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从旁人口中听说到她的事迹。
燕珝只告诉她容颜相似,付菡只同她讲过明昭皇后性子仁善,宫中宫人都?绝口不提明昭皇后,仿佛她是个?禁忌般的存在。云烟知晓燕珝那样爱她,所以即使再冒失,也不会轻易打探,冒犯到已然故去之人。
死者为大,她皱皱眉头?,不喜欢郑王妃这?样说话,心里莫名升起了?烦躁,方才还觉得她说话有趣会审时度势合心意,这?会儿又觉得她有点太过自来熟。
她们?似乎还没有好到……能一同说人坏话的程度吧?
她正欲开?口,便见茯苓冷着脸,用?她从未听过的声?音沉声?斥责:“郑王妃说这?话,若叫陛下知道了?,定要治王妃不敬之罪!”
声?音中带着重重寒气,甚至是怒意。
“……还请王妃自重。”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饶是云烟,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郑王妃被她这?样一声?斥责,本就心虚,这?会儿脸上带着红,冷眼扫来,瞧见茯苓面容时,又是一顿。
好生眼熟……她怎么记得明昭皇后身边,似乎也跟着这?样一个?生得高高大大的北凉面容的宫女?。
可谁会在意一个?宫女?,郑王妃压根记不清面容,只觉得熟悉,听她这?会儿斥责自己?,先?未出?声?,只是看向了?云烟。
天地良心,她也不过是对着贵妃踩低捧高一下,反正逝者已逝,谁也不会知道。
说不定贵妃这?会儿欢心了?,还同她更亲近些。
哪有做下人的先?主子一步斥责她的,云贵妃都?没表态呢。
郑王妃视线转到云烟面上,只见云烟面色淡淡,同明昭皇后极其相似的面容带着凉意,眉眼寒凉,缓缓抽开?她拉着的衣袖。
“这?是在宫中,王妃还是慎言罢。”
郑王妃一时都?快不清楚她究竟知不知晓她的容貌同明昭皇后相似了?。
按理来说,有珠玉在前,谁会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的存在。贵妃看着也是骄矜直白的性子,满身绫罗并不觉得负担,反倒自在轻松,看着便是没怎么受过委屈娇养出?来的,怎会甘愿为人替身?
难不成她并不知晓?这?样大的宫中,就一点风声?都?没透给她?
二人进了?永寿宫,在永寿宫养着荷花的坛旁停住,云烟看着那冬日枯败的枝叶,有些不适,转头?让茯苓几人下去。
孙安转过身子,知晓云烟要同郑王妃说话,拉着不太情愿的茯苓停住,看着两位主子在永寿宫中行走。
他留了?个?心眼,紧盯着二人的方向,支起耳朵听着。从茯苓处知晓郑王妃方才说了?什么后,目光紧紧凝视在郑王妃身上。
她若敢说什么不该让贵妃娘娘知晓的,今日便不可能好好走出?这?宫中。
云烟没有说话,只是同她一起在永寿宫中,像是闲聊。
“你觉得我性子好?”
郑王妃这?会儿倒是糊涂了?,云贵妃这?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除了?付菡,第一个?见到这?位新贵妃的命妇,郑王妃觉得自己?定能掌握第一手消息的。譬如,贵妃究竟生得如何,知不知晓自己?同皇后生得一样,又出?自何处,究竟有没有什么利益牵扯。
更重要的是,能不能让贵妃欢心,让贵妃记住你这?个?人,日后,能不能让贵妃在陛下面前美言。
徐贵太妃近日在她进宫请安时,也提点过她,让她哪怕装作不会说话,没眼力见的模样,就算是让贵妃一时不愉,只要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也算是值了?。
要拉近关系,又想打探到消息,郑王妃头?都?大了?。
斟酌再三,加上讨好的意味明显,想来贵妃也只会觉得她想巴结她。
郑王妃觉得……这?次自己?或许真能知晓些什么。
果真看见云烟屏退众人,看向自己?。
郑王妃听她声?音带着明显的北凉腔调,有些发?音有点奇怪,尾音上扬,像是在唱歌。
“王妃方才那样说话,是知晓什么吗?”
云烟端着手看向她,同她隔开?了?几分距离,没有方才那样亲近,但也不算疏离。
“你说明昭皇后……什么巫蛊之术?”
