喜。
“姑娘,你是这里边儿的大夫么?”一个头盘布巾的妇人带着笑问,见沈青棠大方地点了点头,又喜得直喊哎呦,“天可知道,我盼这条街上有医馆多久了,以前都要跑一条街到邻边去瞧病,这下可好,走对门就到了。”
“是啊是啊!”一旁有人应声和道。
布巾妇人笑着指向对面不远处,“喏,对面那家食肆就是我家开的,咱们没事多多走动,多多往来啊。”
见来人这么热情,往后又都是生意上的邻居,沈青棠也不多做推辞,直笑着应道,“行,还要劳娘子多多帮衬呢。”
“嗐,”妇人爽快地摆了摆手,视线忽然被她手里的手工活吸引了去,不由惊叹道,“哟,这做的是锦袋么,手怎生这么巧的呀?”
几人有说有笑,交谈不断。
而外出办事,顺道走来这条街上看看的高简,一见沈青棠的医馆前聚了些热闹,心下好奇,也不由走过去瞧了瞧。
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那门前的几个汉子,不是前两天和他一起办公的门中同僚么,怎的打扮成了小商贩的模样?
再顺着一看,嗬,居然还都带着家里的娘子出来了。
高简越看越觉匪夷所思,稍作打量了一番,立即走上前,见门口还有茶水摊,反正暑热难耐,也顺势接了一杯,上去凑起了热闹:
“哎呦,这是谁呀?”
高简别有意味地同门口几个汉子笑着对视了过去,最后,落脚在了沈青棠的身上,“我说怎的瞧着这么亲切呢,原来是沈大夫你呀。好多天没见着了,我娘还总跟我念叨着你呢,听说你要开医馆,老早就跟我说以后要来这买药了。”
高简说得乐呵起劲,可沈青棠却勉强地牵了牵嘴角,看见了他,心情还颇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魏珩是都指挥使的事情,他之前也定是有瞒她的份的。
可是,他平素都是热情笑呵着的,还有他的母亲陆大娘,看起来都是真性情,不像是什么坏心眼的人。
总归算是旁人的下属,兴许上头威命一下,他也违逆不了吧。
沈青棠思量了罢,也一如平常地笑道,“好久不见,以后方便的话,欢迎来找我看诊啊。”
高简愣了愣,也回过神,笑道,“哦,这还用说,那不是肯定的么?”
吓死个人,刚刚见沈青棠表情有些微妙,他还升起了一阵不安,以为她是真和自家大人一拍两散了,然后顺带着连他也不待见了。
话音才落,一旁的妇人又紧跟着和沈青棠聊起了家常,高简插不上嘴,终于想起了旁边还有几个行装怪异的同僚。
他转过身,朝下挤挤眼睛,又朝上使使神色:
‘你们怎么会在这,还有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同僚微有些不解地挑起眉,视线向外意指了一眼:
‘这你咋都看不出来,那显然是大人特别吩咐的啊,你消息跟不上了?’
另一个同僚索性朝对面的商铺指了一眼,然后又悄悄朝沈青棠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坦白说吧,咱们现在就是在对面安顿下来了,要小心看护着这位沈大夫呢。”
高简也微有些讶异地把视线投向了沈青棠,想到自家大人昨日才问他医馆附近的情形怎么样,今日就麻利地安插了人手。
这效率,啧啧,高简暗自感叹着,自愧不如。
“诶,你这绣的纹样,看着像鱼啊?”布巾妇人指着沈青棠正缝制的锦袋,忽然开口道。
“鱼?”高简一听,顿时反应敏感地凑上了前,起哄道,“什么鱼啊,让我也开开眼界。”
一见那恣意摆尾的红鱼,高简忽然像意会出了些什么,不由认真叹道,“这鱼,栩栩如生啊。”
被这么多人围着夸,沈青棠也稍有些不好意思,“还没绣完呢,是要送人的。”
“哦!”高简起哄的声音更大了,豁然开朗得好像天灵盖都通透了,“送人好啊,送人好。这个,你绣得这般灵巧,对方一定会喜欢的。”
沈青棠但笑不语,可高简却是心痒激动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那个,衙门里还有点事儿,我先走了啊,下回见。”
绣了鱼纹的锦袋,要送人的锦袋,哎呀……
高简觉得此事非同一般,搓了搓手掌,心底愉悦得一路念念不休,踏进提案署的大门就是一声报喜,“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
“啪!”
魏珩不悦地将文卷摔在了案桌上,冷然看他,“下回再踏进一步,扣你半月俸禄。”
“啊?哎别别别!”一听扣俸禄,高简就肉痛失色,忙走到桌边笑道,“我这回是真有好事要告诉您。”
魏珩没作回应,高简只当他是默认了,暗搓搓地寻思起了该从何处起头,“……那个,大人,我先冒昧问个事儿啊。”
他试探着笑道,“您和沈大夫挑明了么?”
见魏珩眉眼里微透着不解,似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高简挠挠头,索性又直说了,“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想给沈大夫寻个好归宿,对人家没意思,只是暂时安顿她,等有了好去处,就不会继续留着她了,这档子事。”
魏珩眸光微顿,抬眼盯向了他,没什么面色,像是被说中了,但又不解他是从何听到风声的模样。
“真、真说了啊?”高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测竟然成了真。
魏珩没什么意趣地有拣起了案卷,“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消息?”
“啊不不不,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疑问。”高简求生欲极强,笑道,“我今日不是外出回来么,顺道去观亭巷看了看,然后和沈大夫说了几句话,我看她神态有些不太,就猜你们是不是一拍两散了。”
“不过关键在哪你知道么?”高简习惯性地拔高嗓音,想卖关子,但无奈魏珩每次都不屑同他来这一套,他抿了抿嘴唇,索性还是直说了。
“她在绣鱼纹锦囊,就是那种身形飘逸,似要马上腾飞的鱼,”高简说得激动,已然忍不住加上手比划了起来,“她还跟我说是要送人的。”
魏珩目光一顿,总感觉高简在刻意暗示,不由微皱起眉尖,“所以呢?”
“所以这不就是在睹物思人,余情未了么,还用问么?”
高简微有些讶异,似是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什么就是不能理会人家姑娘的心意,“你看看你这身飞鱼服,啊,你再想想,她之前苦苦来京寻你,还在院子里痴情等你,又是送茶又是点心的,那明显就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你非得要给人寻个好归宿,还有在沧州也是,你给人都一应打点妥当了,虽然好是好吧,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兴许想要的不是这个呢?”高简双手搭在桌案上,小心说了几句实在话。
魏珩微微顿了顿,似是被他说得有些触动,也不由轻皱着眉,别开视线,思索了起来。
他确实是自顾自为她筹谋了不少,但似乎每次效果都不算佳,是他一意孤行了么?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高简见他皱眉沉思,又忍不住继续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来,“我觉得吧,人家沈大夫就是真心喜欢你的,对那个什么秦家大少爷没意思,你非得把她往外人身边推,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魏珩偏头盯了他一眼,似是被“强人所难”这个词戳到了不愿承认的隐秘之处。
“其实我不是太能想明白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折磨。”高简撑着肘微微前倾,冒险问出了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
“大人,您心里其实是有人家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