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南晋旧人(八)
陆宁醒来后, 又是一阵肠胃翻涌,吐了许久。李玄祐递了一杯热茶给她,她一把推开, 那热茶便洒了一地, 溅了不少在他身上。
现在是连和平相处都不能够了。她看他的目光像是看着仇人。
李玄祐倒也淡定,立在一旁, 道:“不管你现在是何想法,以后你都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说完,便深深看了她一眼, 转身离开。
到底是不愿意看见她对自己那满是不善的目光。他现在多么希望他们能回到很久之前,长乐山清风居的时候。这辈子还回得去吗?
她如果真要恨他, 那就恨吧。总之她不能离开他。
李玄祐走到竹林之外,望着远近的草木默默出神。有人走到他身后, 他也未曾觉察。
“景王殿下。”
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李玄祐转身,看见来人,清冷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舅舅。”
来人年约五十,目光犀利,身形矫健, 一看便是有身手的人。他便是南晋旧党中的肱骨,同南华先生一样有着很高的地位,也是原绥远侯府的少爷, 李玄祐的亲舅舅姜平。
他当年侥幸逃过绥远侯府惨案后, 便加入了南晋一党的阵营。他们二人见面很少, 但到底是血浓于水,关系还是不错的。
李玄祐这次离京,已同他见过,也已经知道了他是南晋一党的事情。对此李玄祐并不觉得有错, 甚至很理解他。
“李玄祯来了南华山,你可知道了?”姜平问道。
李玄祐点头,“见过一次了。”
姜平看他神色,便知这一见并不愉快。兄弟俩争一个女人,且两个都是执着的人,当然不会愉快。
“你……就没有什么想法么?”姜平道。
李玄祐看他一眼,“舅舅又要劝我争储?”
姜平道:“他自投罗网,你又何须要争?只要他一死,崇文帝身边的皇子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其他中用的了,再加上我和杨大人从中协助,让大位落到你头上并非难事。”
李玄祐却没什么兴趣,“舅舅不是一心操持着南晋大业么?怎的这么关心起大燕的皇位来了?”
姜平道:“南晋到底比不得大燕强盛,即便能复国,也只是偏安一隅。你若是能登基,对我们的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
李玄祐摇头,“舅舅,你知道我不爱权势,更不爱皇宫。若不是因为这些争权夺利,当年母妃也不会死,绥远侯府也不会被满门诛灭。”
姜平道:“可是你之前在那密室里,差一点杀了他,不是吗?”
那密道里都是南晋一党的人,姜平知道这些也不奇怪。李玄祐叹道:“我是恨他,但只要他不激怒我,我也不想杀他。”
“为何?你杀了他,储位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
李玄祐自嘲一笑,“我若有舅舅这样的果决杀伐,我就不是我了。”顿了顿,他又道:“我和他,在没有珑儿之前,一直处得不错。他对我一直很好。”
“舅舅告诉过你多少次,那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姜平颇有些不忿。
李玄祐不再回答,只淡淡道:“舅舅不必再劝我,我得去看看珑儿了。”他朝那竹林小屋中走去,姜平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这个侄儿就同他的母亲一样,缺少狠劲儿。李玄祯就不一样,当初在京城,他对李玄祐可是毫不留情,虽然未曾亲手杀他,但他把李玄祐软禁在王府里,把他做诱饵来引姜平出去,利用起来毫不手软,而且也未曾考虑过李玄祐会不会因此而被牵连。
那时候,李玄祐还是无辜的。他并不知道南晋乱党之事,他也只是个不受皇宠的闲散王爷而已。
“殿下!”姜平忽然叫住他。
李玄祐转身,“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姜平走到他身前,道:“前几日我去了一趟汀州,让人把绥远侯府旧地收拾了一下,有不少你母妃的遗物。我给你带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不用看的话,我就都清理掉了。”
姜府过去是南晋第一世家,然而经历过这几十年风雨,当年的华丽宅院,已经蛛网密布。姜平一直没去过,这次去了,望着那废弃已久的屋子,不免难受一番,也愈发憎恶崇文帝。
他和南华先生不同,比起南晋是不是能复国,他更想报复崇文帝,就跟杨元修一样。
李玄祐顿了顿,想起方才陆宁对他憎恶的眼神,心想这时候不去打扰她也好。他点头道:“好,我去看看。”
陆宁睡得不安稳,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她。这段时日,她时常有这种感觉,但因她渴睡,眼皮总是重得很,想睁开眼看看是谁,但又怎么都睁不开似的。其实也不必看,平时多半是李玄祐。他偶尔会弹一些舒缓的曲子,助她安睡。
但这回,这目光似乎有些不一样,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意。到底是警觉性占了先,她倏然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床边,那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不善。
姜平把李玄祐支开,独自来找陆宁。室中有清香阵阵,大约是香几花瓶中那束新荷开的。青纱帐幔未曾落下,榻上女子合衣躺着,闭目安睡,栖息在软枕上的小脸欺霜赛雪,似上天最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丝瑕疵。
饶是姜平再讨厌陆宁,也不禁看了半晌。这姿容,比起他那位已故的贵妃姐姐还要胜上几分,难怪能让李玄祐念念不忘,让他愿意抛下一切,只想要和她长相厮守。
陆宁吓了一跳,戒备地看着他,“你是谁?”
