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明月别枝 顾沉知 374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9章

  邓砚尘的信送往京城后不久, 许明舒便沿着他留下的地址回信过来。

  除却交代了侯府再?填子嗣,她有了一个模样可爱的弟弟外,将最近京城与朝廷发生的一些大事小情同他讲了一遍。

  信件最末, 许明舒语气难得地强硬。

  她嘱咐他?, 朝中风云变化?,多双眼睛盯着遂城县的一举一动, 叫他?不可久留尽快回京。

  邓砚尘仔细收好了信, 面上一片淡然?。

  其实许明舒不说?,他?也已经有了返程的打算。

  从遂城县到苏州府再?到京城, 每一件事背后的真相?被掩盖的如此隐秘,皆是因为一层接着?一层朝廷官员官官相?护所为。

  他?没有品阶在?身,插手其中也是徒劳, 凭他?自己的力量去对抗这群地方官员犹如蚍蜉撼树。

  不仅撼动不了他?们分毫, 稍有行差踏错之处还会?给玄甲军, 甚至靖安侯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邓砚尘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这段时间?留在?遂城县查到了许多对他?有利的证据,即便尚不能有为冤案平反,但也算不枉此行。

  遂城天气?一日一个样子, 昨晚小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今早推开窗便是一片晴朗, 目光所及之处阳光明媚。

  深吸一口气?, 还能闻得到空气?里?花香混合泥土的清香。

  下一次再?回来, 便又?不知道是何?时,他?想临走前再?四处转转。

  他?这一生, 同父母之间?或是幸福, 或是坎坷的回忆都留在?了这座小县城。

  纵有万般不好,提起遂城县三个字时, 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泛着?柔情。

  邓砚尘换了身干净的白衣,头发用蓝色发带规整的束起来。

  常年东征西跑,他?很少穿颜色浅些?的衣服。

  不耐脏不说?,身上有伤口便会?第一时间?被敌人察觉,这是武将的禁忌。

  暖阳顺着?敞开的窗照在?邓砚尘立挺的五官上,也给他?周身镀了一层柔光。

  他?本就生得模样俊朗,一双眼睛明亮带着?淡淡的光,无论何?时都仿佛流淌着?笑意?。

  他?肩颈端正,身姿挺拔,因着?常年习武肩臂肌肉线条漂亮,腰身劲瘦有力。深蓝色的发带增添一一抹少年气?,站在?日光下活像是话本子里?的描写的翩翩公子。

  邓砚尘系好腰带推开门,朝客栈外走出去。

  刚一出门,见一个黑色的背影正负手站在?他?门前不远处,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人背影看着?有些?眼熟,拇指上有一个白菩提子做的扳指。

  邓砚尘眼神快速扫了一下,走到他?身后。

  “七殿下可是前来寻我?”

  面前的人转身,一张深邃宛如刀斧般雕刻的精致面容映入邓砚尘眼帘。

  那人看向邓砚尘,眼中锐利丝毫未减。

  他?们二人身量差不多高,年纪也是一般的大。

  萧珩审视的目光在?邓砚尘身上停留了许久,沉声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同我说??”

  邓砚尘顿了顿,随即笑起来道:“殿下聪慧,一眼便能看出我的心思。”

  萧珩没有应声,径直地朝楼下走下去。

  此地人多眼杂,的确不是一个适合聊些?不为人知的话的好地方。

  邓砚尘跟在?他?身后,出了客栈后二人各自上马,沿着?城中东街一路行驶至对面山坡上。

  他?们二人同时勒马,邓砚尘停在?他?身后半寸的位置,同他?一样齐齐看向山下。

  良久后,邓砚尘最先打破平静,幽幽开口笑道:“其实七殿下不来,我明日也会?将东西送到县衙您的住所。”

  萧珩微微侧首,“你要离开?回靖安侯府?”

  邓砚尘点点头,“来遂城县快两个月了,我是靖安侯的亲卫自然?是要回到侯爷身边。”

  萧珩目视前方,良久后道:“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再?离开。”

  “我还有仗要打,亦有属于我的生活要过。有人曾告诉我,人不能在?已经过去的事上困顿一生。”邓砚尘凝神,“再?者说?,如今不是有七殿下过来查案了吗?”

