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营帐内, 火炉上沸腾的水壶发出阵阵嗡鸣声?,乌木赫立在牌位前仔细擦拭着上方的灰尘。
他眉目间神色平缓,摇曳着的烛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独属于草原人硬朗的面容在此时显得分外柔和。
吉雅掀起营帐门帘进来?时, 正?见到自己的孩子乌木赫望着父亲的牌位出神。
她?心口一沉,在原地站了半晌后方才收回?思绪, 缓步上前。
食盒被放置在桌案上, 方才一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味道散发出来?。
吉雅深蓝色的衣裙扫过?桌角,转身柔声?道:“过?来?喝碗热汤吧。”
乌木赫扭过?身, 在看清自己母亲面容时笑?意在眼?角荡漾开。
羊肉性温,在北境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能喝上一碗热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吉雅深知作战的疲乏和不?易, 她?一个女人在军中本帮不?上什么忙, 却总想?着能让自己的孩子吃得好穿得暖。
乌木赫接过?汤碗, 满足地喝了一口感慨道:“额吉的手艺越发好了。”
吉雅笑?着往他汤碗里加肉,“在和你阿布说话吗?”
乌木赫握着碗沿笑?得腼腆,“每每陪在阿布身边,我心里会觉得踏实许多。”
火炉内火花迸溅,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吉雅填了些新炭火进去, 压出了张扬的火苗。
“你阿布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二十四部团结起来?, 亲如一家?。他没能完成的事, 你如今做得很好, 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可我还是很贪心,额吉。我还想?带着部落里所有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想?为阿布以及战死的亲人报仇。”
乌木赫目光朝营帐外?望过?去, 幽幽开口道:“这里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终究不?是我的脚步永远停留的位置。冬日一年比一年寒冷, 冻死的牲畜无数,我们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困顿一辈子。”
他说完这话时,一如少时在母亲面前表达理想?抱负一般,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额吉。
吉雅沐浴在烛火的柔光中,举手投足间优雅气质尽显。
他的额吉是草原二十四部最美的女人,岁月也似乎格外?优待美人,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苍老的痕迹,在乌木赫眼?中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知性美丽。
吉雅微笑?着拿起自己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乌木赫的嘴角,动作轻柔缓和。
“我的孩子有出息,你阿布和部落战死的勇士们在天之灵定会保佑你。”
她?眸光微闪,又道:“可作为母亲,额吉还是要提醒你,凡事量力而行不?可操之过?急。中原人也有着不?输于我们的韧劲和勇气,玄甲军驻守边境多年,铜墙铁壁的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
“这次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援军的主将也并非靖安侯。”
乌木赫垂下眼?睫毛,“我和乌恩猜测,是他们中原人内部出现了矛盾纠纷,才使得靖安侯本人一直未曾现身。”
他倾身上前,握住吉雅的手眼?中满是坚毅。
“这是我们的铱驊好机会,额吉。”
交战对手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结局。
虽然没能同?靖安侯一较高下是他心中的一大憾事,但转念一想?,同?赢了此战事,带领族人摆脱恶劣的环境,过?上更好生活相?比,其他什么的不?过?都是些小事。
二十四部历经多番分割磨难,好不?容易能紧紧团聚在一起,他这个被众人选出的首领势必要做出些功绩,造福于自己的族人。
乌木赫心中的火焰燃烧地旺盛,他同?样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吉雅看着自己的孩子,眼?中满是柔情。
雄鹰正?在舒展着自己的羽翼,准备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乌木赫的侧脸很像他的父亲乌日汗,很多时候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神情也极为相?似,惹得吉雅一阵恍惚。
她?没有过?多沉浸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她?知道她?的孩子更需要一个充满安全感和幸福感的生长环境。
他是草原二十四部眼?中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盛名之下是他日日夜夜顶着压力的奋力成长。
他的焦虑,他的疲惫,他的自我怀疑,没有人比吉雅这个做母亲的更清楚。
吉雅抬手抚摸着乌木赫硬朗的下颚,湖水一般蓝的衣裙擦过?他的衣衫。
“天神保佑我的孩子,平安顺遂,战无不?胜。”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虽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萧琅一直拖着不?成婚,临了也没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游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们过?来?,多半主要是商议四皇子萧瑜的婚事。
咸福宫的刘贵妃眼?高于顶,一早就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适的人选,个个都是出身非富即贵。
听闻如今更是同?内阁首辅宋家?来?往密切,想?来?是看中了首辅的孙女。
翰林学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过?来?哪里是商议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储君之位!