姜平轻哼了一声,“果然是红颜祸水。今日,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迷惑他!”
他拔出腰间配剑,二话不说就朝陆宁刺过去!
陆宁没料到这人这样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杀人?那泛着冷光的剑尖直指她面门,她吓得惊呼一声,“殿下救我!”
姜平动作滞了滞,嘲讽地笑道,“他被我引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不必期盼着他来救你,我会在他回来之前把你解决掉。”
陆宁稍微动一下,那剑就能刺进她的皮肉。她料想这是李玄祐的亲信,想起李玄祐对她做的事情,她便一阵愤怒,忍不住道:“你误会了,我唤的不是李玄祐。他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喊他来救我。”
姜平一愣,笑道:“说的也是。你是大燕的太子妃,喊的自然是太子李玄祯。只可惜,李玄祯如今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来救你了。相比之下,你还是攀附着景王比较好吧。”
“不好意思,我不管你是谁,但我要提醒你,我从来没攀附过谁。以后也不打算攀附谁。至于景王,至始至终都是他非要拽着我不放。”怒到极致,奇迹般冷静了,她冷冷道,“若是方便的话,你可以去劝劝他,让他放了我,我乐意之至。”
姜平顿了片刻,道:“大燕的太子妃,是不用攀附谁。但你的存在,已经让景王失去了自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简直就是他的劫难。只有你死了,他才会回归正常。”
他举剑欲刺,陆宁吓得退后几步,道:“你……你杀了我的话,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姜平反问道:“我会怕朝廷吗?若是怕,就不会选择反了。不过……”他缓缓地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听说你是李玄祯的心肝宝贝,他为了你深入虎穴。如此,你这样轻易死了岂不是可惜?”
陆宁看着他充满算计的眼,忽然生出莫名的恐惧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平收了剑,伸手粗暴地把陆宁从榻上拽起来,一路拖着往外走。
陆宁怎么也挣不开他,只好顺着他往前走。再次来到李玄祯所在的密室,这里似乎比上回还要昏暗。
只不过,室中的人丝毫不见沦为别人阶下囚的狼狈,还是身形挺拔修健,气质俊逸从容,莫名透着卓然尊贵。
他附手立在那儿,似乎思索着什么,玄色锦缎袍角静静垂落,有一束细弱的光芒从气窗中透进来,照亮了半边如雕刻般的坚毅脸庞。
“李玄祯,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姜平笑道。
李玄祯转头一看,看见陆宁时,心头忽然抽了一下。
“殿下!”陆宁刚唤了一声,就被姜平的手扼住了咽喉。她的脸色瞬间白了起来,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玄祯厉声喝道:“你放开她!”
“怎么,心疼了?”姜平笑得志得意满,“没想到你倒是个情种嘛!同你那只知道权势利益的爹完全不一样。你别过来!”他拖着陆宁往后退几步,“你过来,她死得更快。这么细的脖子,轻易就拧断了,啧啧。”
李玄祯停下脚步,“姜平,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人,他在雁鸣山中打过照面,自然认得。至于他的名字,早在几年前他就知道了。他是原绥远侯府的人,现在已经是南晋乱党。
“李玄祯,你可知道,当年我的父母、我们姜府阖府数百口人都死在你爹的手里。今日有这样的机会,我若是不报仇,岂不是枉为人子?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让她死在你面前,看你是何感受。”他说着,脸上露出扭曲的快感。
这就是个疯子。然而就因为是疯子,陆宁才愈发危险。李玄祯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报仇的,大可以来找我。”
姜平自然是想杀李玄祯的,但南华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不能杀李玄祯,杀了他只会适得其反,让大燕倾巢反扑,他们是抵抗不住的。
不能杀,但让他就这么放过他,他心有不甘。
想起当初的灭门惨剧,他骨子里就冒出汹涌的恨意来。他一手紧紧抓住陆宁,另一只手拔出自己的配剑抛给李玄祯,道:“我听说你左手剑惊艳卓绝,那便用你的左手换她的命吧!”