  人不能在?已经过去的事上困顿一生。

  好像从前也有人曾这样开解萧珩,不要困在?过往的恩怨里?无法脱身。

  萧珩皱了皱眉,他?想不起来说?对他?这话的人是谁。

  又?或者,根本没有人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又?是他?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萧珩按住心神,道:“这些?年来朝廷派来遂昌县查案的人不在?少数,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案情积压至今仍没有任何?能重审的机会?,你为何?相?信我能查明真相??”

  邓砚尘沉默了下,或许是因为萧珩同遂城县,乃至牵扯在?其中的诸多朝廷官员没有任何?联系。

  也或许是他?同自己一样无所依靠,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拥有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在?宫中打拼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亦或者是邓砚尘当日捧着?木板告知县衙众人,吴知县并非死于山匪之手时。萧珩虽一语未发,但眼神紧盯着?邓砚尘,将手里?的官银放在?桌案上轻轻磕了几下。

  别人兴许不明白他?的动作,邓砚尘心里?却是十分清楚。

  那银子是从山匪身上搜出来的。

  当日萧珩带人围剿山匪老巢,虽是放出消息说?一无所获,实则不然?。

  遂城县县衙中有内鬼,虽是提前告知山匪离开,但事发突然?,许多金钱银两来不及带走。

  萧珩从山匪老巢中寻到了几大箱刻着?官印的金银珠宝,默默地叫亲卫抬走收好。

  那是罪证,是当地官府勾结山匪行凶的证据之一。

  且邓砚尘一直相?信,被苦难淬炼过的人内心真诚,善恶分明。

  萧珩此番过来,兴许是遂城县百姓日后能得以安稳度日的转机。

  “遂城县旧案过去了多年,放眼整个朝中也就只有太子殿下还记挂在?心上。只要这案子多一个人在?意?,便能多一分重见天日的机会?,所以在?听闻七殿下亲自前来遂城县办案,我心里?是高兴的。”

  邓砚尘的话听得萧珩自嘲地冷笑了一下,“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子,又?能做的了什么,你对我的期望未免太高了些?。”

  邓砚尘笑笑,“殿下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且殿下为人稳重素来勤勉,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又?何?必妄自菲薄。”

  萧珩扭头看向他?,一年前的宫中射箭亭上,两个年岁相?同的少年透过层层宫人摇摇对视时,

  他?看清了他?的隐忍藏锋,

  他?也看清了他?的谨小慎微。

  一年后的今天,邓砚尘驰骋沙场褪去了少时的谦卑,整个人自信开朗,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

  而他?自己,困在?这暗无天日充满着?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怀着?那点无人知晓的仇恨,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他?摸不清自己的定位,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当亲卫递给他?调查邓砚尘的卷宗时,他?从他?的前半生里?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如今再?看,只觉得可笑。

  命运这个东西,当真是不公。

  邓砚尘从怀里?掏出一叠子崭新的宣纸,递给萧珩。

  “自我父亲去世后,我同母亲从未放弃搜集有关当年案件的线索。在?后来,遂城县接连又?有三位知县去世,我暗自调查了许多年,发现其中有一些?相?似之处。”

  萧珩接过邓砚尘递来的书稿,仔细翻阅着?,又?听见邓砚尘道,

  “我父亲是因为精通治河之道才被朝廷派遣至遂城县担任知县,永德六年,他?初来遂城县发现此地百姓生活困苦,且受水患影响,难以度日,遂向朝廷请求拨赈灾钱粮。”

  “当时的朝廷同意?了父亲的请求,四年之后河坝兴修完善,解决了遂城水患问题后父亲开始着?手处理遂城县积压的欠税。他?翻阅账本,发现遂城县比苏州府其余几个县多出了一项税收,且金额巨大,百姓但以承担。”

  “什么税?”萧珩拧眉,侧首看向他?。

  邓砚尘道:“名为人力税收,实则是丝税。”

  江浙湖广一带多有丝绸征税,这件事他?们都很清楚。

  但丝税都是根据各个州府每年能产量多少而制定的,再?依据下面各个县大小按照比例征收,不存在?只让一个县承担的道理。

  邓砚尘看出萧珩心中疑惑,继续道:“我父亲也是对此存疑,及经调查后可以确认的确苏州府其他?各个县没有此税,便将此事上报州府。”

  萧珩追问,“然?后呢?”

