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情致
夜里下起了雪, 烟景睡得不甚踏实,早早的便醒了,见帐子上映着一片白亮亮的雪光, 她刚要从被窝里钻出来去掀帐子,却被聿琛摁在怀里。
“醒了?”
“嗯。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聿琛掀开帐子,果见窗外银装素裹, 堆满积雪的树枝如雪龙飞舞, 天上仍搓棉扯絮地下着雪。
一掀开帐子,烟景便觉头顶刮过一丝刺冷的寒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抱着他不撒手, 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 更是不想起床了。
烟景嘟哝道:“下雪了, 我明日再回家去好了。”
聿琛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赖皮就数你第一。”
烟景眨着眼睛,“像这样的下雪天, 屋子里烧了小火炉暖融融的, 便是要懒懒的窝在家里, 什么事都不用做,才有滋味呢。有个大诗人怎么说来着, ‘火软毡暖, 我与狸奴不出门’, 说的就是这种情致。”
聿琛见她刚睡醒, 尤披着一头乌发,小脸粉雕玉琢的, 小嘴嘟嘟嘟的说个不停, 十分娇俏动人, 心头起了一阵痒。
他勾起唇笑道:“说得好,更有滋味的是怀里还抱着个美人,可比狸奴有意思多了,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坏了这么好的情致。”
要是能吃掉,简直就是人生极乐,不能吃,也要像揉面团一样好好的揉搓一顿,才能消一消他这几日越来越燥的火气。
这么想着他便忍耐不住了,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了下去。
帐子落了下来,荡起一层层微小的波纹,里头不时传出几串娇俏的笑声。
寝室里生着红罗炭,烘着一室的暖暖春香。窗外梧桐叶落,鹅毛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将皇城冰封成玻璃世界。
两人在床上耳鬓厮磨了一阵,烟景小脸红扑扑的,杏眼水滢滢的,衣襟松散,隐约可窥见里头春光曼妙生动。直到西洋自鸣钟当当地敲了七下,才起来了。
当然,这样肆情厮磨的后果是火气没消,反而烧得更旺了,聿琛起身去了净房,过了好半晌才出来。
第二日雪还未晴,烟景虽想再和他相伴几日,却也不能了,一是要在林家下聘礼之前尽快回去与书钧退亲,二是大雪天聿琛在南台和宫里两处奔波也相当不便。
聿琛安排了杨奇和傅云送她回去。烟景心内怏怏,此次分别,再会未有期,他未说,她也没有问。
虽则她也住得离皇城不远,但厚厚的宫墙将帝王家与寻常百姓家隔绝了开来,若非他想见她,她再怎么想见他也是见不到的。
只一个时辰不到便从南台回到家中,柳燊和嬷嬷见烟景平安回来,都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柳燊自得知烟景落入皇贵妃手中后向太子送出求助的密信,第二天便收到太子的回复,说烟景如今已在他身边,安好无恙,迟些日子便会送回来,柳燊这才放下心来,这几日身子偶感小恙,柳燊便告了病假,在家休养。
饭后,烟景去了柳燊的书房,心事重重地跟他说了要与书钧退亲的事情。
柳燊虽然吃惊,但也不是没有料到,此次女儿落入皇贵妃手中,若非太子从京郊猎场星夜赶回来搭救,恐怕已遭遇不测,太子对女儿有情有恩,又留了她在身边十几日,个中情况自然能猜到几分,可想而知太子若对女儿不放手,那么女儿与书钧的婚事必然会有很大的波折。
柳燊沉吟了一会,说道:“你与书钧退亲,可又是太子的意思?你都已经许了人家了,难道他还要夺你回去?君不夺臣妻,纵他是太子,也没这个理。”
烟景摇了摇头,极认真地道:“他从不为难我,是我自己要悔婚的。我想嫁的男子始终都只有他一人,以前我以为可以将就着和钧哥哥在一起,可经过这次以后,我已经做不到了,所以也无法再嫁给钧哥哥了,还望爹爹能明白我。”
柳燊叹了一口气道:“你当初跟着太子进宫去,爹爹虽万分不愿,也只得应允,没想到后来太子开恩把你从宫里放出来了,爹爹自然得早些为你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书钧人品才干都极好,方方面面都适合你,所以考察许久才将你许配给他。
但婚姻非是儿戏,怎可轻易退亲。你是进过宫的人,知道那是什么样地方,行差踏错半步,便遗祸无穷,这次皇贵妃使出这样阴险狠辣的手段来对付你,爹爹实在后怕不已。
若要保你一生平安稳妥,便应当远远的离了皇宫才是。太子救了你出来,爹爹对他万分感激,但感激归感激,爹爹是万万不愿你嫁与太子为妃的,帝王之家的婚姻没有从一而终,自然为了子嗣计,要广充后宫的。你真的想清楚了?”
