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后山面壁
苏棠说得饿了, 把桌案上摆的一道夜宵点心拿过来吃了。她看陆宁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喂,怎么光说我, 你呢?瞧你这娇滴滴的模样, 为何也要混到男人堆里来?”
她虽然这么问,但还不待陆宁答, 自己先说上了,“我跟你说,先前你隐藏得还是不错的。这娇滴滴的本性, 也只在亲近的人面前才流露一些。那次你不肯去千漪湖参加上巳节活动,我才开始怀疑的, 结果今儿见你在那儿跳舞……那活脱脱就是绝代佳人啊。啧啧……”
大约是扮男人扮久了,这厮竟然也色眯眯地瞧了眼陆宁。
陆宁立刻踢了她一脚。
苏棠连忙求饶。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棠道:“你当时手腕上戴了不少红色手镯手链的, 大约是为了掩饰你素常戴的那只珊瑚珠手串吧?但我还是发现了。嘿嘿。你放心,江彦不知道。”
原来破绽在这里。陆宁忽然又想起,不知李晞是怎么看出那舞女是她的?还能及时赶到她房里去……
陆宁少不得又把苏雪的一番事迹与她说了。苏棠连连称赞,道:“你可真厉害,若是真有哪一日不小心沦落风尘了, 你在那个行业也能夺魁。”
陆宁:……
苏棠不愧是话痨,说到后头眼睛都睁不开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屋里睡去了。陆宁深刻地觉得,她大约是实在无人分享这段话题, 这才半夜不睡跑来跟自己倾诉一通吧。
但话说回来, 若是苏棠真能得偿所愿, 那她这未来也挺潇洒的。
庆阳府一行,几个人去的时候游山玩水的,回平阳府的时候脚程却安排得很紧。再次路过同州时,仍是宿在泰华客栈。入夜时, 李晞立在二楼的梨花木栏杆上,下面是人来人往的林立酒肆。人来人往中,江彦、苏棠带着王鄞一起,去向春雨馆的方向。
这个苏棠也是奇葩,一个女人天天往青楼去玩儿。记得先前上巳节时,她虽未脱衣裳,但在水里也跟大伙儿玩得很愉快。不得不说她的策略也有些智慧,或许正是这种奇葩行为,才让周边人对她的性别毫不怀疑吧。
李晞也是那夜在陆宁厢房外面无意中听到的。他是因李玄礽一事,心中总有忧虑,莫名害怕第二日一早陆宁就不见了,所以半夜里又去看了一次,结果撞到她们说话。
转身进屋,屋里,陆宁和温聆正在对弈。温聆落子很认真,陆宁则心不在焉,偶尔愤恨地瞪了一眼李晞。
都说好了今日他们四个一起去春雨馆的,结果正要出门的时候,李晞就带了温聆一起来她屋里,说要跟她对弈。
温聆素来温厚柔软,定然是李晞的鬼主意,还特地把不知情的温聆拉进来,搞得陆宁都不好意思回绝。
大约觉察到陆宁的心思,趁着李晞出门去换茶水的功夫,温聆道:“你是想跟着去青楼是吧?”
陆宁:“……你怎么知道青楼的事情的?”
温聆道:“我只是没有干涉,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他又落下一子,“我原是想来劝劝你,别跟着江彦和苏棠学坏的。但……”
他朝她露出一个温煦如春风的笑容,“见你这般不开心,我细想了下,去去青楼也没甚大要紧的。所谓才子风流,贤弟这个年纪,玩心重也很正常。”
“真的么?”陆宁开心地笑了,“不愧是对我最好的温兄!”
接着又惭愧道,“我先前还怕你不同意,一直瞒着你。”
温聆只是温和地笑了一下,未曾说话,他视线微微一抬,李晞已经进屋来了。
陆宁转身,果然看见李晞。那厮脸色似乎又不大好看了。不过陆宁并不怕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
待一局结束后,温聆便告辞了。如今时辰还早,陆宁觉得温聆这是在鼓励她。温聆前脚刚走,陆宁后脚便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去。
结果就遇到了站在门口处挡路的李晞。
“温兄都同意我去了,你凭什么挡着我啊?”陆宁不服道。
“他同意没有用。”李晞拖了把黄梨木圈椅放到门边,稳稳坐在那儿,手里还拿了一盏茶,悠悠看着她道:“我不同意。”
陆宁气得在屋里转了几圈,跑过去狠命推他的椅子,但对方纹丝不动。
“我亲手沏了一壶碧螺春,满满的。你执意要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慢慢耗。”他动作优雅地喝了一口水,露出无比舒适的神情。
陆宁不满道:“你……你凭什么管我啊?你是谁啊你?!”