  邓砚尘摇了摇头,“州府只说?会?调查,但一直未曾采取行动。后来,父亲等了许久不见回复,便自行同其余几个县知县进行交涉,并写好文书将此事报于京中户部。”

  永德十二年,在?遂城县如往常一般,准备前往河坝查看水势的邓洵不知怎么地,一整日都未曾回府。

  次日,朝中巡抚在?看完邓洵的书信后,赶来遂城县调查此事时,怎么也寻不见邓洵。

  而后经百姓报官,在?东街潇湘馆发现了衣不蔽体的邓洵尸身。

  永德十三年,遂城县迎来了一位姓孟的新知县。

  孟知县兢兢业业,自到遂城县后亲自带领百姓劳作,广受好评。

  但没过两年,在?一个夜里?酒后失足落入水池中溺毙而亡。

  邓砚尘并没有放过这一细节,他?将孟知县生前所做之事翻来覆去地调查了许多遍,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孟知县曾同他?父亲一样,对遂城县多出的丝税存疑。

  但邓砚尘推测,孟知县可能从他?父亲的死因中猜到了什么。他?拟好的文书未经过州府,也未曾直接上报户部。

  而是借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同皇帝当面说?明。

  也是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遂城县再?次传来孟知县身亡的消息。

  第三任知县在?孟知县去世后不久便奔赴遂城县上任,可他?来到当地只有一个月,乘车出行后马突然?失控,连车带人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萧珩仔细地看完邓砚尘递来的书稿,眉宇间?愁色更浓。

  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叫谁看了都会?觉得此事蹊跷,疑团重重。

  他?咬了咬牙,道:“简直目无王法。”

  邓砚尘苦笑了下,“天高皇帝远,他?们自己就是当地的正法。”

  微风吹过,远处的花树上坠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红色的一团落在?地面的积水里?,啪的一声。

  邓砚尘下马,上前将那朵花丛淤泥里?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污渍,动作中满是爱惜。

  萧珩盯着?他?手里?的花,开口道,

  “不恨吗?”

  邓砚尘微微挑眉,他?迎着?风突然?听见萧珩像是说?了什么,却没能听清。

  “他?们那样毁你父亲,你不恨吗?”

  萧珩说?这话时,目光眺望远处,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黑沉沉的眼中透着?阴森凶狠。

  若换做是他?,不会?大费力气?周旋,同此事有关联之人有一个便杀一个,叫他?们受凌迟而死痛不欲生。

  良久后,萧珩听见邓砚尘道,

  “恨吧,但比起仇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等七殿下查明真相?后,我能为父亲平反。”

  再?比如,回去见他?想见的人。

  同她讲他?一直藏在?心底许多年,未曾吐露的心声。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豁达地笑了笑,“七殿下,其实时至今日我仍旧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谎言总会?用被揭穿的那一天,世间?亦有公道可循。”

  ......

  许明舒缠绵病榻许久,每日只要一闭眼,就能梦见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墙。

  梦见一碗接着?一碗灌入口中的安神汤,梦见靖安侯府每个人的哀鸣。

  梦境中有一双大手,每晚趁着?她意?识不清时,牢牢地将她禁锢在?怀里?,说?着?一些?天长地久的话。

  她抗拒喝药,侯府中的下人也没办法,只能每日做些?好消化?的汤或者米粥一口一口的喂着?她。

  但每每许明舒自噩梦中醒来,又?会?吐得一干二净。

  接连几日下来,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看起来病恹恹的。

  这日,她折腾了许久浑身无力终于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同以往一样,再?次陷入梦魇之中。

  她拼命的拍打着?东宫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大门,声泪俱下的呼喊着?。

  梦境中那种沉重,窒息的感?觉压迫地她无法喘息。

  就像是有人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颈,就在?她几欲绝望时,听见有人一声声唤着?她。

  “明舒!明舒!”

  许明舒被这焦急地呼喊声唤回现实,她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看清对方轮廓时,突然?起身扑向那人怀里?。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闻着?他?身上透着?寒意?的清香。

  是能让她心安神稳的风的味道。

  来自边境的那阵风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