在众学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测了许久后,光承帝缓缓开口,
“朕,有意给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指婚。”
闻言,一阵寒意爬满翰林学士的脊背。
他们怎么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从前他们鲜少听见七皇子的名讳,只是依稀记得太子殿下身边时常跟着一位面容阴郁丰神俊朗的皇子。
因着这位皇子实在是低调,又生得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宫里关于他的出身也颇有微词,众人没太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儿。
他们头一次听见关于七皇子的议论还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不?知觉醒了那只血脉,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短短几个月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涉事官员无论功过?几何全部抓入诏狱严加审讯,无一人幸免。
就连刘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刘玄江都在抄家?之后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们心惊的是,七皇子做出的这一切光承帝并未有阻拦的意思。
他以养病为由?默许着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刘玄江这枚棋子短短几年已?经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着七皇子,皇帝不?仅没能使得君臣离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势力。
户部上下被清理,官员大换血。
空下的职位由?年轻的寒门官员所填补,此番不?仅能用寒门官员来?巩固皇权,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时,给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翰林学士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天家?无情,他们算是再次领会了个周全。
亲生父子尚且算计如此,又何况是君臣。
沉思间,殿内一片寂静。
光承帝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察觉皇帝的目光落过?来?,翰林学士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对于七皇子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选。”
光承帝目光沉沉,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靖安侯嫡女,许明舒。”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众人侧首,书房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位内侍跌坐在地上摔得十分狼狈。
见状,高公公略带尴尬地笑?着:“新调任过?来?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惊扰陛下和诸位大人了,奴婢这就带去领罚。”
光承帝垂下眼?睫,似乎并不?在意这一插曲。
高公公拉着小内侍匆匆忙忙地离开御书房,行走间掌心被汗水打湿。
先前他已?经在光承帝面前提起过?,靖安侯嫡女已?有婚配,可今日皇帝还是召见了翰林学士商议七皇子同?靖安侯府的婚事,摆明了是早已?经下定决心。
有婚配又如何,当年的宸贵妃许昱晴还是以二嫁之身入的宫。
只要皇帝想?,又有什么事是操办不?了的。
高公公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几分。
但也只是几分而已?。
七皇子无意于皇位之争,光承帝极有可能是借此强将他拉入朝局中。
如此一来?,前有七皇子同?四皇子争皇位,后有靖安侯府和宋首辅背后的内阁相?互抗衡。
皇帝想?看见的并不?是谁输谁赢,而是两败俱伤。
就如同?,倒了的户部尚书一样。
仅仅只靠一个婚事就能使两大势力斗得遍体鳞伤,以此不?费吹灰之力巩固皇权,当真?是好心机好计谋。
可无论怎么斗,总要有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七皇子。
......
许明舒同?重伤昏迷的长青一路由?将士护送回?京城,盛怀一早接到书信后便在城门前等候着。
回?靖安侯府的路上,他将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京中大事小情逐一讲给许明舒听。
内阁做了十足的准备来?势汹汹想?在御前治靖安侯府狂妄之罪,却被黎瑄和赶来?余老夫人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此次纠纷。
许明舒松了一口气,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稳。
虽说一时困境可以摆脱,但越是这样皇帝便会对靖安侯府的态度冷一分。
整治一个臣子尚且要费如此大的周章仍旧不?能奏效,想?必夜深人静时光承帝每每思及此事都会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她?将长青交给盛怀照料后,乘马车直奔皇宫。
她?依稀记得,前世在光承帝病重后闭门不?出,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由?于户部贪赃枉法被问责,失去靠山的萧瑜走投无路曾带领私兵包围了皇城,行谋反之举。
那时的萧珩手中一无兵符,二无兵权,面对萧瑜的上万私兵显得格外?被动。
情急之下动了行刺她?父亲,代管兵权的念头。
在北境的那几天,望着周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邓砚尘,许明舒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一边担心着邓砚尘的伤势,若不?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许明舒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安心。
一边她?逐渐察觉到所有事情一点?点?的向前世的走向靠近,她?生怕父亲在返程途中再出意外?,也怕姑母宸贵妃得知真?相?后受惊吓一蹶不?振。
此番她?急于回?京,便是担忧前世种?种?再次重演。
沿海战事大获全胜,她?父亲返程在即,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许明舒心神不?宁,紧张压抑着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马车行至宫门前时,禁卫军开始核查腰牌。
身侧的车窗突然被人敲响,她?抬手掀开车帘望过?去,见成佳公主立在马车侧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许明舒眨了眨眼?,见成佳公主没有说话的意思,心领神会地自马车上走下来?。
许明舒跟在她?身后,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
一贯喜爱张扬鲜艳衣裙的她?今日穿得格外?素净,妆容也是清淡至极,倒是显得别有一番气韵。
二人行至一宫门前的古树下,成佳公主率先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许明舒。
“他还好吗?”
