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辞西陵北向而行(1 / 1)

最近江湖有点苏 衣冉 452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7章 辞西陵北向而行

苏缨这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船顺着莫川一直走, 九曲回肠,直上东海, 一碧万顷, 天云浩瀚。

吹在身上的风浩浩荡荡,像要把她整个人托举起来。

沧溟浩瀚无极, 风来自四面八方,一道一道,绵绵不绝的刮在身上, 一股暖流懒洋洋、温润润的流淌在四肢百骸。

她像古传奇里写的真人一样,手持一剑,御风而行,身随意动,只觉身轻如燕, 天上地下, 无有不可往之地。

穷太虚遨游九霄, 游碧空风霓云裳,驭蟠龙翟飞凤腾,闻青鸟声啸云间。就在仿佛要临蓬莱仙境之时, 她想起来同舟而行的燕无恤。

想要寻找他,却只见瑞兽翱翔, 天影云淡, 东风漫卷,已无半个人影。

……

三日之后。

西陵苏府。

这日晨起,苏老爷就感觉眼皮直跳, 他倒一盏老茶,揉着太阳穴,对夫人说:“夫人,好些时候,没收到缨缨的消息了,这丫头是野到哪里去了,难不成真的跟哪个野路子大侠跑了?”

夫人依旧容色淡然,对镜比着簪环。

“不仅跟野路子大侠跑了,还生了两个娃娃,年后就要带回来,跟外公讨要糕饼吃呢。”

苏老爷悚然一惊,从椅子上直欲跳起来:“当真?是哪个混账,还敢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夫人含笑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老爷,咱们缨缨才出门了不到两个月,恐怕都没有走出西陵县的地界,哪里就有这些机遇。依我看呐,这丫头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打道回府了。她哪里是吃得苦的孩子。”

苏老爷背着手,急躁的在屋中来来回回,还沉浸在与夫人的上一句对话中,久久不能拔出来。

“给糕饼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老爷!”

就在苏老爷沉浸在自己宝贝闺女被猪拱了还生了两个娃娃的悲伤焦急中时,家中的仆役张大柱急匆匆的从二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嚷:“老爷,老爷,是小姐的消息。”

苏老爷一步,从门槛上飞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满脸震惊的走了进来。

“夫人,祸事了,缨缨真的被江洋大盗绑去了。”

这是一封信,一封让苏家去莫川边的刘家村领人的信。

信中说,苏缨昏迷不醒,一日之内不派船只来接,恐有性命之忧。赎人的要求也古怪得很,要掩去家徽,布衣来接,派数只小船,暗中接走。决不可报官,倘有暴露家财和行迹的行为,他们家女儿就活不成了。

信下还付着苏缨贴身挂的八宝长命锁。

苏老爷读的心惊肉跳,将那锁握在手中,视线上上下下逡巡,没有看见绑匪要求给多少银子,更加心急了。

“贼人所求为何?夫人你瞧瞧,要我们掩去家徽,还要派好几艘小船,作个兜兜转转的迷魂阵,才能领女儿回家,这可如何是好,缨缨此时可尚安好?”

夫人接过信纸,默默读罢,眼里也是惊惶不定,深吸一口气,拿纸的手微微颤抖。

见她这个模样,苏老爷更急了:“夫人,要不要报官?西陵知州杨家素来和我家交好……墨家最近到了白玉京,也是官家人了,我派人给墨老爷子去一封急信?”

夫人摆摆手,道:“不可打草惊蛇,现在女儿的性命攸关,先按照他说的做,明日一早派五艘小船,分别找些不打眼的小厮,扮作渔民,我藏在其中一条内,去刘家村接人。”

说完,衣袖当风,快步走了出去。

苏老爷跟在后头,亦步亦趋道:“同去、同去。”

……

第二日早上,刘家村的芦苇荡弥漫晨雾,渔民们纷纷出水,划船入莫川。

苏家找来的船就混在渔民的船中,夫人布衣素服,坐在船里,微微卷着帘子往外看。只见恰如如信中所写,码头下方一处芦苇丛中停泊了一艘船帆又破又脏的小舟,乌篷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仔细看,很难发现此处还有一艘破船。

