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1)(1 / 1)

死遁后太子火葬场了 令杳 9021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3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1)

  马车很宽敞,但并不空。里面甚至还燃着银炭,将整个车的内壁烤得暖和,驱散了二人身上的冰冷。

  与他身着的素服不同,马车极为繁复,各装饰她只在京城的画册摊上见过,甚至比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车中的小桌上,茶水咕噜咕噜冒着泡,白烟袅袅而上,看着好不温暖。

  云烟却?无暇顾及这些,她一遍遍用衣袖擦拭着眼角,不敢让眼泪再?掉出来,生怕眼前这个杀神一样的男人会将季长川一剑杀掉。还有屋内那?么多村民,他们都是欢天喜地来参加婚仪的,谁知?会有此?大难。

  想到这,云烟眼中又忍不住泛起了红,鼻子酸涩,整个人胸腔都觉得胀痛。

  期待了许久的婚仪被毁,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双腿被废,她还被这样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抢走……且不知?前路如何。

  还不知?他究竟是何人,究竟为何这样掳走她。云烟头脑发晕,心里想着他若……他若真要强夺了她的清白,她就是死也?不会从?他!

  绝不会像方才那?个吻,被吻到失神时竟还忍不住地回应,张开唇瓣欢迎他的侵略。

  上了马车,一直钳制着她的手被松开,云烟终于得了自?由,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同他离得远远的。

  她想要找点利器防身,可小心翼翼地搜遍了全?身也?没找到可以防身的东西,事实?上,也?没有谁家新嫁娘会在身上带着利器。

  云烟悲从?中?来,忽得想到了头上的朱钗,手方要抬起?,下一瞬,头顶的凤钗便被男人拔了下来,连带着头顶的凤簪,装扮了许久的朱钗都一并被他取下。

  男人面无表情,神情称不上温柔,但手意外地轻,虽迅速,但并未扯痛她。

  只是在最后,发丝缠绕着那?点点珠翠时,男人抿了唇,“过来。”

  云烟眨了眨眼,不敢动弹。

  她还没从?悲痛和震惊中?走出,为什么……就开始卸她的朱钗?

  脑中?转了又转,忽然?想到发簪被插上时,喜婆的叮嘱。

  她说,要让郎君亲自?帮她拆下,然?后——

  云烟脸噌地一红,泪水又盈了满眶。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了别家新妇,如今竟然?还要在马车里……云烟迟来的羞耻心让她忍不得发红的脖颈,捂着身子努力?向后缩。

  “你躲什么,”男人声音带着些不悦,更让她害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设计假死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害怕,一次次想要拿朱钗玉簪刺伤自?己的时候怎的不知?道害怕。

  这会儿反而看见他如同洪水猛兽,他难不成会伤害她?

  见她不过来,燕珝怕她头上的朱钗因为躲避的动作而刺伤,只好皱着眉靠近。云烟退无可退,腰身紧贴着身后的车壁,眼睁睁看着男人将她头上最后一个发钗也?取了下来。

  三千青丝如瀑披散,燕珝看着手中?几支朱钗,嘲讽一笑,随手便扔出了车窗。

  云烟惊呼一声,那?都是她期盼了很久舍不得戴上,等了许久,特意在婚仪上戴的。

  感受到泪水又要掉下,她心中?的委屈再?也?承受不住,泄愤似的用?衣袖揉搓着眼睛,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

  喉中?无法自?抑地溢出几声哽咽,鼻音浓重,“……你别过来。”

  燕珝瞧她那?模样也?确是吓得狠了,稍稍退后了些,看着自?己一身血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视线方离开一瞬,那?边忽又有了响动,燕珝本以为没了朱钗这类尖锐之物?她便伤不到自?己,谁知?就在着小小的马车内,她还能再?一次发出痛呼,他看向她,看着她都如此?了还躲着他。

  刻意被压制的声音闷在喉中?,她缩在角落不想被他发现,捂着眼睛不敢出声。

  云烟心里酸胀,真是时运不济,什么高僧算出来的婚期竟然?会遇上这样的祸事。就连擦拭泪水时,袖口亲手绣上的花纹重重地磨过双眼,又因金线粗糙,面上的胭脂混着泪水进入眼中?,这会儿眼睛火辣辣地疼,像是还有睫毛被揉了进去。