许明舒一怔,思索了半晌才明白成佳公主口中的他是谁。
“伤的不?轻,所幸没伤及要害现在恢复的不?错。”
成佳公主胸口起伏了下,眼?中闪过?晶莹之色。
良久后,在许明舒诧异的目光中,她?缓缓开口道:“对不?起。”
她?兄长掉包了北境的军报,从而耽误了军情,导致邓砚尘身陷险境。
虽非她?之过?,但终究与她?脱不?了干系。
成佳公主闭了闭眼?,“你下次见到他,记得替我向他道个歉。即便...即便他可能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许明舒不?解地看着她?,“打完这场仗他回?京之后,你可以亲自同?他说。”
成佳苦笑?了下,抬头看向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层层皇城宫檐。
“我想?我是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我也...无颜见他。”
许明舒询问的话刚要吐出口,猛然间想?起前世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宫里定下和亲名单上,成佳公主四个字排在醒目的位置。
她?张了张口,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会替你向他转达,你...你自己也要保重。”
成佳公主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许明舒觉得气氛又压抑了些,一路上激烈跳动的心脏不?仅没得到缓解,反倒更烈。
她?转身同?成佳公主告别,朝自己马车方向走去。
禁卫军核查清身份,侧身准备放行。
马车晃晃悠悠正?欲驶入宫门,身后传来?一阵凌厉的呼喊声?。
“许明舒!”
闻声?,许明舒当即叫停了马车,探出头朝身后看。
成佳公主提着裙摆朝她?跑来?,在马车前站定。
头上的发髻松散了,胸口因剧烈地奔跑上下起伏着,模样显得十分狼狈。
在她?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成佳公主一字一句道,
“你爹,他不?能回?京。”
......
许明舒心神不?宁地行至别苑门前时,天色已?经有暗下来?的迹象。
门前把手的锦衣卫认识她?,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放她?进去。
女官芷萝出门时,刚好看见在门前犹豫不?前的许明舒。
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后,笑?盈盈地走上来?握住她?的手。
“姑娘回?来?了,还没用过?晚膳吧,正?好小厨房在布菜姑娘可以和娘娘一起用饭。”
芷萝一向贴心,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一句。
许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跟着迈步上了石阶。
宸贵妃喜亮,廊下一排排灯整齐地亮着。
临近年关,朝中风雨欲来?,京城中气氛诡谲,各方势力暗自较着劲。
唯有宸贵妃所在的别苑像是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安静地处于宫中过?自己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宸贵妃爱简洁素雅,无论身在何处庭院房间都收拾的雅致干净。
连日的奔波和担忧使得许明舒一直悬着的心在此时得以放松些许,她?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朝大殿中走去。
这一口气尚未松到底,越过?流光四溢的长廊,殿中端坐着的两个人闻声?齐齐抬头看向她?。
一个是坐在主位上的宸贵妃,而另一个却是萧珩。
同?那双狭长的凤眼?对视后,许明舒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良久后,她?朝他行了一礼,一声?不?响地坐到了宸贵妃身侧。
宸贵妃笑?盈盈地将自己的手炉塞到许明舒手中,伸手揉了揉她?冻得发红的耳垂。
“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多穿些。”
许明舒一手捧着手炉一边闷声?喝茶。
可即便她?再怎么低头,也能察觉到右侧方落在她?身上的那抹炙热的目光。
宸贵妃看出她?的异样,宽慰道:“别苑偏僻,住的时间久了难免觉得冷清,还好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七皇子殿下时常过?来?陪我用膳。”
宸贵妃指甲在她?手背上轻点?,许明舒抬头留心地听。
“近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对朝堂之事了解不?多,还全靠七皇子殿下为我操心提点?着。”
闻言,许明舒抬头看向萧珩,目光沉沉。
“哦?我回?京路的上闲来?无事,又寻起了那本《魏略》看,有一处尚存疑问,不?知七殿下可有了解这本书?”
