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的时候,还告诉我了这封信的故事——
在沈朗年再次奔赴前线后不久,祁凉也远走异乡。他和几个寥寥愿意跟随他的穷蝉弟子,在江南映日荷塘边安顿下来,隐姓埋名,过起了辛苦劳碌贫穷的渔民生活。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巫山山。
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艰难困顿,却也安静隐忍。巫山山觉得,祁凉是在用余生赎罪。
很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老得似乎连记忆都没有了。巫山山以为祁凉把与沈朗年的事情都忘记了。但祁凉就这样孤苦地过了二十年。他们终究未能成亲。巫山山想明白了,虽然他们身处一个群体,但祁凉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的。他骨子里是嫌恶自己的穷蝉身份的。巫山山后来嫁给了祁凉的弟弟祁川。这是一个聋哑人。
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大家白天去镇子上卖了鱼,晚上回来在湖塘边围着一个小木桌喝酒,就着在集镇买的猪头肉。男人光着膀子,都喝多了,昏昏睡去,以至于油灯将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都不知晓。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烧着了。众人被劈劈剥剥的烟火声惊醒了。
大家都傻了。那是他们燕子衔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祁凉突然大喝一声:“沈朗年那个小丫头还在里面!”话音刚落,他便径直冲了进去。
等大家反应过来,将他从火海中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却迟迟不肯咽气,眼睛始终望着湖塘边的那个小木桌。
祁川会过意,取过桌子下他的外衫。他的口袋里有张油纸,打开,里面包着一块鸳鸯帕。
祁凉抽噎了一声:“干净的。”然后断了气。
祁川知道,这是他哥哥白天在镇子上用卖鱼的钱买的。是一块用自己的苦力换来的,清清白白的鸳鸯帕。
婆婆接过我的信,取出了鸳鸯帕。良久,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婆婆将鸳鸯帕丢进了火炉里。火焰越来越旺。
又看见他了。远远走来,踉踉跄跄。
“婆婆,几世了?四世了吧。”
婆婆不说话,婆婆沉默。
我说:“婆婆,你的惩罚该够了。你可以原谅他了。你们可以在一起了。”
他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深篆刻着一个渔民的沧桑。他静静看着桌上的孟婆汤,看了很久。她怔怔地看着他,也看了很久。
“可以不喝这碗汤吗?我不想忘记她,我还是要找她。”
“不,你必须要喝。否则你过不了奈何桥。”婆婆把碗递给他,毋庸质疑地说。
他无奈地抬起了汤,说:“谢谢。”他的手在发抖。
“不用谢。”婆婆抬起头,她的手也在发抖。
他的手指轻轻摩擦着碗缘,一顿一顿地移到嘴唇边,张开口,碗身渐渐倾斜。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惊讶地转身看着婆婆:“婆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以为到了来生,我和他就可以走到一起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
“像我和祁凉这样的人,一生总要面对一个巨大的背影,无论我们怎么绕,也无法与我们的爱面对面。”婆婆笑道,“所以,其实无论走世间哪一条路,我与他,都注定无法同行。”
奈何桥头,她抬起自己一手烹制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游历大荒 【第三封信:盘丝扣】
婆婆走后,我在不知不觉中接下了她的活,我成为下一任孟婆。
我的包裹里只剩下最后一封信了。
没过几年,又来了一个女孩儿。她坐在我的身边,再也不肯离去。我知道,她将是下一任孟婆。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终于来了。
他穿的衣服,我很熟悉。仙冠法袍。灵幻飘逸。他的法袍,缺了一枚盘丝扣。
他没有认出我。我老了。
我把信给他,他一定就会认出我来。
第三封信里是一枚盘丝扣。我是在他的喜宴上咬下这枚扣子的。
后来他死了,我主动寻死。
第三封信其实是我写给他的。
我用这样的方式来到阴间,就是为了将这封信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我把信给他,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他纳闷地拆开信封,一脸茫然。“这是芦笛写给我的吗?”他问我。
“不是。是苏穆写给你的。”我悲伤地告诉他,着急起来,“你还记得她吗?苏穆?”
他摇摇头。将信还给我。“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他说。话毕,他喝下孟婆汤,转身离去。
我主动寻死,来到阴间,期待来世可以改变一切,从头来过。
可是,他只记得芦笛。即使死后,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芦笛。
我想起那一年悲伤的喜宴。
我对着他说:“我可不可以抱抱你?”一桌人都哀伤地沉默着。那是云麓仙居历史上最凄凉的一次喜宴。他宁愿选择与一个画中人成婚,也不愿选择一个活生生的弈剑听雨阁女孩。墙上便是芦笛娴雅美丽的画,画中的她知书达理地看着我和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坦然接受这一切。
他张开双臂,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这是你欠我的,如今还了。”我小声说。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但我知道他感觉到了。我离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伸手理了理衣襟。他的法袍上的一枚盘丝扣就在刚刚那微微一瞬间被我张口咬了去。
他望向我,我含着笑望过来,眼神里隐隐的恨只有他看得懂。今时今日,算不算是一场辜负。婚宴尚未结束,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据说一个男人衣服上的盘丝扣代表他的心,可是我终是抢来了一枚扣子,而失落了那颗心。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作为一个信使,我的使命已经完成。送了一辈子的信,最后一封属于我自己的丹青之信,我却没能送出去。
喝下孟婆汤,我真的忘记了一切。只觉心境清明。
走过奈何桥,我很奇怪自己的掌心里怎么会有一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盘丝扣。我紧紧握着它,努力地回想,却终究想不起这枚扣子的前世今生。那枚盘丝扣烙得我手心里的脉络生疼——那些纠缠的曲线,那些缘分的纠葛,终究是这样黯然地淡了开去。
游历大荒 云麓卷—云烟之书·风卷
【风卷:花酿梦】
踏春行,畦畔小径,陌上少年曳衣襟。醒执壶觞,醉卧花荫。
江湖情,入画残信,两袖寒杖香蕊凝。一朝入梦,终生不醒。
—养蜂人
三月一到,巴蜀八卦田里的花朵们就迫不及待地绽放了。驿站边的桃花开得繁盛,踏青的人们走来走去,一切都显得富裕安康。再往田野深处走,是开到荼蘼的油菜花。明黄色的花朵一簇簇地缀满枝头,丰盈饱满。田野中散落着一些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蜂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