  她咬着唇死死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衣袖一点点擦拭着眼角,不是委屈酸涩的眼泪,而是眼睛疼痛不可抑制的生理泪水一点点滑落而出,不敢让对方发现,只能自?己一点点轻触,试图将眼中?混入的睫毛取出。

  可越是害怕越是慌乱,手忙脚乱地反而让自?己的动作极其不自?然?。因为方才的祸事,手脚还害怕地打着颤,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那?满身的血迹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

  云烟越想越委屈,恨不得咬舌自?尽,也?不要受此?羞辱。

  直到感觉到那?冷香再?一次靠近。

  她手蓦地顿住,紧紧捂着双眼。

  “我?没哭!”

  鼻音重得不像话,她从?没听?过自?己这样的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些莫名的娇嗔和埋怨——这不对,这不该是她现今的语气。

  但声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露,对方也?“嗯”了声,声音比方才软了许多,不再?是最初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气息。

  “眼睛怎么了,给我?看看。”

  云烟害怕他的触碰,他越是靠近,身子颤得越厉害,抑制不住的害怕涌上心头,她害怕他。

  真的害怕。

  燕珝冷了神色,方才稍稍带出的柔情顿时消弭,换了声音。

  “我?数三声,将你的手放下来,否则,季长川的命就别要了。”

  “三……”

  “睫毛掉眼睛里了,”云烟吓得忙将衣袖放下,将已经被揉得通红,甚至带着酸涩的双眼露出,“……别杀他,别杀他们。”

  她呜咽着,任他靠近。

  燕珝面上微微抽动几分,心里暗恼自?己为何又要提到季长川,这个威胁对她来说就如此?有效么。

  她就这样在意他。

  但此?时显然?不是恼恨的时候,云烟泫然?欲泣地努力?睁开双眼,不让泪水滚落,可通红的眼角带着一丝被揉搓后的痕迹,燕珝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道:“别躲。”

  云烟只好不动了,感受着他的接近,还有他身上血腥味与冷香混杂着的气息,任由这气息将自?己包裹,也?不敢动弹。

  眼睛是真的很难受,云烟吃了苦头,微微抬眼,将自?己难受的地方展露出来。

  这下是真的一览无余了,她心里有些悲哀地想。

  看着男人靠近,长指触上脸颊,又靠近到人体最为脆弱的眼部?,长睫止不住地眨,稍稍有些粗砺的指腹触到眼尾,云烟想躲又不敢躲,只能承受着他的接近。

  距离拉近,云烟再?一次看清了男人的容貌,他长眸低垂,专注着眼下手中?的事,云烟的视线却?止不住地往上,容纳进他更多的面容。

  距离太近,太近。甚至可以看见男人脸侧细小的绒毛,漆黑的鸦羽挡住了他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眸中?所含有的情绪。

  不安、羞赧,还有一直惊魂未定的恐惧缠绕在胸中?,云烟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眨眼,”男人轻声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激得她后颈一阵紧张,“现在看看,好了没。”

  男人动作细致,又快,几乎没感觉到难受便恢复了正常。云烟眨眨双眼,垂下头,继续缩在角落。

  她下意识想道谢,却?忽得又想起?那?一室被歹人压住的乡亲们,还有雪地里,不知?这会儿是否还活着的,她的夫君。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堵在唇角,她闭上嘴,垂头避开他的视线。

  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男人的轻笑。

  像是被气的。

  即使他没说话,云烟好像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在气她,没良心。

  云烟攥紧了衣角,手中?的盖头攥出了褶皱。几乎感受不到马车的晃动,稳而快的车驾便停了下来。

  寂静无声,云烟不知?现在该作何,男人也?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眸,没有动作。

  严格来讲,她是被这人强掳而来,她应该对他充满怨恨才是。可就在方才,他还帮她将眼睛里的睫毛挑了出来,那?样轻柔……而且,她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对他,恨不起?来。

  因为脸么?云烟恍惚地想,他的容貌确实?有这个资本,让万千少女为止倾倒,但凭心而论,六郎也?并不差。

  脑中?杂乱的想法尚未理清思绪,便听?男人用?那?冷冽的声线,开口道:“下车。”