陆宁吓得脸色惨白,嘴不能言,拼命朝李玄祯摇头,眼睛里盛满了恐慌和惊惧。
看见这样的她,李玄祯只觉得揪心不已。他接住了剑,还欲开口说什么,那姜平却愈发用力地捏紧陆宁的脖子,威胁道:“你若敢反抗,我立刻就杀了她!”
陆宁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找不到焦距,小脸上露出痛苦无比的表情,双手下意识地想扒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但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李玄祯没再说什么,没机会问南华先生在哪儿,李玄祐又在哪儿,也没机会再同他讨价还价。他觉得此刻他也要疯了,便是立刻剖出心来给他蹂躏,他也在所不惜。
他左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右手执剑,雪亮的剑锋倏然刺入左手的掌心中,刺得极深,剑刃穿透掌心,殷红的血液瞬间奔涌而出。
他只是低低哼了一声,任由鲜血喷涌,左手臂微微颤抖,执剑的右手却极为平稳,仿佛刺的不是自己一样。
哗的一声,他猛然把剑拔了出来,血花四溅,甚至有些溅到了她的脸上。
姜平松了手,鼓起掌来,“不错不错,太子殿下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陆宁浑身发软,瘫在地上。她愣愣地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着李玄祯,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男人面色苍白,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却也只是一下而已,又稳稳地直起身来,他没有管左手如何,只是微微皱着眉,“现在你满意了?”
姜平看着他冷硬的神色,他的眼神里永远有着抹不去的高高在上。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也并没有找到复仇的快感。
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即便到了此刻,也看不出一丝凄惨,也没有一分求饶的意思。他半身染血,可身形仍然立得笔直,举头投足永远有着贵气和雅致,眸子如黑礁石一般,透着沉敛和坚定。
李玄祯大约是失血过多,朝陆宁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一只手扶住案几,停了片刻。他有些无奈地朝陆宁笑了笑,眸中透着温柔,那是独属于她的。
这次不顾一切来到这里,说到底还是欠考虑的,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姜平又跟疯子似的,不像南华先生那般能商量。可是,陆宁不见了,他也着实没办法万事思虑周全。就像此刻,即便知道姜平怎么都不会放过陆宁的,他还是如姜平所愿,做了这等自残之举。
他可不就是个傻子么?但这个傻子,他这辈子怕是做定了。
可在姜平眼中,李玄祯此时类似于镇定的神色,愈发让他愤怒。李玄祯左手伤了,必不能使左手剑,又没有内力,即便再神通,只怕现在也如被拔了爪牙的老虎一般,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姜平也不再忌惮他,心道,比起姜氏满门来,一只手算什么?这回他一定要把这个素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太子折磨得跪地求饶!
他三两步旋身过去,拔剑刺向李玄祯。他这般步步紧逼,李玄祯此刻明显有几分慌乱,脚步不大稳定,很快被他刺中了身上几处。姜平并未直命要害,就像羞辱他似的,一直耍着他玩。李玄祯此刻终于渐渐露出狼狈之态,身形失了往日的灵活一般,总是躲闪不及。
姜平似乎愈发兴奋,将李玄祯逼到角落处,一剑刺去时,李玄祯忽然目光一厉,侧身避开的同时,手腕准确而有力地握住了那剑柄,旋身绕到他身后的同时,已经将剑夺了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那剑刃竟然反了过来,正正握在李玄祯手上,抵住了姜平的脖子。
佯装示弱,迷惑敌人,诱敌深入,空手夺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纵是左手受重伤,姜平也并非他的对手。然而姜平以为自己终于把这位太子踩在脚下,他内心的兴奋和自大让他的招式破绽越多,李玄祯便趁此机会顺势破敌。
密室门虽开着,但守卫们只在外面,并未入内,虽听得里面刀剑之声的,但绝对想不到姜平会被李玄祯制住,所以一时也没有冲进来。
李玄祯瞬间点了姜平的哑穴,一边朝陆宁道:“宁宁过来!”
陆宁也惊呆了,她方才也以为李玄祯快不行了,还心疼着呢,怎么忽然形势逆转了?
她小跑过去,李玄祯受伤的左手朝她伸过去,道:“握紧我的手,我带你逃出去。”
现下他左手无力,右手要制住姜平,没办法牵她的手,只能靠她牵着他的了。
李玄祯的话总透着莫名的坚定和安稳,陆宁的心柔得一塌糊涂,模糊的泪眼望着他,紧紧拉住他的手,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