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忆童稚时
杭州往南数百里, 有一座繁冶富庶的城池名曰汀州。此地本是南晋都城,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自盛德年间南晋为大燕所灭后, 才改名为汀州。
盛德之后, 崇文帝继位,年号为昭仁。昭仁二十三年, 陆宁六岁的时候,汀州发生了一件家喻户晓的大事。汀州第一世家,百年氏族姜府被抄家灭族, 九族之内都被斩杀。
原来,姜府有一女, 数年前入宫为妃。这女儿颇得崇文帝的圣眷,于昭仁十二年诞下皇嗣并封为贵妃, 其父也封了侯,一时间门庭鼎盛,豪门煊赫,迎来送往之声络绎不绝。及至昭仁二十三年,帝怜惜贵妃思乡心切, 便给了恩旨,让她带着小皇子归乡省亲。不料,方回到汀州, 就被人告发说贵妃与外男有私情, 此次省亲乃是为了暗中幽会情郎。
再多的君恩隆宠, 也抵不过天子一怒。姜贵妃被处死,姜府因包庇之罪被满门诛灭,汀州城全城拘捕传说中的“情郎”,结果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风声鹤唳中, 一个迷路的小小少年自汀州城离开,一路流浪,往北而去。
到杭州城时,他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最终饥寒交迫,倒在雪地上。
杭州恰逢十年一遇的大雪。
南华山上,苍松翠柏都覆上一层白雪。一个身着鹿皮小袄的小女孩儿正怒气冲冲地朝山上跑去。
她穿得臃肿,矮小的身子包得像只毛茸茸的球,跑着跑着,脚下一个趔趄,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今日于陆宁是个极其倒霉的日子。
素来疼她宠她对她温柔如水的娘亲,竟然责骂她了!而且是很凶很凶的那种责骂!
娘亲骂她不懂事,骂她有了爹就忘了生她养她的娘。
“你要是敢跟着他走,以后就永远别来找我这个娘!我也当没你这个女儿!”这句尖利到歇斯底里的话更是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觉得委屈极了。娘亲怎么能这么说她呢?
小时候大家都有爹,就她没有。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爹,还是个对她好到极点的爹,她开心得好几日都睡不着觉!爹爹说要接她去一个好玩又有趣的地方,让娘亲也去。可娘亲自己不去,也不许她去。
为什么呢?她真的不懂。除了父母已双亡的冕哥哥外,她身边的别家小孩都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得在一起的。她的爹娘为什么要分开两地呢?爹爹说的那个地方,繁花遍地,四季如春,还有辽阔到无法想象的大海、遍布贝壳海螺的滩涂、来往忙碌的各色船舶,据说偶尔还能看见金发碧眼的外族人!她好想去看看。
虽然她也舍不得南华山,可她完全可以去一趟那个神奇的地方体验一番,再回南华山啊!
可娘亲不许。她只不过说了句,要不她跟爹爹去一趟,过几日就回来,结果娘亲大发雷霆,把她臭骂了一顿,还说她要是敢走,就永远别回来了。
陆宁很少受委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话?一个人冲出了房子,甚至把一众丫头给甩了,跑到了山里来。
若是平时,还可以找冕哥哥诉苦。可这几日冕哥哥跟着他祖母离开了南华山,说是去外地省亲去了。
今日已经这么倒霉了,没想到还要被雪地绊倒!
陆宁愈发生气,抬脚就往那比别处高出三寸的雪堆猛踩猛踢,直到筋疲力尽后,才停下来喘气儿。
天上下了薄雪。小小的陆宁看着天空,有些茫茫然的。
不远处恰好有一个废弃的木棚,她默默地走过去躲雪。她记得,娘亲说过好多次,不许淋湿了。淋湿了会生病的。
小小的身影蹲在那儿,两只小手抱着自己的膝盖。
不由自主的,眼泪开始哗哗地流。
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就是娘亲了。半途冒出来的爹爹,即便对她再好,也不能跟娘亲比。虽然她真的好想好想去那个神奇的地方,但是若是娘亲不肯,她也不会去的。
可是为什么娘亲要这么凶的对她?她好难过……
哭了不知多久,待雪停了,又走出去。结果在方才的雪堆处又摔了一跤。
同一个地方绊倒两次!陆宁气急,又踢了几脚,然后惊恐得看到雪堆里露出来的一只手。
陆宁吓得拔腿就跑,但跑着跑着又停下来。
前段时间,附近有个县闹饥荒,她的娘亲救过好些人,她还跟在一起帮过忙呢。
镇定了好一会儿,她才壮着胆子上前去小心扒开了雪堆,看见一张乌青的脸,双眸阖得紧紧,一丝生气都没有。额角上有新添的肿块儿,正是方才陆宁的杰作。
虽然有些脏兮兮的,但仍然能看出来这张脸年纪不大,却俊俏得很,比起冕哥哥来也不差呢。
不得不说,陆宁从小就有点颜控。
小娃娃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日,忽然灵机一动——娘亲说她不懂事,今日她就懂事一个给她看看!待她把这人救活了,娘亲还敢说她不懂事?