  手中?的盖头蓦地又抓紧,男人先她一步下了车,视线中?,男人站在车下。车外的情况看不明晰,只能看见……威严的红墙,身着厉甲的兵士,还有……

  来不及细想太多,她磨磨蹭蹭的动作显然?又惹了男人不悦,墨眉蹙起?,不过转瞬,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好似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身子落入了不似他长指那?样冰冷的怀抱,带着些暖意,将她整个抱在了怀中?。

  下了车,濒临下坠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她紧闭着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被他扔下去。

  殊不知?她这样依赖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眼前之人,男人心中?的郁气总算消解了几分,连带着面上的神情都稍稍松了许多。身旁随侍的宫人察言观色惯了,瞧见此?情此?景,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云烟开始紧闭着双眼,等到终于适应了这被紧紧抱着的姿势,睁开双眼,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何处……”

  陌生又莫名熟悉的感觉袭来,明明未曾见过的地方却?让她感觉万分难受,心跳飞速加快,身子止不住地挣扎。

  她要下去,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害了她夫君的歹人!

  云烟甫一挣扎,身子便被男人钳住,二人之间体型的差距让他很轻易地便拥住了她,有力?地臂膀护在腿弯,肩膀被他按在身前,挣扎不得。

  “你最好安分些。”靠得极近,男人的声音从?胸腔微微振动着,震得她胸前发痒,带着些麻。

  云烟无助时便想哭,这会儿又想落泪,却?害怕男人一直以来的话,眼中?噙着泪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若说他是好人,他竟然?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甚至看着身份还不低,宅邸这样大。

  若说他是坏人,他方才还帮她,还抱她……不,云烟甩甩脑子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定也?是求色,等到将她吃干抹净后便会杀了她,不留情面,就像刘婶子夜里同她讲的强盗故事一样。

  云烟挣扎不得,只当自?己死路一条了,他若要来硬的,她便咬舌自?尽!

  男人脚程快,不过片刻,便进了一看着富丽堂皇的院落,云烟没心情看那?院中?的假山流水,心中?的盘算愈发深重。

  她还想,若是可以,她还要为六郎报仇,哪怕用?嘴也?要让他吃痛,就像那?日咬玉珠一般,定不能让他好过。

  脑中?思绪纷乱,直到感觉自?己被并不温柔地扔到榻上,云烟想躲,这种时候被扔到榻上,某些意味也?太强了些。泪滴止不住流出来,她大声道:“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

  男人方才抱着她,身上的血腥味粘到了她的身上,云烟只觉得气味难闻,像是自?己都被泡在了血中?。

  她挣扎着想要推开,可男人分毫不让,凑近,那?双不带情.欲的眉眼一点点靠近,云烟慌乱着退后,无助地靠在床榻上,柔软的被褥下陷,感受着身侧微微的凹陷,恐惧愈发深重。

  “你别过来,别过来!”云烟拉过被褥,眼神中?满是惶恐,“你到底是谁!”

  不同于外院的华丽,内室虽大且宽敞,但并无太过张扬的配饰。即使如此?,云烟也?能看出这主人家的富贵,是和六郎那?般不同的。

  此?人,只怕位高权重更胜于六郎。

  男人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动作着,云烟慌乱中?听?到“啪嗒”一声轻响,随后又紧接着发出两声相似的锁扣之声,她懵然?回首,手腕脚腕,俱都被一金色的锁链拷住,让她无法动弹。

  “这是什么意思,”她很是无措,晃动着手想要挣脱,冰冷的锁链发出钉铛的脆响,却?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改变,“你……”

  起?初看着无法动弹,仔细拉扯之后还另有玄机,她有活动的空间,可一只手和双脚都被拷在床榻之上,只怕活动的范围也?不会很远。比起?被锁起?没有自?由的恐惧让她更难受的,是被这样束缚住的羞耻感和恐慌,一点点折磨在她的心头。

  脖颈处红得要滴血,鼻头堵得无法出气,脸上的胭脂早就被泪水打湿花得不成样子,男人皱皱眉,朝外吩咐了什么。外面有人影晃动,不过片刻,热水和新衣便被人松了进来。

  侍女不敢看向床榻,规规矩矩地将水盆和衣物?放进,便无声无息地离去。

  室内暖和,云烟并不冷,可看着男人宛如冰霜的脸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再?一次靠近,云烟的视线却?落在了他染红了的衣衫之上。