萧珩抿了抿唇,隐在衣袍里的手按压着扳指。
他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却还是开口道:“了解一些。”
“我一直在想?,若是能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郭夫人没有因一时心软收养曹叡。曹叡备受欺凌的非人的生活过?上一段时间后,会不?会想?为自己寻出路,主动行自己曾经厌恶的攀附之举?”
萧珩闭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以我之见,曹叡若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在看清是非真?相?后定会对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事追悔莫及,竭尽所能去补偿与郭夫人。”
他抬眼?,目光灼灼地望向许明舒。
“曹叡固然可恨,但重来?一次的他更恨得是曾经犯下罪过?的自己。他也想?,能有个弥补过?错重新做个好人的机会。”
许明舒低下眼?睫喝着手中的茶,没再接他这个话。
殿内一时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片刻后,萧珩站起身朝宸贵妃行礼。
“既然许姑娘回?来?了,想?来?宸娘娘同?许姑娘之间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儿臣府中还有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陪宸娘娘。”
宸贵妃点?了点?头,吩咐女官送萧珩出宫门。
见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宸贵妃抬手指了指许明舒的额头。
“你这个孩子,怎么一见到七皇子说话就和长了刺一样。”
许明舒捂着头,皱眉道:“姑母,这七皇子心思深沉不?是早同?您说离他远点?为好吗?”
宸贵妃叹了口气,“你说的姑母明白,可这几年下来?你也见了。萧珩他对我并没有算计之心,反倒是每每危难之际都是他不?顾一切出手相?救。姑母其实心里也一直对他怀着顾虑,可是小舒啊,一个人能装一时,装不?了一世的。”
宸贵妃抬手替许明舒整理了下鬓发,“你此番带着金牌去北境增援砚尘,不?就是他给你出的注意吗?你三叔调查户部案子,也是他出手相?助。四叔在刑部多亏了他上下打点?,才能免去诸多嫌疑。”
“如今人人盼着我们靖安侯府出现点?什么变故,可七皇子种?种?举动都是为了我们着想?。小舒,姑母虽不?知你同?七皇子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但我却要承他这个情,若非有他,姑母在宫里的处境也没今日这般顺遂。”
许明舒心烦意乱,她?没办法告知姑母前世的种?种?。
在她?看来?,萧珩如今做的这些永远也抵消不?了他曾经对靖安侯府犯下的恶行。
伤害就是伤害,若是依靠弥补就能两清,那她?的小邓子算什么?
邓砚尘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苦心为她?求的来?世,不?是用来?看萧珩如何改变的。
许明舒烦躁地皱了皱眉,问道:“那他今日过?来?是做什么?”
“他想?告知于我,你爹爹此番不?能回?京。”
......
京城风声?鹤唳,北境也并非一滩死水。
邓砚尘归营休息,还没有下马就见小将匆忙赶来?。
他心口一沉,问:“什么事?”
小将将手中的书信递给邓砚尘,低声?道:“将军,前线巡视的人来?报,蛮人的主力又向前推进了,以行至岭苍山山脚下。”
邓砚尘收了信,转身回?了营帐。
北境呼啸的寒风刮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根紧绷的弓弦。
大战来?临之际这根弦所在的箭锋不?约而同?地,笔直地指向北方。
这段时间以来?,蛮人的大军不?断向前推进着。
他们似乎料定了一只没有靖安侯的队伍,一批急匆匆东拼西凑起来?的援军,根本没有办法同?他们的主力军去抗衡。
蛮人的二十万大军一路披荆斩棘,逐渐朝着玄甲军所在的方向逼近。
除却当日不?知援军来?自何方,由?谁带领,而匆忙撤退的那一场仗以外?,这十几日来?他们可谓是屡战屡胜。
一路的顺遂助长了蛮人嚣张的气焰,此时他们正?处于最志得意满时候。
按照邓砚尘的计划,只要敌军不?断向前推进,而他带领的玄甲军分支从东西两侧绕过?岭苍山呈现包围之状。
届时将主营就会交给裴誉把守,而他则带领一小队人马自岭苍山翻越过?去。
在敌军主力向前推进后,绕过?山脚直奔敌军大营烧毁其辎重和粮草。
如此一来?,蛮人主力军则陷入进退两难的境界,若是不?出意外?,他们将无法撤回?岭苍山后,失去了最有利的作战地势。
诱敌深入是战场上常见的手段,来?源于对手的过?于自信。
乌木赫想?赢的念头太强烈了,即使站在相?隔百丈的高墙之上,邓砚尘也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
他们都想?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不?同?于乌木赫的是,在邓砚尘的身上从未背负着太多期许与压力。
他虽是玄甲军中最年轻的将领,但上有靖安侯,黎瑄以及沿海交战地的主将杜鸿飞。
下有平辈的长青,以及武艺高强刚投身于战场不?久的裴誉。
他并非单打独斗,北境的百年太平也不?仅仅仰仗他一人。
他也不?是什么天才,只是在尽一个普通人最大的努力。
扎根于北境的近十年,以及世代坚守防线的玄甲军给了邓砚尘极大的勇气支持。
朝中又有黎叔叔督促着,不?断送往前线的充足补给,再加上全军上下同?仇敌忾的气势,邓砚尘已?经做好了随时迎接一场大战的准备。
次日一早,邓砚尘正?在营帐内盯着沙盘沉思。
裴誉带着风雪匆匆而来?,他周身冒着寒意,像是从远处策马回?来?不?久。
邓砚尘随手将酒壶扔给他,“辛苦裴兄了,演的如何?”
