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宿香(1 / 1)

未嫁已倾城 桃鱼 4036 汉字|0 英文 字 5个月前

第79章 |宿香

  烟景走近前, 面颊浮上浅浅的红晕,眼睛微微下垂着,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见他正在读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眼中不觉一亮。

  她以前在东宫陪伴他时,见他读的都是《贞观政要》、《太平御览》、《大学衍义》、《资治通鉴》等治国理政的经史大书, 原来他也会看这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小说。

  她便很喜欢看这些闲书, 正经书一看便打瞌睡,以前到街上闲逛的时候便会去书坊里买了来看,冯梦龙的三言大受欢迎,一经刊印出来, 书坊里时常抢售一空, 还有许多手抄的流行于市。

  这三言讲的都是红尘俗世里的故事, 男婚女嫁,家里长短,鸡鸣狗盗, 功名利禄等, 不过是通过这些故事劝谕、警戒世人罢了, 都是俗之又俗的,偏她读的最是有味, 里头的女子皆大胆奔放, 敢与情郎私定终身, 虽几经曲折, 皆得善果。

  才子配佳人,美玉配明珠, 看得她慕往不已。

  男女之情, 本是天性自然, 若说她当时为何那般大胆地和聿琛表白心迹,甚至不惜追随到宫里去,其实也有看了这些书的缘故。

  烟景凑上来,拍手笑道:“你看的是冯梦龙的话本么,可巧这书我也喜欢看,没想到你堂堂太子也会看市井通俗小说,这下我放心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管我看这些书了,你这本我还没看完,你还有没有,拿过来给我看看。”

  聿琛将书合上,笑道:“这样的书倒让人觉得有些意思,人皆有七情六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里面也有一些情爱真挚的女子,让人觉得可爱。若只一味服习那些上下尊卑,三纲五常的礼教思想,没的把人给拘坏了,所以若能辨明事理,读这样的书作消遣之用,倒也无伤大雅。”

  烟景错愕,没想到他作为皇权的至高无上者,竟会讲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论,他一面用儒家礼教维护王朝的统治,一面却又批判它对人性的束缚,真是把阳奉阴违发挥到极致了。

  但她也明白,儒家礼教已经治世上千年,早已根深蒂固,他自然不可能去变革祖宗之法,只能说从上头宽松一些,不再严加管制,以后世风一定会慢慢开通起来。

  却又听他道,“这书我已看完,你要看便拿去看吧,里头有几篇故事倒是不同流俗。”

  说着将书搁到床头的紫檀柜上,站起身来,目光灼亮地看着她,“我的手这几日都不能轻动,只能辛苦你照顾我了。”

  烟景见他佛头青的寝衣右衽有些松了开来,原来他正等着她给他梳洗更衣呢,这样的情形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有她和他两人在一块,她喜欢照顾他,喜欢为他做任何事情。

  烟景柔声道:“嗯,只要你不嫌我笨便好。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好些了没,也该换药了。”

  他左臂绢布上隐隐渗有鲜红的血迹,烟景轻轻解开绢布,见那伤口虽未收口,但好在没有红肿,可见恢复尚可,如此心中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仍用烧酒替他擦洗了几遍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一会服侍他更衣之后,有太监端了热水盆放到洗脸架子上,捧了巾栉过来,烟景向热水盆里绞了毛巾,向毛巾里抹了香豆面子,递给他擦脸,他擦过以后便扔在一边的篓子里,用过的毛巾是不放进盆子里再蘸水的,烟景又重新拿了一条绞了递给他。

  他接过以后,却未往自己脸上擦,而是将手伸了过去,烟景怔了一下,却并未避开,他温柔地给她擦脸,眼睛里含着笑意,眸子黑漆漆的,漾着清亮的光。

  擦好后,烟景咬着唇低头笑了一下。

  原本是先侍候他洗漱之后她再到楼上洗漱的,聿琛拉着她一块洗漱了。

  拿了青盐擦牙,他先漱过口之后,便将口杯拿给她,烟景便就着他口杯剩余的水漱了口,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样一个早晨,好像和从前的早晨都不一样了。

  漱洗完毕之后,他又凑近来道:“我的发髻松了,你给我梳篦一下好不好。” 说着摆了摆手,原本在门口等着进来侍候梳头的太监便退下去了。

  烟景好似想起了什么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跟别人喝了交杯酒,倒要让我来梳头了。”