说干就干。好在他并不重,小女孩儿把埋在雪地里的人挖了出来,一路走走停停,把人拖到了方才她待过的废弃木棚里。
途中大约遇到石头块,陆宁这么生拉硬拽的,导致他脸上又添了新伤。
陆宁心里有点愧疚,瞧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有点无措。
她将他摆正了躺在干草堆上,给他擦干净了脸,然后发现他长得的确好看,就是冷得乌青的,瞧着颇为可怜。
陆宁忽然想起应该去唤郎中来才是,起身正要出去,那小少年呻吟了一声,喉间有嘶哑而微弱的呼唤,“好冷……”
陆宁方才拖他一路走,早累得汗流浃背,见他这般,很利索地把身上的狐裘小袄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李玄祐感到周身一阵舒适的暖意,挣扎着睁开眼来,混沌的视线中,出现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来,一双大眼睛璀璨如星子,明亮得惊人。
“你醒了?”陆宁一笑,颇有成就感,关心道:“现在是不是不冷了?”
李玄祐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陆宁见此,怕他知道她踢过他的事情,有点心虚道:“是我把你从雪地里刨出来的哦,把你拖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脑袋撞到了。”
李玄祐淡淡开口道:“何必费力气救我?死了就算了。”
他亲眼看见母妃饮下了父皇赐下的鸩毒,亲眼看见舅舅家阖族斩首,血流成河。他有满怀的恨,却又不能向父皇下手。天下之大,或许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地。
陆宁不解道:“当然是活着好些。可以吃好多好吃的,还可以穿好看的衣裳,还可以和小伙伴玩耍。”
李玄祐见此,知道陆宁年纪太小,还不懂他的意思。他虽然年纪也不大,但皇家的孩子早慧,加之他初逢大变,一路历经世态炎凉,心性比之年龄长了不少,原本就孤僻的性格愈发厌恶尘世,若是能埋入白雪,干干净净了此一生也不错。
陆宁见他了无生趣的模样,心里发急,连忙道:“我不开心的时候,娘亲会哼歌儿来哄我。我也唱歌你听好不好?”顿了顿,又自豪地续道:“我唱歌很好听的哦!”
李玄祐见她像个活泼可爱的小仙灵,不忍拒绝,点头应了。
小女孩儿声嗓如娇嫩的花儿一般,的确如她所说,她唱得很好听,江南的歌谣也软糯糯的,与她的人一般,惹人喜爱。
他听着听着,疲惫虚弱的身体渐渐放松,竟然睡着了。
陆宁陪了他一会儿,发现李玄祐发了高烧,浑身发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陆宁听娘亲说过,受伤后高烧不止很容易就没命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他似乎浑身发烫,便给他解开衣裳散热。
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怎么能轻易让他死了?她一定得把他救活!
结果散了一会儿热,李玄祐半梦半醒间,又语无伦次地喊着冷。
冰天雪地的时节,这地方简陋透风,他的衣裳又敞着,不冷才怪。
陆宁又急忙给他把衣裳掩上,见没什么成效,把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扯下来,盖在他身上,回想起娘亲在她生病时的做法,她也有样学样,笨拙地把李玄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
终于,李玄祐渐渐不抖了,也不冷了。陆宁也困了,两个人就这么睡着了。
这似乎是他多日以来睡的第一个囫囵觉,梦里没有魑魅魍魉,却有甜软馨香。待睁开眼,发现怀里有一个软乎乎的人儿。她身上的衣裳单薄得很,两个人只隔着薄薄的布料肌肤相贴,斗篷和夹袄大部分都盖在他身上。
她的脸靠得他很久。他默默地看了她好久,心中盈满了温暖,软得不可思议。
是她把他从黑暗冰冷的深渊里拉了出来,有一次体会到温暖的感觉。
很神奇。这么个小人儿,却让他体味到久违的快乐,也让他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
下意识的,他想把她抱得更近些。
结果这一动,小女孩儿就醒了。
她开心地坐起来,拍手道:“呀!你活了?”