云烟还是头?回在旁人口中听说到明昭皇后的名字,原本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关于明昭皇后的好话听了?不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她性子不好,竟然还同巫蛊之术,蛇这?类东西?牵扯起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信息,有些好奇,主动问询。
“这?些事……是妾身失言,”郑王妃看看她的脸色,道:“此事已过去三年多了?,今日在外头?不方便,娘娘若想知道,日后妾身同娘娘讲。”
云烟不置可否,随意点了?头?。
那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了?,只怕里面还有些弯弯绕绕的说不清楚。云烟知晓在深宫之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少?都?会有自己?的手段和心思。
罢了?,这?些始终都?与她无关,既然是三年前的事,她便懒得再多问。
只是郑王妃继续道:“娘娘可知晓,娘娘这?副容颜,同先?皇后生得……”
“相似,对吗?”
云烟没有等她说完,笑笑道。
郑王妃一愣,“是。”
目光落在云烟的眼尾,看不出?她的态度,咬咬牙,狠下心来,道:“生得相似又如何,反正如今陛下身边只有娘娘一人,娘娘这?样好的性子,想来陛下心中也能分明,谁是珍珠,谁是鱼目了?。”
云烟的脚步缓缓停住,站在她面前。
心里有些不开?心,看着郑王妃的模样,显然不像是随口说出?的话,明明是讨好,说她比先?皇后强,为何她还会不开?心?
不是在夸她吗?作为一个?替代品,云烟不想一次次被提醒自己?是什么身份,但听见旁人这?样说明昭皇后,唇角止不住地下压。
眼看着孙安想要开?口,她一眼扫去,老太监住了?口,只听她道:“先?皇后无论?是什么性子,应该都?轮不到王妃来说。”
心底忽然升起一阵厌烦。
燕珝这?样挑剔的人,能那样爱重她,说明她本性绝对不坏。付菡是个?柔顺温和的性子,能和她处得来,应当也不是郑王妃口中那般“古怪”的性格。至于其中为何会有出?入,她也懒得计较,只是道:
“王妃应该知晓,我也是凉州人,从前大秦与北凉开?战时,听说明昭皇后爱护子民,为民求情,让万千百姓免遭战火,这?是极大的功劳。我不觉得这?样心中装有百姓万民的皇后会有怎样不好的性子……”
她顿了?顿,“至于那些巫蛊之术,我倒是听闻大秦严禁巫蛊,若皇后本人便擅长这?些,陛下怎么还会喜欢她,不处置她?”
郑王妃喏喏点头?,连声?称是。
心里有了?计较,对云烟的性子和她对明昭皇后的态度大约有了?数,也明白这?位贵妃,应当是知晓容貌相似一事的。
只是似乎心里并不很在意,没有提及。
云烟看她眼中闪过的一点算计,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天生有些怕旁人这?样谋算的眼神一般,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但还是道:“我不喜欢王妃口中说的话。”
“无论?是什么性子,自有其可取之处,王妃说我好性子,无非是这?会儿同你说得来。难不成明昭皇后不愿同你说话,便是性格不好?”
二月微寒,风动衣袖,郑王妃端庄的裙摆也因?着微风轻轻晃动。
“明昭皇后不同王妃说话,应该是王妃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性子不好,而不是评判他人。”
云烟说完这?样长一段话,顿觉疲累,稍稍抬手,茯苓便上来扶住她。
郑王妃辩解几句,她都?没有细听。
只是道:“我不知晓今日王妃为何来寻我,原本还挺愿意同你一道的,但如果王妃还是如此在我面前搬弄是非,那日后还是莫要同我说话了?。”
郑王妃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纵使早便知道她说话直白,也未曾在这?说话都?是弯弯绕绕,一句话要绕着拐上七八圈才能明白意思的后宫中见到这?样的人。
当真是……独一份。
独一份的贵妃,还有未曾被后宅之事扰了?心的澄澈。
在她的目光里,郑王妃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昭然若揭。
她讪讪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见云烟带着茯苓先?行离去。留下个?孙安漠然瞧她一眼,拂尘一挥,转身离去。
一个?责罚肯定逃不掉,在她准备开?口以贬低明昭皇后来讨好云贵妃,试探她态度的时候就想好了?。
郑王妃垂着头?,等几人离开?后,往寿康宫走去。
她要早些同徐贵太妃分享今日她所见的云贵妃。
云贵妃这?样受宠,日后,他们?还得好好仰仗着云贵妃呢。
知晓云烟不算高兴,孙安也不再带着她兜圈子,云烟也没了?之前的精力一处处细看,在经过永安宫的时候看了?看方位,随意道:“就此处罢。”
“这?……”
孙安皱着眉头?,永安宫到勤政殿和福宁殿,可要跨过一整个?后宫,经过御花园,还得再走上一会儿。
便是乘龙辇,也得要上两刻钟。
娘娘哟,选的可真是个?好位置。
看见他半天不回话,云烟方才冷着的面容更沉了?一些,道:“陛下都?说随我挑,我喜欢这?里,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孙安唉声?叹气,只觉得伺候这?两个?主子可太心累了?,两人别别扭扭到现在,眼见着贵妃娘娘都?要独宠椒房了?,竟然还要住到永安宫这?个?偏僻的地方。
“那就是可以了?,”云烟对小菊道:“去福宁殿将咱们?的东西?都?搬过来。”
“还请孙公公派些人来,帮我们?收拾收拾。”
云烟先?行一步,往里去了?。留下一个?孙安,马不停蹄地往勤政殿跑,将今日所知都?告诉陛下。
茯苓跟在云烟身旁,轻声?道:“娘娘不怪奴婢,今日莽撞开?口斥责了?王妃吗?”