  聿琛听了却是笑了几下,拉起她的手拖进怀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说道:“你还在介意这个,我跟她就只是遵皇命举行了仪式而已,没有其他什么的,你信我好不好,我心里头至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装不下别人了。”

  烟景心头如雷般震了一下,很惊喜很惊喜,但惊喜之后却又回到无可奈何的叹息中。

  她不敢相信,他和太子妃竟没有情爱的关系,她还以为,太子妃貌美娴雅,聿琛和她日久相处,同床共寝,总会慢慢生出情分来,原来是她又想错了。恍然间有种失而复得之感。

  他对她这般用心用情,视她为唯一,自然令她欢喜,两情相悦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可纵然他对太子妃无情意,她终究还是他的太子妃啊,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这样的事实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她不想明明是两个人的关系却始终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且她和书钧也已经定亲了,亦不可辜负了他的深情。

  明明是两个深爱的人,却没办法走到一起,这大约是很悲伤的事情了。

  怔了半晌,她却只是说道:“我没办法不介意。”

  聿琛看了她许久,深深地道:“相悦为婚,才是礼义之道。当时父皇圣体违和,若是退婚恐伤了圣怀,是以我只能接受了这一桩婚姻。我虽生长在帝王之家,但婚姻一事,一向不以礼教为念。虽已成婚,亦非不可转圜。烟烟,你等我好不好,假以时日,我必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他不会告诉她这桩婚事父皇催逼甚急,安瑄亦算计不穷。甚至,只有先成了这桩婚事,才是对她的保全,她家势力单薄,在猛虎利齿下不堪一击,他的确是为她谋之深远……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终于开口给她承诺了,而嫁给他是她毕生所愿,她愿意等他,但也不能不忧心,皇族婚姻本为礼法所重,且太子妃并无失德之处,若妄行废立,必然会引来朝臣的非议,继而动荡朝局,她不愿他陷入这样的难局之中。

  她心中百转千回,说道:“我明白你的心,只是你为太子,婚姻是国家大事,凡有举动必然举国关注,若做了违背祖制和礼法之举,我怕……”

  他抬起眼睛,望着菱花窗外清亮的晨光映着太液池,太液池上碧波澹澹,如缭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你不必忧心,此事我已有策略,会妥善解决。宁教我被天下人议论也决不负你,何况废妃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初太宗皇帝主位东宫之时,因太子妃不遂心意,便将其遣返娘家,后赐婚定国将军。我与太子妃相处漠漠,这样下去终非结局,与其让她在宫中耽误青春,还不如将其遣返回去,再择良姻便是了。”

  他的声音如梆子一般一字一字地敲在她的心上,“你等着我好不好,不要嫁给那个翰林学士,你我两情相悦,性情相投,正堪作配……”

  烟景心中动容,但整个人却有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原本以为已经跟他彻底了断了,却不想他又一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而此次相逢,他却决心要休妻娶她了,人生真是如此戏剧,你越想得到的时候便越失望,等你已经不抱希望了,却突然峰回路转,得偿所愿了。

  此刻她心底如枯木逢春一般,满树生花,一朵朵地绽放开来,她相信他,也愿意等他,只是眼下还有犹豫未决之事,那便是她要跟书钧退亲,她心中很是歉疚,毕竟书钧待她那么好,她给了他那么大的希望却又一下子落空,她若退亲,他必定会痛彻心髓。

  她垂下眼睛,说道:“你容我再想想……”

  她未拒绝,聿琛便知她已是有七八分肯的了,只还有一些顾忌罢了,他心中欢喜,“你把昨晚在父皇面前发的誓言收回去。以后再不许发这样的毒誓了,听到没有。”

  当时气火上头了,这誓言发的的确是狠,如今要跟他复合了,她也有点儿怕真把自己给咒死了。

  她心虚地道:“我说收回有用么?”

  “傻瓜,有我给你罩着,老天爷罚不到你头上。何况你这么可爱水灵的姑娘,老天爷只想着好好儿地疼你,怎忍心罚你。”

  她甜笑,“好吧,那我收回。”

  聿琛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然后咬着她的耳朵道:“你先帮我梳头,等你想好了,我们再一块儿喝交杯酒。”

  烟景粉面含嗔,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谁要跟你喝两次,你想的美!”