李晞一边品茶一边心平气和接了一句,“过路人呗。我知道。”但想叫他让路,那是不可能的。
陆宁耐心劝道:“你可是桃蹊书院第一才子,就不能高冷一点吗?”
见他无动于衷,陆宁气鼓鼓道:“管东管西的,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啊!”
李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不管陆宁怎么说,对方都不动如山。最后陆宁终于放弃了,干脆躺到榻上,把被子捂住了全身。
就这么默默地睡着了。
李晞回到自己厢房里时,已经过了子时。刚躺下,就传来隔壁房间细微的对话声。
这房间的隔音也太差了。隔壁原本是江彦的房间,如今似乎王鄞也在。
因为明日还要赶路,所以几个人都没有在外头过夜,这会儿都回了客栈。经此一夜,江彦这才发现王鄞是个很识时务的个性,与先前他对他书呆子的印象不太相符。他便拉了王鄞一起睡,想再与他聊一聊他过去游戏花丛多年的心得。
“今日那院中花魁比起怡春院跳舞那个,着实差得远了。可惜王兄那日未曾得见那曼妙舞姿,啧啧,真叫人见之难忘,魂牵梦绕啊。”
“不是说脸都没看见么?”王鄞早就听江彦讲过这事儿。
江彦一副内行人的模样,“王兄此言差矣,脸蛋固然重要,但我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乃是身子和气韵。苏雪姑娘虽然没有露脸,身子我也无缘赏鉴,但气韵,却是犹如那月上嫦娥般绝代倾城,又如那海上明珠般光芒夺目……”
王鄞毕竟刚接触这个领域,不解道:“你上回不是说她身子勾人得很么?怎么又说无缘赏鉴了?”
江彦摇头叹息道,“看来你是真不了解女人。我跟你说,如今青楼里有些花魁,长得其实很一般,但仍然引得无数男子趋之若鹜。你说这是为何?”
王鄞想了想,悟了,但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江彦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只能听到零星几个词儿,“……玉门狭窄、秘道细长……是为‘龙戏珠’……回廊弯曲……层峦叠嶂……乃是‘重天宫’……还有‘珠春水’、‘窍玲珑’……那才是真正的人间销魂窟……”
王鄞正听得有意思,墙那头忽然砰的一声,带着怒意,像是警告。
江彦轻声嘘了一下,“隔壁是李晞。大约是被咱们说话吵到了,咱们小声一点就行。”
李晞那边再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但仍然彻夜辗转难眠。待到好不容易入了梦,梦里一片水泽氤氲,迷雾中似有交叠痴缠的一双身影……一只纤细柔白的素手泛着桃花瓣似的粉红,手腕往上,有一道经年的细小疤痕……
后来几日,李晞对江彦的脸色都很差。
眼瞧着快要回到平阳府了,除了李晞之外,另外几个人心中都有些不舍。路上偶然遇到一处野生荷花塘,莲叶田田,碧色连天,有许多粉色的花骨朵儿亭亭立着,大约要再等几日才能开花。重重莲叶深处,竟当先开了几株嫩黄色的荷花,犹如黄衣仙子,盈盈凌波处,秀丽多姿。
陆宁喜欢这种暖融融的嫩黄色,她看着舍不得走。想到书院里也有荷塘,千瓣莲、舞妃莲,还有翠盖华章等,上面珍品无数,却从未见过这种嫩黄色的。李晞便道,若是喜欢,挖了移栽到长乐山上就是了。
挖了根基,想要存活,谈何容易。陆宁也只当他说笑。李晞却言出必践,真挖了一株,根部包了不少泥水,买了特制的袋子装着,一路带回了桃蹊书院。
书院里平静安宁如昔。因同州府辅助抓匪一事,苏棠以为他们回山定然要被褒奖,结果褒奖是有的,但同时还有惩罚。
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同他们聊了许久,大部分都是在问如何潜入敌营,如何立功的事情。少年人总是对这种环节感兴趣,听苏棠说得热血沸腾的,巴不得自己就是那潜入敌营、营救百姓的英雄。
聊完之后,林夫子喊他们几个说话。待屋里只剩下他们时,道:“你们几个,谁去过那烟花腌臜之地的,都给我站出来。必须罚一罚长个记性。若是日后入了仕,还这般不知检点,只怕要被那群言官口诛笔伐,轻则影响仕途,重则祸及家人!”