夫人使人将船划过去,船桨每一下都划得极是小心,唯恐惊动了蛰伏的江匪。

趁着雾浓时,小厮跳上了船去,脸上一喜。

回来对夫人报道:“小姐好好的睡在船上呢,衣衫又干净又齐整,没有受伤。”

夫人大喜,令人将她小心翼翼的从船上搬了回来。一别月余,只见她面上又白又消瘦,抱在怀中比往日轻了不少。

苏母大是心疼,搂着苏缨心肝儿的低唤抚弄,又将带来的一层被子覆她身上,落下帘子来,令船只快行。

燕无恤藏在不远处的岸边,见苏家将人接走,直望得船只消失在天际,方拍拍身上所沾的尘土,站起身来。

他先顺流而上,回到白马驿领回寄在客栈的追风。

马上负着陌刀,马鞍挂着银铃,铃声悠悠,一人一马,独自北行。

这日落日时分,燕无恤来到了陈巴的野店。

陈巴的店还是简陋而破败,开在西陵郊外烟尘古道上,来往的车马卷起滚滚尘土,几乎要将他的店埋入尘土里。

夕阳西下,天际暮色血一样的艳丽浓厚。

陈巴毫无生意,坐在野店门口,捧着一把瓜子,咔吱咔吱,磕得起劲。他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而来,眼睛一亮,待近了,看这人的体态断乎是燕老二,旁边那瘦马定是追风这孽畜,眼里得光又倏的灭了个干干净净。

他懒洋洋靠在门外,坐的毫无迎客的姿态,对着燕无恤吐出了一片瓜子皮儿:“这不是燕老二吗?我就说你差不多就是这几日又要来蹭吃蹭喝蹭住了,这回又是去哪里给人驼货了?可交得起钱?”

燕无恤一放手,追风便轻车熟路,自走到马槽去吃草。

陈巴踢开条凳,骂骂咧咧,去加了一瓢豆子。

燕无恤便在门外窗下一桌边,大马金刀落座,豪气万分道:“这次干了票大的,少不了你的酒钱。给我来两坛酒。”

陈巴嘴里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只说不信,却亲自去厨房里炒了两道菜,又上酒窖里搬出一坛子积灰落尘的陈酿女儿红来,连拍去上头的灰亦是心有不舍。

两个缺口破瓷碗,倒上清冽舒爽的陈酿。

陈巴也坐下来吃菜,两筷子油光噌亮的烧兔肉下去,又用烈酒,在肠胃间剖开一条酣畅淋漓的路。

咂道:“好酒,好酒。这酒可要记在你的账上。”

燕无恤早已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即便现在袖中只有三两个小钱,依旧喝得心安理得。

陈巴才看清他的脸,早已不是往日里摇摇欲坠的痨病鬼形容,反倒是干净俊逸,因着唇上的苍白,反倒有一丝病弱之态。

他干咽了几口酒,道:“你上哪儿易的这副容貌,你早些这个模样多好,就是我看见你,我心里都怜你爱你。”

燕无恤试探:“那酒账?”

提起钱,陈巴铁面不容情:“还记在你账上。”

燕无恤冷笑:“我再也不信你半个字了,你说什么怜啊,爱啊,都是骗我的。”

陈巴惊得下巴几乎要掉下来,结结实实的从上到下逡巡着打量了燕无恤三遍,含着酒肉口齿不清:“燕老二,你上哪儿跟小姑娘学的撒娇耍痴的话?你还是你么,别是野忘八修成了精了罢?”

燕无恤提起筷子,欲辩忘言,陷入沉思——

也不知她现在安全到家了不曾,醒了不曾,身上无恙否。

陈巴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等他抬起眼来,笃定道:“燕老二,你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哪儿都不对劲。

燕无恤默默饮酒,不答他话。

陈巴问:“你从南面来,一路北行,欲往哪里去?”

燕无恤一盅烈酒入口:“继续往北去。”

“西陵?”

“再往北。”

“……河洛府?

“还要往北。”

陈巴抓耳搔腮:“河洛府再往北是哪儿?我没听过了。你去做什么?”