李玄祐点点头,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似冰消雪融,春芽初绽。
“谢谢你救了我。”他柔声说着,看了她半晌,也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待我日后恢复了身份,就来娶你好不好?”她救了他,他理应报答她,就让他照顾她一辈子吧。
小女孩儿诧异地看着他,似没懂他的意思。
李玄祐见她这般天真可爱,心头愈发柔软,解释道:“就是离开你爹娘,跟我在一起。”
陆宁心道:娘亲今日这么凶,她真的很生气,她不想回去找娘了,但她也不敢背着娘亲去找爹爹。既然这样,就跟着这个漂亮哥哥一起玩好了!她不回家了!思及此,她点了点头,“好。”
小丫头从小被惯的,受了点委屈便一直顺不过气来,还在与她娘亲赌气呢!
她哪里知道,自己一时赌气应下的好,成了人家心里的永恒呢?
小小少年心头此刻融了大把大把的糖,油然而来的甜喜溢满整个胸腔。这个女孩儿,让他瞬间从所有的不幸和灾难中重生了过来,大约也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动力。
李玄祐道:“你家在哪儿?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毕竟有十一岁了,知道她应该回家去。但陆宁听他这话,不满道:“不是说我们在一起么?怎么还赶我走?”
李玄祐一愣,笑了起来,道:“我是怕你饿了。你若不喜欢,就不回家。”他身上还有不少可以典当的玉佩香包之类,待体力恢复些,他就出去换些银钱,买点吃食来。
事实上,他本可以自救的,只是遭逢大变,他永远忘不了母妃惨死时的那双不曾瞑目的眼,他根本不想活下去,这才自甘沦落至此。
陆宁小孩子一个,听他说饿,便的确觉得有些饿了。但……她还没那么容易屈服!
“总之我现在还不想回家。”小女孩儿嘟了嘟红唇,“我跟我娘亲吵架了。我还在生气呢!”
李玄祐笑起来,大约知道小女孩儿跟爹娘闹情绪,道:“那我与你同病相怜。我也在生我爹的气。”
陆宁眼睛亮了亮,“哇!那咱们一起玩儿,再不去管大人了!”
仿佛找到了同盟,陆宁笑眯眯的,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李玄祐哄她道:“之前你唱的歌儿很好听。要不,现在换我唱歌给你听吧?”
陆宁点点头,“好。”
他的声音清冽又低沉,唱的是北边的调子,她没听过,觉得也很好听。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废旧木棚被厚重雪堆压出的吱呀细响。
所以当一方棚顶朝李玄祐塌下来时,两个人都惊呆了。李玄祐到底大病初愈,哪里能躲避得了。倒是陆宁,眼疾手快的,小小的身子如兔子一般,朝他扑了过去!
她当时想的是,若是他被砸坏了,她还怎么向娘亲邀功说她救了人了呢?
但当手臂的剧痛袭来时,她还是挺后悔的——她觉得自己快要疼死了!
那木棚顶处一根破旧不堪的柱子携带着杂草、积雪一起砸了下来,正好砸到她的背上。有一处支棱出来的尖锐楔木,深深刺入她的手臂。登时流了许多血。
陆宁低低叫唤了两声,疼得晕了过去。
李玄祐心急如焚,他从她身下爬出来,手忙脚乱得把草堆朽木之类的都搬离了她的身体。把她抱到了外面,再不敢待在那木棚里。幸好外面现在已经不下雪了。
他帮陆宁把手臂上的伤处快速包了一下,望着她晕过去的小脸,他满心自责。到底是年纪大些,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去城里找大夫。
放眼一望白茫茫的一片,他不认识路,只是背着她边走边找路。结果还没走多久,他就脚下一软,把他的小人儿摔到了地上。
他已经好多日未曾进食,刚从鬼门关走一圈,体力不支也是正常。李玄祐当机立断,把她放到一处松柏掩映的地方,即便下雪也淋不到。他决定去找个人过来帮忙,抬她去医馆。
李玄祐准备离开时,莫名心头一阵惴惴,他想了想,扯了贴身佩戴的翡翠玉佩,塞到她手里,又将她腰间的玉佩扯了放在自己身上,算是两人交换信物了。
他恍然想起来还不知她的名字,晚些时候再问吧。他急着找大夫,快速离开了。
谁知,他刚进城,在杭州城中盘桓已久的侍卫就找到了他,欲接他回宫。他让侍卫去指定的地点找那个女孩儿,结果侍卫们回来同他说,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想留下来找人,但崇文帝派来的人对他这个失宠皇子并没有什么耐心,也不想理会一个十一岁孩子的执着之言,强行把他送回了京城。
经此一别,再见已是八年之后。他没有第一眼认出她,而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于他而言,是奉行一生的承诺,可于她而言,只是一时的童稚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