“爹爹,我知你都是为了我好,我嫁太子的事情还未定,但与钧哥哥的亲事须得要退了,是我不好,一直都心有旁念,所以不能再耽误钧哥哥了。”
柳琛目光忧虑,“错过了书钧这么好的人,我看你将来必得后悔。你与书钧的亲事还只是下了小定,要退亲按理来说也不难,只是我与林家是世交,若真要退亲,林家必然会说我们柳家背信弃义,与林家的关系从此也要交恶了。最要紧的是书钧对你一往情深,当初知你愿嫁高兴成那个样子,如今你要悔婚,他必然要伤透了心,爹爹实在不忍心。”
“退亲一事我会亲自与钧哥哥说的,我心中很是愧疚,我会好好同他说,想来钧哥哥会理解的。”
柳燊知烟景性子倔强,认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何况这一次女儿转危为安,也是深受太子之恩,大约已经旧情复燃,那边也不愿放手了。
他有些无奈地道:“既如此,爹爹也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婚期相近,为着避嫌的缘故,书钧这一段时日虽没有上门,却遣了书童来送了好几次礼物,因柳燊瞒着,因而他不知晓烟景发生的变故。
烟景遣了家中的小厮去书钧的家中看他在不在家,小厮回来说书钧今日在翰林院办公,要申正时分才散衙回来。
烟景申牌三刻便到书钧的家中候着了,书童见是公子的未婚妻,忙将她领到书房里先坐着,沏了一壶茉莉香片。
书钧的住所是一座阔朗的四合院子,大大小小有几十间房,是林家早先在京中置办的房产,为着他在京会试时住的。
庭院很大,院中植了银杏和牡丹,景色十分清幽,如今只书钧和带过来的童仆住在此。
书钧的书房在正房的东次间里,小小的一间,明朗清静,四壁都被书橱占满,书橱里面列得满满的都是书,烟景等得有些无聊,便站起身来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来翻着。
不曾想打开之后,书中还夹着一本日记,烟景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见日记中竟有自己的名字,且读了下去,脸上不禁乍然变色。
“七月初三,雨。雨水潺潺,推窗听雨声,滴滴落在心头,都是她的名字。辗转反侧,只是不眠。”
“八月初十,晴。晨起看《海上仙方秘本》颇为惊讶。在瀛洲梅花岛,有位药师号称情颠大师,研制出男女情药数十种,专治世间的女怨男痴,其中有一味情药名为雪梅玉骨香,女子服用后便会在梅花盛开的地方爱上与她贴身相抱的男子。奇哉奇哉!世间真有此妙药耶?若真灵验,则可助我脱离相思苦海,与烟妹妹两心相许。心甚急切,恨不能马上去梅花岛求得此药一试。”
“八月十五日,晴。早晨从扬州坐马车去瀛洲。海上航行十数个时辰,夜半登瀛洲梅花岛。”
“八月十八日,雨。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寻访,终于拜会情颠药师独门弟子,求得一味雪梅玉骨香情药。两情相悦可期,心甚欢喜。”
“十一月初八,晴。扬州梅花已嫣然绽放,幽香暗暗,又是一年好时节。夜中潜入烟妹妹的煎药房,在其药包中混入雪梅玉骨香粉末,心中惴惴,不走旁门,岂得芳心。”
“十一月初九日,晴。跌足长叹!!!鬼迷心窍果然事与愿违。烟妹妹口吐鲜血,晕倒在他人怀中,此正是中了情毒之症状,烟妹妹醒来后芳心必然全在那人身上了。此是上天罚我?悔之莫及!”
这本日记,全都是写她的,记录了许多对她的相思之情。烟景很快翻过,翻到他设计在她身上下情药的事情,心中又气又怒,更觉失望透顶,她真是难以置信,一向谦谦有礼,君子端方的钧哥哥会做这样卑鄙可耻的事情,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原来她对聿琛的一见钟情,是被书钧下了情药所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世间之事,总是这般令人出乎意料,总有无数的变数在前头等着你。
烟景还正欲往下看,书钧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地欢喜,“烟儿,你来了。我刚散衙便听书童说你来了,还不敢相信,便立马赶了回来,真的是你,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我很是想你……”
烟景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缓缓回过头,举着那本日记,失望地看着他,“钧哥哥,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你算计我?”