  聿琛勾唇笑了起来,捉住她的粉拳,将她拖到妆台前,他在椅子前坐了下来,妆台上放着一盒象牙描雕松鹿的梳具,烟景从盒子里拿了一把梳子在脑袋上挠了挠,目光闪过几丝调皮,“我不会梳男子的头,梳得不好你你休要怪我。”

  聿琛道:“无事,你按着自己的手法来,我今早要去文华殿议事,你梳个寻常的便好。”

  果然被他窥透了心思,若非他说只要寻常的,她肯定会在他头上额上打几条蝎子辫,额角再留几缕飘飘龙须,可不是潇洒极了,如此才发挥出她的造型能力。

  烟景除去他发髻中的碧玉簪,他一头乌亮如缎的长发便披散了开来,烟景看着镜中的长发男儿,真如天赐神颜一般,他下巴隽秀,五官俊挺,因而长发飘飘的样子比平日多了几分俊逸出尘之气。

  再看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如新抽出芽的柳条一般娇嫩,姿色亦称得上是楚楚动人,烟景还是第一次与他同镜,竟觉十分般配,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这么一想,眼中不觉秋波莹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低了头,将他的一把长发握在手中,心中如同春水漾动,拿了篦子从前往后一一梳篦,再将头发提上去,梳上头顶,高高扎一个马尾,盘成发髻,中间插上一枚玉簪便成了。

  梳完头便已经辰正时分了,太监们提着食盒将早膳摆了上来,熬得稠稠的红稻米粥,虾米炒豌豆苗、鸡丝燕窝、香卤鸽子蛋、萝卜丝饼、水晶糕,几碟酱菜等,倒都是些清淡的菜。

  烟景给他盛了一碗红稻米粥,轻轻地吹去热气,方递给他,又眨着眼睛看着他道:“可要我给你夹菜?”

  聿琛眼里划过一丝戏谑之色,点头道:“唔,给我夹只鸽子蛋吧。”

  烟景拿起乌木镶玉筷子,便去夹碗中的鸽子蛋,只觉得那鸽子蛋好滑溜,怎么夹都夹不住,她的筷子功夫一向不好,镶玉的筷子又不好着力,鸽子蛋在碗里滚来滚去,就是夹不住,烟景有些窘了,总不能连个蛋都让它溜了,便和它较上了劲,又是攮又是叉,最后用上勺子,好不容易才撮弄起一个,放进他的碗里。

  她吐舌,“这个鸽子蛋好调皮的,总不肯乖乖地让人夹起来。”

  却听见他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烟景便有些气恼了,跺了跺脚,噘嘴道:“你笑我,你是故意拿我来取笑的!哼,不夹给你吃了!”她伸出勺子要把他碗里的鸽子蛋舀回去。

  却被聿琛伸筷挡住了,戏笑道:“你这个小滑头,就跟这鸽子蛋一样调皮,满京城地跑,你现在知道我要拿住你多不容易了吧,就应该一口把你给吃掉,看你还跑不跑得了。”

  “分明你才是大滑头!”可谁让她逃不开呢,烟景轻轻说完,便低下头舀粥喝了。

  用了早膳之后,聿琛便出去了,说了晚上才会回来一起用晚膳。临出门的时候,他又揽住她,低下头来在她嘴上亲了一下,方出去了。烟景心中甜滋滋的。

  烟景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才转身回屋,他一走,她心里便有些空落起来,只好找些事做来打发时光,想起他今早看的话本,便到了他的卧室里面,从桌上拿起来看了。

  一翻开,便看到一篇《宿香庭张浩遇莺莺》,也就读了下去,讲的是李莺莺因与张浩为邻,自幼对张浩芳心暗许,及至长成,便偷偷潜至宿香庭与张浩相会,张浩见李莺莺天资美色,对她心生爱慕,两人以诗词互通心意,私定终身,后张浩为叔父逼婚,迎娶家世富贵的孙氏,莺莺到官府状告张浩违背婚约,陈公以张浩李莺莺私约为凭,判了张浩与孙氏退婚,与李莺莺成婚。

  这一篇确实与寻常的才子佳人故事不同,官府非但不批二人“无媒苟合”,竟判了两情相悦的为婚,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可真是超脱世俗了,烟景读了只觉十分快意。

  更令她惊喜的是聿琛竟用朱笔勾画了陈公的判词出来:“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并写下批语:真情可贵,不当被礼教所拘,此案判得入情入理。

  烟景见了,心中欢喜动容,他果然与自己的理念一致,无论是庶民还是皇族,婚姻便应当以真情为重,勇于争取,而不当被礼法所拘,成了痴情怨偶才是。

  她低头看了一会手上的金镶祖母绿戒指,眼中有歉疚之色,然后将它摘了下来,放进了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