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发现了二哥这个无法告人的秘密。这桩几乎可以称得上魍魉历史上最邪恶最忤逆最荒谬的事情,差点令我的三哥作呕。
那时我的三哥才多大呢?他和我的二哥同龄,也不过才十八岁,却已经显露出少有的狠心和诡谲。事实上他的心智远远超过了二哥,尽管我的父母一直希冀三哥以二哥为榜样。在真相面前,三哥觉得这样的榜样已经足够可笑讽刺。他早就有些不服气了。在十八岁之前的岁月里,我的二哥处处压着三哥一头,无论是技艺还是为人,这次的发现倒使得三哥心头蠢蠢欲动起来,满腔满腹都是得意与瞧好戏的阴损。
如果你认为我的三哥会将这件事情透露给我的父母,并借此邀宠,那你实在太低估他的胆识和阴鸷了——你以为我的三哥就不觊觎那颗罕见的幻形珠?
[11]
请原谅我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描述接下来的事情——它实在太过丑恶太过凶残,回忆本身已快令我窒息。
那夜,我的三哥冒充二哥,提前片刻来到龙门潭边。
如约等待着的锦鲤不明真相,欢快地游过来,直至游到三哥的掌心里。三哥一边抑制着对一条鱼精精神撒娇的厌恶,一边合拢双掌。他手中的力气在逐渐加大,狰狞的笑容从嘴角乍泄而出。锦鲤在那一瞬间洞悉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她的挣扎已经毫无意义,剧烈甩动的尾鳍除了溅起几朵孱弱的水花便再无用处。我的三哥,不动声色、甚至是满怀快意地看着锦鲤那无辜的眼睛在绝望求救。他感受着手中那个弱小生灵急促的呼吸,手下的劲道却越来越大,直至那尾巴的甩动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力,最后是一个周身的抽搐。三哥知道这尾鱼的灵魂已经出壳,他松开了手。
三哥将锦鲤埋在湖边一棵杉木下,快速潜入水底,轻而易举地盗走了幻形珠。
——对我的三哥,我没有任何偏见。他确实是魍魉的一份子,他的所做所为也并未触及一个魍魉杀手的禁忌,他的灵魂甚至较二哥更为趋近魍魉子嗣天赋的本性。对他的所做所为,除了叹息,我只能感慨一体双生的躯体未必就拥有一体双生的灵魂。
[12]
二哥来到龙门潭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见不到锦鲤,而在潭底,幽蓝的幻形珠也不翼而飞。二哥有非常糟糕的预感,他断定这是玄溟少年所为。愤怒异常的二哥径直找上门去,一语不发就和一群玄溟人马打斗起来。我的二哥寡不敌众,身受重伤的他侥幸逃离。
二哥在龙门潭边的树林里昏倒。草木断茎的清香依然萦绕在他四周,而那个人却不见了。二哥吐了几口血,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堕梦中。迷离中,他看见锦鲤面色惨白地走到他面前。
“你跑到哪里去了?”二哥关切地问她。
“你是不是有个孪生的兄弟?”锦鲤冷静地反问道。
二哥在霎那间明白了一切。
“其实刚开始我就感到了异样,但我没细想。当我发现他眼神中那丝不同于你的邪气时,已经晚了。”
我二哥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我们俩会是这样的收梢。你别悲伤,我很快就会跟着你去的。”
“不。”锦鲤摇摇头,“我虽然肉身以死,但余魂未散,还有两个办法可以让我的肉身复活。一是帮我找回那颗幻形珠,它可以让我的肉身活过来,甚至还可以恢复之前的法力;另一个办法是用阳世之人的魂魄与我互换,但这样做会让那个人万劫不复,永世无法超生,而且这样也只能恢复我的肉身,我的法力无法恢复,永远只能是一条普通的锦鲤。所以你如果要救活我,务必要找回那颗幻形珠。我的肉身就在湖边那棵杉树下。你要尽快,仅此一夜,要赶在我的肉身腐败之前做到,否则就来不及了。”
“没问题的。”我二哥笑笑,眼泪却流了出来,“我弟弟会将幻形珠还给我的。”
“你弟弟……”锦鲤口气飘渺惘然,“他将幻形珠埋在床榻下的泥土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你戴着同样的面具,面具后却藏着一颗云泥之别的叵测之心?”
“我们魍魉就是如此。相同的面具后是不同的人心。”
“你准备一辈子戴着面具生活吗?”
“不。我已经想好了,救活了你,我再也不会带那个面具了。”
——这是二哥和锦鲤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相信二哥确实下了甩脱面具生活的决心,可是魍魉子嗣摘下面具后从来就没有好的结局。魍魉归根结底是一座蒙面之城。夫妻、父子、兄弟、姐妹之间都有着天生的隔膜。有形无形的面具消解着人与人之间的融洽信任,建构着无处不在的提防猜疑之网。摘下面具的人,只能成为众矢之的,只能成为不和谐的异己,只能成为眼神中无形穿梭的短刀利刃的殉葬品。我目睹我亲爱的二哥一步步回归本心,毅然决然将路走成了绝路——整个行程,他都不曾回头。
[13]
二哥找到了三哥。三哥自然拒不承认他所策划的一切。可怜我的二哥面对自己的亲生弟弟,除了接受他目光中凌厉的精神拷打,还要彻底丧失尊严极尽哀求。可三哥也是铁了心,死不承认。这样的僵持直至双方打斗起来,二哥用绳索捆住了三哥才告一段落。二哥挖出了埋在床榻下泥土里的的箱子——完了,那一刻三哥想,他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等下二哥找到幻形珠后,念及亲情,定会放了自己。届时自己要迅疾拔出刀鞘中的短刀杀了哥哥。先下手为强,是永远颠仆不破的真理;没有永恒的情,只有永恒的利,是更颠仆不破的真理中的真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在这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那个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的二哥傻了眼。三哥更是傻了眼——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确是将幻形珠放在箱子里了!
三哥毕竟机警,马上用头撞墙撞得咚咚作响,他无辜地哀号着:“我说没有嘛!你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相信!”
——我的二哥三哥直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深深藏匿在地下的幻形珠去了哪里。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找不到幻形珠的二哥回到了龙门潭边。他形如缟素万念俱灰。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二哥捧着锦鲤置于心口,那是他身体上最温暖的部位。可是他的体温无法让那条冰冷的鱼鲜活如初。
二哥用手中的短刀信手在潭边的沙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