云烟留下她一人在身边,本就是想要说这?个?。
“不会,”云烟看着她,摇摇头?,“我知晓你是为我好,郑王妃这?样说话,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我刚入宫没多久,若让陛下因?此厌恶我,或是遭来一些没由来的暗害便不好了?。你先?行一步帮我止住她的话头?,提醒我这?话不好,我便知晓了?。”
“你也是为我好,再说,死者为大,明昭皇后都?去了?,不应该再遭受非议。”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性格,如今也已经不在了?。
说完,云烟心里忽地一顿。
她怎么会这?么想,宫中只有她一个?妃子,哪来的暗害。
心底里隐隐的慌乱和不安宁都?冒了?出?来,看着无人的永安宫,云烟稍稍往里走了?走。
好像潜意识里,一直都?觉得同旁人相处着,总会被欺负或是算计。
难不成是……话本看多了??
可同季长川、付菡、茯苓甚至是燕珝在一处时,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天地之间,她似乎有很多害怕的人和事。
她拉了?拉茯苓,掩饰住自己?心中的不安,道:“这?个?凌烟阁瞧着不错,便住这?里罢。”
茯苓得了?她的准话,知晓她没有生气,方才听见她维护着明昭皇后,一声?声?的话语,心里欢喜,应声?道:“娘娘喜欢,那便就在这?里了?。”
凌烟阁甚至不是永安宫的主殿。是个?二层的小楼,在永安宫的西?边。
院中有两颗梨树,枝叶繁茂,如今还未到开?放的时节,云烟看着这?树,已然能想象到梨花开?放之际,是怎样的风景。
凌烟阁二楼的看台极大,可以赏月看星星,从高处还能看向远处,不算大,小而精致。
南北通透,云烟还算满意。
折腾一下午,她原本的东西?不多,燕珝后来给她的绫罗锦缎,珠宝首饰,都?一应搬了?过来。只是凌烟阁还需要洒扫收拾,她便回了?福宁殿小憩。等到了?晚间,用?晚膳时,小菊来报,说凌烟阁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住下。
“这?么快?”