裴誉在拧开酒壶的空隙中看向他,“天衣无缝。”
仰头灌了一口烈酒,身上的逐渐暖和了许多。
裴誉擦了擦嘴角,侧首看向他,欲言又止。
“骄兵必败,让他们一路赢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你倒也不?必非要我演上这么一出,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邓砚尘将手中的旗子在沙盘东侧推进,神色平静道:“乌木赫这个人警惕性很高,且他们草原人十分在意上天预警,会将战事同?天气联系在一起。”
裴誉抬眼?看他,在等待着他的后文。
“这几日来?大雪下个不?停,蛮人最擅长在风雪中作战,他们一路南下屡战屡胜,认为这是天神的庇佑。而大雪自昨夜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再下的迹象,此时裴兄带着兵马出击,打得他们右翼兵马一个措手不?及。”
邓砚尘将两侧的旗子向沙盘中间并拢,“凭我对乌木赫的了解,他怕我们的人从四面八方越过?来?,击破他们的防线。此时想?来?定会将分散的主力整合,逐渐向中间推进,直到落入我们的包围圈内。”
裴誉闷声?喝了一口酒,没有应声?。
军中掌管辎重的孙叔早年行军打仗时,跟别人学了些观天象的技巧。
他推断今早无雪,天气晴朗。
所以邓砚尘布下了这局棋,在大雪纷飞的那几日叫敌军连续赢了几场,助长了他们的气势。
在雪停的今日叫他带兵过?去突袭,让乌木赫乃至所有蛮人觉得这是天神的警示,不?可急躁冒进,需得静观其变另寻机会。
待到大雪将至之时,蛮人吸取经验会再次选择冒雪前行,朝他们玄甲军防线逼近。
届时,玄甲军分支已?经成功埋伏在东西两侧,形成一个口袋式的包围。
而翻过?岭苍山烧毁敌军大营粮草的计划一旦成功,蛮人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地落入困境无能为力。
早在邓砚尘向他提起烧毁粮草的计划时,裴誉还觉得有些鲁莽,风险极大。
稍有不?慎折损了自己姓名进去,于当下玄甲军所面临的情形而言,显得有些得不?偿失。
现如今,他看清了邓砚尘逐一推进的每一项计划后,他只觉得心惊。
面前这个比他年岁小上许多的少年,对北境的地形,天气,乃至敌军的心思的了解程度远远超于他的想?象。
邓砚尘已?然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将领,所有的品质特征。
辛辣的烈酒顺着喉咙流进了五脏六腑,裴誉只觉得身体各处火辣辣的疼。
他盯着面前的火炉,突然哑声?道:“蛮人的信仰是长生天,那你呢?”
邓砚尘正?在捣鼓沙盘,方才一个不?小心撞坏了山体一角,皱着眉不?知该如何修补。
听见他说话,邓砚尘抬头抬眼?道:“嗯?裴兄方才说什么?”
“我说,你的信仰是什么?”