书钧看到她手中拿的日记本,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整个人好像在日光里失色了一般,虚软无力地道:“你都看到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以为这件事情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烟妹妹知晓,烟妹妹若是恼他责他都是好的,最怕……他心中直沉沉地坠了下去。
“钧哥哥,是我看错了你,你对我一片痴心原本令我很是感动,可想不到你竟会在我身上打上这样歪门邪道的主意,真的令我很失望,我平生最讨厌别人算计我,欺瞒我,你对我做下这样的事情,我跟你便已经完了。”
书钧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失去她了,他的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烟儿,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比任何人都后悔,我是太喜欢你了才有了这样的心魔,控制不住做出这么昏聩的事情,我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让我用一生来补偿你。”
烟景眼睛灼灼地看着他,自嘲一笑,“你可知道,我爹爹早就有意将我许配给你,若你没有做下这样的事情,我极可能顺顺当当的嫁给你了,就是因为你生了歪心邪念,让我爱上了一个我原本不能去爱的男子,人生遭受了很大的变故,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生活了,我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就算我嫁了你,他日我知道了这事,我也会跟你分道扬镳的。”
烟景狠下心道:“在我心中,原来的那个钧哥哥已经不复如初了,那么这个婚约就此解除了罢。”
烟景从怀中拿出那枚金镶祖母绿宝石戒指,放在了桌案上。
书钧觉得五腹六脏都要碎了,两眼发红,近乎乞求地道,“不,我不答应,我爱了你那么久,我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会过不下去的,烟儿,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原本她要来退婚还心怀愧疚,将说辞反复琢磨了几遍,想不到却发现了这样的事情,这下退婚倒是顺理成章了,可心里却没有丝毫庆幸的快感,反而沉重起来。
纵然很揪心,但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的,她缓缓道:“其实我今天来,也是要跟你谈退婚之事的,拜你所赐,我中这情毒太深了,我还是爱他,怎么都忘不了,所以做不到嫁给你。这辈子我只想嫁他一人,嫁不了我便独守一生。”
这样的话无异于给书钧当头打来最重的一棒,他面色如土,摇着头呓语道:“不,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我已经给你喝了解药了,不会一点用都没有……”
烟景微微张嘴,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诧地道:“解药?!这情药竟然还有解药,你何时又给我喝了解药了?”
她脑中闪过一道光,突然想起了夏日时缀儿提到的擦了血的帕子有股奇异梅花香的事情,说道:“是你在暑天送来酸梅汤里动了手脚,所以我喝了吐血,是不是?”
“是,那只玛瑙碗底部是凿空的,有个小活口,解药便在那里了,所以你喝了溶解了解药的酸梅汤,吐出那口血来,情毒便已经解了,你会忘了他的,除非……除非你真的爱上了他。”说到后面,书钧的双唇已经褪了血色,眸子里是深深的绝望。
她一直觉得给人下药下毒是极下作的事情,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是不正道的,他为何不早些坦白,堂堂正正地拿解药给她服下,而非再次这么偷偷摸摸地给她下药,他在她心中的模样愈加矮了下去。
烟景望了他半晌,慨然道:“阴错阳差,命中注定。钧哥哥,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烟儿……”书钧虚弱无力地叫着她的名字,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停在半空,终究是慢慢地垂落下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心像朽木一般慢慢枯了下去,那个蝴蝶一般斑斓的梦境,彻底变成了黑白。
书钧整个人好像木偶一般,看着她的背影渐渐离去,他的身子晃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椅子上。
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好似要晕厥过去了一般,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样的教训真是太惨重了,他就这样失去了今生的最爱。他再也受不住,扶头痛哭起来。
门外的书童听到异样,忙冲进来叫他,“公子!公子!”
烟景回去将此事告诉了爹爹。柳燊原本极喜欢书钧这个准女婿,不愿女儿嫁入宫中,还抱着书钧会挽回她的希望。如今听到这样的事情,也是十分骇异,呆了半晌,才说他是一时犯了糊涂,人本性是好的。但到底,书钧原本伟光正的形象,也生了好大一块污点,此后柳燊也不怎么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