云烟随意喝了?口汤,便放下碗筷,“走罢。”
茯苓不赞同地看了?小菊一眼,再晚点来,说不定就能将这?碗汤喝下了?。娘娘一日都?用?不了?多少?,长久下去,身子怎么受的住。
云烟觉得自己?用?了?些,好声?好气对茯苓道:“好姐姐,别不开?心了?,人家都?喜欢弱柳扶风的身姿,我现在这?样自己?心里有数,咱们?去凌烟阁罢。”
茯苓无奈,娘娘每天用?个?微饱,也不知会不会难受。尝不到味道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每日一日三餐,都?不知娘娘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心里为娘娘难受,云烟却已经习惯了?这?些,并没有很在意此事,凌烟阁各处摆放都?随着自己?来,比福宁殿小上许多,但处处由着自己?,自在不少?。
云烟很喜欢这?种将所有东西?慢慢摆放整齐的感?觉,屋内所有摆放的东西?都?经过了?自己?的眼,将不大的屋子装扮得满满当当,看着精致舒适,已然是个?合格的屋子了?。
沐浴之后,云烟忙乱了?一日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看着窗外明朗的月色,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燕珝不在,不用?费力讨好着他。六郎也走了?,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贵妃的位置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都?不用?卑躬屈膝,吃的穿的都?是御赐,似乎哪哪都?好。
哪哪都?舒服,就是……好像少?了?些什么。
云烟湿着头?发?,让茯苓和小菊都?出?去歇着了?,享受着自己?的空间。
她坐在桌旁,看着窗外的圆月。
已然是二月中,月上枝头?,皎洁如初,一如她在乡间听着麦穗轻响,躺在摇椅上看到的月亮。
似乎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想。
但是那好像少?了?的东西?,一直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戳着,云烟咬着桌上的笔头?,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这?是圆月。
笔不算稳,歪歪扭扭的月亮旁边落下了?胖乎乎的星子,云烟咧嘴一笑,画了?一只小鸟。
她书画不好,小鸟勉强能看得出?翅膀,但身子圆滚滚,瞧着说是鱼都?有人信。
云烟乐了?,将笔头?指了?指这?鸟,低低道:“这?是燕珝。”
……
墨汁滴在纸面,让那只胖乎乎的小鸟没了?踪影,掩盖在乌黑的墨点之下。
长久的愣神,云烟一次次看向那个?被她鬼使神差画出?来,不算好看的小鸟。
这?是燕珝?
燕珝未曾同她说过自己?名讳,但她好像一直都?知晓。
就是知晓,没有来由。
念出?他的名字,发?自内心,就像眨眼一样简单。轻轻的气息从口中流出?,在云烟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燕珝的名字就已经在她口中打着转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心里空着的一块是什么了?。
她似乎有点想他。
云烟将其归结于,燕珝昨日同她说了?那样久的话,又答应了?她那么多的条件只为留她在身边。
习惯了?他的存在。
云烟垂首,将方才胡乱画出?来的墨迹揉皱,扔掉。
她将擦头?发?的帕子扔在桌上,蹬蹬下楼,对茯苓道:“今日的桃酥是不是有多的?”
茯苓以为她要吃,点头?欢喜道:“娘子要吃?凌烟阁还有小厨房,想吃什么,娘子做些?”
云烟摇摇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听孙安说陛下晚间没吃。”
她故作无意,转身道:“那桃酥总归我不想吃,你要么帮我送去,问问他吃不吃。”
心跳得有些快,云烟转身上楼,没去看茯苓若有所思的眼神,快步跑上去躺在榻上。
奇了?怪了?,燕珝同她在一处的时候不是逼迫她便是凶她,今晨他留下的痕迹还在脖颈上,沐浴的时候摸着甚至还有点点酥麻。
见完六郎后对他的愤懑甚至还在脑中,但就是止不住地……
在想他。
云烟生他气的同时,竟然还会想着他。
她在榻上翻身,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新换的锦被还没有自己?的味道,全是皂角香气,有些微微的不习惯,她陷在柔软的床榻之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生气,就是生气。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燕珝那样不尊重她,她心里记挂着这?个?恶人,再正常不过了?。
云烟又一次想起他停留在自己?唇上的触感?。
好像……有点睡不着了?。
云烟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茯苓轻轻的呼唤。
二楼的门被敲响,茯苓道:“娘子,陛下来了?。”
“来了?便来了?……”
云烟坐起身,下意识整理着未干的头?发?。
“……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低声?轻喃,前去开?门。
这?才刚让茯苓给桃酥送去呢。
“还说你不想见朕。”
门一开?,熟悉的冷香扑了?满怀,燕珝的声?音灌入耳中,带着凉意,微湿的发?丝随风轻颤。
刚才看月亮后,窗户忘了?关。
云烟脸颊有些发?烫,“不想见。陛下怎么来了?。”
声?音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听出?来的颤意,云烟后退几步,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不想见,还让茯苓给朕送桃酥?”
燕珝手中提着玉壶,侧过身子从她半开?的门中挤进来。
“想见朕就直说,”燕珝背过身关上门,声?音里隐隐有些愉悦,就像晨间在她脖颈处留下痕迹后,那自得的模样,“不必不好意思。”
“没有……”云烟嘟囔,没忘记自己?这?会儿还应该生着他的气。
视线慌乱落在桌面,方才咬着的笔头?歪在桌上,明晃晃地告诉她,她就是有些不自在。
“不想便不想吧。你不想见朕,朕想见你,可以吗?”
燕珝靠近几步,朗朗月光之下,清俊的容颜显出?几分温润。
比月色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