燕无恤摸着酒杯,指腹轻轻摩挲边沿,陈酿女儿红醇厚酒味残余舌尖,令他说出的话含着一丝涩滞的醉意。

“去……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震慑宵小,荡尽不平。”

陈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燕老二,你今晚可真是疯魔了,一会儿似闺中黄花女儿,一会儿又像戏班子上演杂剧的。”

燕无恤脸一沉,手中筷子微动,一粒被油光裹挟,香气四溢的兔丁飞过夜空,又准又狠的投到陈巴的嘴里,令他笑声忽止,捂着嘴咀嚼个不停。

这时,一匹鬃毛柔软,通体纯白,身挂金鞍的马停在了路旁,马上人吁了一声,转头看过来。

马上人锦衣华服,缓带轻裘,眉目清润,问道:“壮士可与我同饮一杯否?”

燕无恤朦胧一双醉眼,眯着眼睛瞧他,不发一言。

陈巴咋咋呼呼:“你是哪条道上的,别来你爷爷的黑店瞎嚷嚷,打烊了,今天我和我兄弟吃酒高兴,谁来也不接。”

锦衣公子抛出一个锦袋,袋中装满了钱,敲在桌上,啪一声溢满了金钱气息的声响。

陈巴闻声而动,腾地一下站起:“客官要吃什么,我去做。”

他又颇为狗腿的拍拍燕无恤的肩膀:“招呼好客官,陪酒。”

燕无恤长长叹了一口气。

锦衣公子长眉微扬:“不要金贵事物,切一斤牛肉,再打一斤好酒来。”

“……”陈巴老老实实收走钱袋去后厨忙活。

锦衣公子也不嫌桌椅污秽,端端方方的坐了下来,拿过一个粗瓷碗,慢悠悠的,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对燕无恤道:“适才路过,听闻壮士说话大有胸襟,敢问壮士可曾习武?”

燕无恤闷着头吃兔丁,头也不抬:“我一介驼夫,乡野泥腿子,没有门路习武。”

锦衣公子道:“在下云未晏,白玉京人,壮士若愿,可经我家习武。”

白玉京

云家

云未晏

燕无恤惊讶之色一闪即逝,面上微微有些笑意。此人闻名天下,乃是白玉京武家执牛耳者云家的大公子,据闻天资极高,才弱冠年纪,已在白玉京闯下威名。

就连燕无恤这样的草莽,都对他有所耳闻。

燕无恤真心的说:“久仰。”

云未晏遂问:“壮士大名?”

“燕无恤。”

云未晏神情微变,片刻之后,也是凝了一丝笑意在唇角,抬起酒碗:“我才要说久仰。”

燕无恤微微一笑,抬碗与他一碰。

二人各怀心思,云未晏缄口不言,燕无恤也径自不问。闷头对坐喝酒。

初时,燕无恤只当他和偃家父女一样,是受人之命,专程来寻他的。一直等待他出招。

却不料两三盏酒以后,云未晏喝得昏花烂醉,昏话直冒。

醉眼晕晕的问他:“燕大侠,你修习内功用的什么法门?”

燕无恤道:“不记得了,那会儿我还小,出门玩一趟泥巴,就顺带捡了内功回来。”

“……”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

云未晏叹道:“自从十年前天子被青阳子惹怒,阉割江湖,尽杀各派高手,焚毁典籍,收入白玉京的已只余下庸碌之徒。”

他语中不平之意,叫燕无恤感到略略惊讶。

燕无恤真心的说:“云公子已是白玉京中的佼佼者。”

云未晏一笑:“穷极我一生,能到个什么境界,我心中有数。

“我只是不明白,武之一道,为何要和权势交缠在一起?江湖就是江湖,庙堂就是庙堂,江湖本该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为何要生出白玉京这么个怪物。”他抬起头,清醒时疏疏懒懒的眼睛,此时亮得赛过今夜的苍白月色。“燕大侠,你说呢?”

一样清冷的月光下,燕无恤面上醉意尽褪,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静静盯着云未晏,一言不发。

云未晏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低声叹息道:“燕大侠,你是最后一个沧海遗珠的大侠。在你之后,恐怕再没有江湖了。”

燕无恤笑道:“世有大道,因循往复,阴阳互愆,此消彼长,世人熙熙攘攘,皆为过客,你我不过是大江大湖之中的一颗沙砾,随波逐流而已,为何要为这一片天生天养的水担忧呢?”