于是除了温聆,其他人都要领罚。林夫子恨铁不成钢,低声道:“你们几个啊,在同州城都有些名气了,还敢去那地方?也不知隐蔽着些,被人告到了我这里。幸好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能不罚。”
好吧,看来是在同州青楼的时候被人认出的。那……她为什么要站出来啊,她只去了庆阳的青楼,可没去过同州的青楼。陆宁悔之晚矣。
几个人乖巧应了是。林夫子便又拍案道:”你们几个都去后山面壁三日……等等!”他顿了顿,又改主意道:“你们得分开面壁才行,不然更要闹翻天了。王鄞、李晞、陆宁,分别去翠竹林、大成殿、后山,江彦和苏棠分别去风芜亭、锦馨楼。就这样。”
后山是最常用来处罚思过的地方。陆宁以前总是发号施令,谁谁谁去后山面壁,现如今自己也要面一回,倒也新鲜。
好在这事儿林夫子也不欲张扬,不然她一个堂长,也的确脸上无光。
后山其实是一处山涧,里头湿润阴暗,中间有一处溪水,两岸夹杂着野生草木,零星开了些五彩缤纷的花儿。
其实,如今天气正热,这山涧处颇为阴凉,石壁下面有一石窟可供避雨遮阳,若是再拿上几本书,清净自在,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陆宁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江彦等人犯错后面壁一次又一次却还是屡教不改,原来面壁也没甚难受的嘛。不过她是堂长,须以身作则,这壁还是要好好面的。
她坐到那白石上,盘腿打坐的姿势,闭目养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空灵透骨的琴音。
陆宁心头一喜,睁开眼,果然便看见对面石壁下,那如谪仙临世般的一琴、一人。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清冷的面容上似有凌寒霜雪,一双清透的眸子似看透世事浮华,一身绣着云纹的白袍高贵凛然不染尘埃。
他双手放在琴弦上,泠泠奏起轻灵妙音。直到一曲罢,才抬头来,似乎……正直直看向陆宁。
陆宁听完一曲,正在回味。感受到他的目光,深觉得该说点什么打破尴尬。
“公子琴音甚妙,我听了许多次了,仍然入迷。”陆宁赞道。
男子看了她半晌,一双静如秋水的眸子,着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沉默片刻,开口道:“在下李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陆宁道:“李公子,幸会幸会!在下姓陆,叫陆宁!”
所以这朵高岭之花终于决定互通姓名,与陆宁认识一下了?其实,陆宁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对方一直冷漠待人,她也不好贴上去与之攀谈。没想到今日他主动破了冰。
男子又陷入沉默。其实他想听的并非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
风动,两人之间隔着山溪上几簇摇曳的紫薇花枝,她的小脸在绚烂花影之中若隐若现,他似看了她许久,又似在神游天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变了许多,难怪他第一眼时都完全没认出来。直到这段时间他去查了一番,才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同样的,她到现在不也没认出他么?在她心里,他如今只是陌生人。
纤长的睫毛闪了闪,清冷的眸子微微垂下,他低声道:“你是杭州人吧?我奏一曲西湖烟柳给你听如何?”
陆宁有些受宠若惊。
高手就是高手,陆宁听过亦弹过无数次的寻常曲子,在李晗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向听者娓娓道来,诉说着西湖的烟堤春柳、莺啼花香,似乎还有一段温暖的回忆,那个赐予他这段回忆的人,定是他心中非常重要的人,说不定便是心上人呢?
为什么……她会听出缠绵思念的味道?
陆宁觉得自己定然悟错了。
待欲细听,李晗已经戛然而止。他收起琴,修长的身形走到陆宁跟前,开口道:“你可还记得……”
忽然,一个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李晗的话。
李晞看见李晗,也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陆宁先打破沉寂。
“你不是在大成殿面壁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微微皱眉。
“我来瞧瞧你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被吓哭了。”李晞坐到那处光洁的白石上,笑道:“没想到你在这儿还挺享受的,一边纳凉,一边听曲儿。”
方才陆宁起身给李晗行了礼,那块白石便空了出来。这块白石是背阳的方向里唯一可躺着歇息的好地方。
陆宁跑过去推他,“别占我位置,回去你的大成殿去!”
李晞不理。陆宁急了,“夫子若是知道了你私自离开大成殿,那你就完了!”