邓砚尘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愣了一下后露出一个笑?容。
“我哪里来?的什么信仰,我相?信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阵阵余音在营帐内回?响,裴誉闭了闭眼?,似乎还能听见慧济寺山顶悠长的钟声?。
漫天风雪之下,一位少年背着死去的爱人爬完了九千长生阶,拜遍了诸天神佛,只为求一个不?知真?假的来?世。
为将者最骄傲的军功,在那一刻成了少年口中的杀伐业障。
那双明亮的,满是坚定之色的眼?在裴誉脑海中挥之不?去。
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个角落,裴誉弯了弯腰咬着牙强将那阵不?适忍下。
连日的奔波少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使得他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鼻翼两侧也有了青灰之色。
只要一闭上眼?,梦魇交杂着循环出现。
时而是许明舒那张明艳鲜活的脸一点?点?变得灰败呆滞。
时而是邓砚尘眼?中的星光逐渐暗淡。
邓砚尘自沙盘的空隙中看见裴誉坐在那儿,弯着腰脸色极为苍白。
他立马跨步过?来?,急切道:“裴兄?你怎么了,可是今日出去伤着哪里了?”
裴誉咬紧牙关,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
等到那阵剧痛被缓解后,他抬手擦了擦额角流出的冷汗。
“酒喝得急了,刺激的胃疼。”
邓砚尘松了口气,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只嘱咐道:“后日还有一场恶战,我叫军医过?去给你开两幅安神汤,裴兄就先好好歇上一日,到时候主营还要交给你照看。”
裴誉点?点?头,没再多言。
吩咐守卫的将士送走裴誉后,邓砚尘站在原地望着排列整齐的沙盘出神。
他说得气定神闲,昨日夜里却一直担心着会下雪,时不?时地就走出营帐朝头顶的天看一看。
一夜无眠,疲倦感并没有占据他的神经,反倒是心底生出了一丝紧张和雀跃。
邓砚尘解开衣领,盔甲压的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营帐内的火炉燃烧地旺盛,邓砚尘靠在椅子上,盯着眼?前的沙盘,渐渐睡着了。
......
乌恩自营帐内出来?时,见乌木赫站在大门前,抬眼?望着头顶阴郁着的天。
他左手上缠绕着绷带,星星点?点?的血迹自中间渗透出来?,腰间还挂着母亲吉雅亲手编织的平安结。
乌恩垂眼?朝他右手上看了下,“是刀伤?”
乌木赫不?语。
“玄甲军中竟然有人能越过?层层守卫,用单凭刀刃能伤了你。”
乌木赫鬓边的发随冷风飘动,“后起之秀无数,如今的玄甲军早就不?是一个靖安侯打天下的时候了。”
他侧首看向乌恩,眼?神中带着动容,“你觉得,我会赢了他们吗?”
乌恩说,“你已?经带领二十四部站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凛冽的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乌木赫张开手似乎想?投入北境天地间的怀抱中。
“靖安侯杀了我的父亲亲友,将我们困在岭苍山后,一年又一年忍受着严寒带来?的痛苦。”
乌木赫神色满是坚定,“既然他没来?,这次,就让那个姓邓代他受过?吧。”
脚下的积雪厚重,头顶更是一片阴郁着的天,似乎在不?久之后又将迎来?一场暴风雪。
乌恩抬手做出祈祷的姿势,“长生天会庇佑每一个来?自草原的雄鹰,下次风雪来?临之时,便是我们报仇雪耻之际。”
......
邓砚尘在一阵惊呼中惊醒,他披上衣服自床榻上一跃而起。
营帐的门帘被揭开时,一众玄甲军将士们都在仰着头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
邓砚尘凝神等了一会儿,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有将士策马飞奔入营帐前,向他行礼。
“将军,前线探得消息,蛮人的主力正?向我方逼近,再过?两个时辰便可抵达城下。”
闻言,一众玄甲军自风雪中整齐地回?首望向邓砚尘,眼?中带着随时奔赴沙场的坚定。
战事早已?经商定,此时无需太多嘱咐。
邓砚尘看向身边众人,下达了最后的军令。
“通知埋伏在东西两侧的玄甲军做好迎战的准备,半个时辰后我会带领一队人马绕到岭苍山后方烧毁他们的粮草,我不?在军营的这段时间烦请诸位听从裴将军的号令行事。”
“属下遵命!”
大战将至,玄甲军上下士气高涨。
苦心埋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所有人都提着精神不?敢有任何差池。
邓砚尘转过?身,在风雪中茫然地打量了半晌。
良久后,他略带犹豫地问到:“裴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