云未晏叹息:“我不过可惜,匹夫一怒仗剑而起,再无这样的时日了。”

燕无恤道:“云公子多虑了,江湖上人多得是,连陈巴都不担心没有人来住他这黑店,你又何必作杞人之忧。”

陈巴这时刚刚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牛肉出来,只听见最后一句话,便应和道:“是啊,是啊,我这家店一直生意不错。这牛肉都是新鲜的,公子您尝尝?”又狠狠剜了燕无恤一眼:“公子别听他瞎说,我这里小本经营,绝不是黑店。”

云未晏击著笑叹:“今日能与大侠攀谈,实我之幸,三言两语,令我茅舍顿开。大侠终非尘网中人,看得比我们明白些。”

燕无恤:“此言差矣,知易行难,我才是尘网一缚三十年,才去一重,又增一重。”

陈巴:“谁,你叫谁大侠?”

云未晏道:“我要好心提醒大侠,你可要看好身边人。”

燕无恤气定神闲,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这个不劳挂心,我已经解决好了。此刻天下之大,任谁也再伤不着我的……身边人。”

陈巴急了:“你俩切莫攀谈,到底叫谁大侠?”

二人都未再理他,任他站在中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互相碰了一碰酒碗,一饮而尽。

燕无恤起身道:“酒意已尽,我动身了,你就这么看着?”

云未晏醉眼朦胧,又扳着酒坛子,给自己满上了一整碗:“还……再敬你?”

燕无恤哈哈大笑,离了酒桌,从追风背上将陌刀取了下来。

他摩挲追风的脖颈、脊背,对陈巴说:“追风寄放在你这处。好好待它。”

陈巴扒着指头算:“一日草料费20文钱。”

燕无恤扔出一物,是一直伴着他的鸟嘴铜壶:“上头镀了点银,你拿去炼了罢。”

燕无恤出门之时,云未晏的三个师兄妹找到了他。

其中两个少女,一个少年,均胯下骏马,身穿劲装,打扮精致又精神。

其中一个少女看到云未晏伏桌痛醉,娇嗔道:“大师兄,我还说你的马太慢了,原来是躲懒在这里吃酒,也不告诉我们,叫我们在前面好等,还以为你遇到危险了。”

另一个取笑她:“大师兄什么本事,也能遇到危险,你可先担心你自己罢。”

少年道:“恶战在即,大师兄怎么还喝酒,我们还抓不抓那魔头燕无恤了?”

燕无恤一脚踏出门去,听闻这句话,真真是虎躯一震。

云未晏醉醺醺,睨那少年一言:“你自己去,我困了,要歇息。”

少年大吃一惊:“这怎么行,大师兄不去,谁打得过他呀?偃家都折戟沉沙了,听说偃师师最爱的傀儡粉身碎骨埋骨莫川,她守在莫川旁哭咧。”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她家老爷子死了,甚么哭傀儡。”

“他家老爷子被打得粉身碎骨?这魔头太凶残。”

燕无恤脚下险些踩空——真是以讹传讹,偏离太甚。

“哎,大师兄,你这碗里的酒真好喝,是甚么酒?”

“你羞不羞,大师兄喝过的碗,你就这么喝,要给人取笑的。”

“……”

燕无恤逐渐走远,他似有所感,遥遥往西陵方向看了一眼。

夜色深邃,茫然无际。

他便又看看陈巴的野店,暖黄灯光,屡屡酒香,隐隐喧嚣。

云未晏佳人在侧,浪迹江湖,想必平时吵吵闹闹,嬉笑一场,就作平生。

他忽然有些羡慕,羡慕得心口微微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太初有真意,大道为我赋》完。

第二卷 《西登轩辕台,拂不去,月如素》明天正式开启白玉京副本。

加粗标红!希望大家不要误会,剧透一下,燕爷传剑意给缨缨并不是要去牺牲,而是主动反击的第一步。

我一直崇尚的是慷慨悲歌,哀而不伤,格调必须是激昂向上的,男主并不是死脑筋的悲命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