李晞只往旁边挪了挪,“这么大块地方,一起坐不就行了?都是面壁,在哪儿面不是面?我就在这儿面了也一样。夫子不会这么小气的。”
陆宁不肯,也不愿与他挤得那么近,想把他撵走,两个人推推搡搡了一阵,李晞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坐在那儿伸展了两条长腿,干脆把所有地方都占了,然后朝她招招手:“宁宁过来,坐我怀里如何?”
陆宁脸都绿了,连忙往后头一看。
“他已经走了。”李晞好笑道,“这么怕被人听见?”
“咦,他怎么走了?”陆宁皱眉,责备道,“人家是看这里清净才来这里抚琴的,你看你一来,把人家都闹走了。”
李晞还在那儿八风不动,挑眉道:“看你这痛心疾首的模样,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人家有未婚妻的哦。”
陆宁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李晞随口编道:“我有一回听山长无意中聊起来的。怎么,真看上了?”
陆宁真的想翻白眼,实在不想回答他这么无聊的问题。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腿去踢他,结果不管怎么踢,都能被他避开。
倒把她自己累得出了一身汗。陆宁拿他没办法,气鼓鼓地瞪他。见他拿了扇子出来给自己摇了摇,便忽然扑过去夺了他的扇子。
李晞一时不防,竟被她得了手。陆宁笑嘻嘻地拿着他的扇子,朝他扬了扬,“我来看看李大公子的扇子是什么模样。”
李晞的扇子很大,陆宁拿着颇不顺手。梅鹿竹的扇骨,金笺纸的扇面,展开时,是扑面而来的大气磅礴。细细一看,是一幅泼墨写意的山水丹青。
这画着实漂亮,不知是出自哪位名人之手。陆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待欣赏够了,才朝他道:“你把位置让给我,我就还你扇子。要不然……”她两手扯了扇面,作势要撕。
李晞见她眉目流转的得意模样,丝毫不急,云淡风轻道:“不过一把扇子,送你又如何?”
陆宁见他竟然不在意,也挺吃惊的。这扇面的画,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她实在没辙,心道这人怎么又变讨厌了?她走到他跟前:“你干嘛老跟我过不去啊?你在这儿占我位置,叫我坐哪里?”
李晞看她神情,知道她是真烦了。可他,心里还是不舒坦——在看到她和李晗距离那么近的时候。
“方才的问题回答我,我就把位置让你。”他淡淡道。
什么问题?陆宁想了片刻,才悟了,连忙道:“没看上没看上。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她都无语了,“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啊?”
李晞这才笑了笑,“作为你的同窗,怕你误入歧途,做了人家爱情的第三者。”
陆宁已经把他的扇子砸到他身上,“好了你可以滚了。”
李晞把那大白石让给她,但也没滚。陆宁坐回去闭目打坐,他摸出藏在宽大袖兜中的一枝三色莲来,凑到她旁边,“大成殿后面有一池野荷塘,天然雕饰,美不胜收,里面有不少三色莲,我猜你会喜欢,便折了一枝来给你瞧瞧。”
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陆宁闭着眼睛也闻到了一股子清香,睁开眼,果然是稀有的三色莲,不禁心生喜爱。所谓三色莲,是指花瓣尖粉色,中间白色,底部又偏黄的渐变色莲花,花型小巧可爱,玲珑秀气。
陆宁伸手要拿,又迟疑地看了眼李晞,“方才还特意气我,现在又送我东西。有时真搞不明白你。”
搞不明白。是呢,就是陷入感情里的年轻男人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李晞转移话题道:“回头咱们一起去那儿看看吧?那边还有一座风雩桥,颇有江南小桥的风格,你肯定喜欢。”
大成殿乃是桃蹊书院的祭祀之地,平时少有人去。去年底太皇太后薨逝时,祝先生带了大伙儿去祭祀过一回,但因陆宁当时受伤,所以也没去。
这后山今日热闹,两个人正说着,又有一人来了。
陆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夺回了自己的“宝座”,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见兴冲冲跑过来的韩溟,“陆公子!你不用面壁啦!温公子跟林夫子说了,你没去同州的青楼,夫子就说你可以回去了。还有李公子也……咦,李公子怎么也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大成殿么?”
李晞故作茫然道:“什么大成殿?我一直就在这儿面壁啊。不用面壁了是么?正好,咱们一起回吧。”
韩溟摸了摸脑袋,尴尬笑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一行三人便又回了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