  显然?他也?对此?无法容忍,皱着眉脱掉外衫,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又将热水亲自?端来,拧干帕子便要擦她的脸。

  云烟被这动作都要搞糊涂了,抽噎着任由他用?温热的帕子擦去她脸上花了的胭脂。

  帕子上的暖意让她哭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放松了许多,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些,眉眼间的胭脂最先被洗掉,随后是脸颊处,再?最后,是唇畔的口脂。

  男人低垂着眉眼,仔细又认真地用?帕子擦拭,可口脂多少带些粘腻,帕子擦去反而晕开。男人俊眉稍稍曲起?,抬起?长指便按了上去。

  指尖因为沾了热水,不再?冰冷,指腹揉搓着她的唇角,柔软的触感一次次撩拨着指尖,修整得整齐的指尖泛起?了红,也?不知?是口脂的红,还是指尖的血色。

  云烟仰着头,感受着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作乱,摩挲着唇瓣指尖一点点加重,或又渐轻,像是羽毛瘙痒般难耐,不由得便张开了唇,像是前阵子因咬了玉珠口中?有伤,季长川拿着药棒为她上药时一样。

  檀口微张,男人手移动不及,半伸进了她唇中?。

  眼神骤然?晦涩。

  云烟却?在惊慌之中?又闭上了唇,这样一来,反倒像是她主动张口,含住了他的指节。

  心中?一麻,云烟忽然?觉得这样仿佛有着什么别的意味,就见他猛地缩回了手,另一只手却?拖住了她的后脑,死死掐住她的后颈。

  眼底的晦暗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些隐隐的怒意,“谁教你的?你和谁学得这般讨好人?”

  泪盈盈的眸子看向他,根本不知?他眸中?的怒意从?何而来,更觉得他口中?的讨好是无稽之谈。这样被羞辱,还是人生头一回,没头没尾地将她强掳来,伤害了那?么多人,竟然?还这样羞辱她!

  云烟心中?愤恨,张口便咬了下去,咬在他的小臂之上。

  因着在室内,男人穿得比玉珠还要单薄上许多,很轻易就被她咬出了痕迹。可她感受不到分毫躲闪之意,只是愣住,微怔,然?后坦然?地将手臂伸出,任她发泄。

  云烟咬了一半,反而因他这样的动作渐渐松了口,泪水滴落,擦净的时候,道:“可不可以,不要杀他们。”

  她又哭了,可她忍不住。

  男人收回手,丝毫不关心手臂上泛出的血色,静静地看着她。

  苍白的面容,冷峻的神情,站在榻边,一言不发便带来令人惊惧的压迫感,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烟怯怯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门外传来声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

  来人拉长了嗓音,听?着不像正常男声,反而又尖又长,像……阉人?

  “陛下——”来人道:“回禀陛下,罪人季长川已押如天牢,可需审问?”

  云烟还未回过神来,只听?男人淡声道:“不必,等朕亲自?去。”

  “……陛下?”

  云烟喃喃,对,她方才是听?他自?称过朕,可她慌乱中?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些。

  他是陛下?陛下怎会如此?!

  但他若是陛下,一切便通了。六郎这样大族的公子,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这天地间高高在上的那?位,还能有谁?

  可陛下,陛下……

  云烟摇着头,额角又胀痛起?来。一瞬间模糊的景象撞进脑袋,让她眼前一阵眩晕。

  “你是陛下……”云烟声音很轻,可他听?得分明,“陛下为何要如此?……六郎,六郎不是说,陛下同他交好么……”

  受万民敬仰的陛下,被万千百姓称赞的陛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云烟无法理解,只觉得自?己收到了极大的冲击。

  “六郎……为何还被押入天牢,他有何过错!”

  云烟忽得激动起?来,手上的锁链晃动,发出哗啦的声响,让她更加愤懑委屈。

  燕珝一步步靠近,看着她的双眼。

  “阿枝,”他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

  “我?不是什么阿枝,”云烟语气掷地有声,斩钉截铁,“也?没有在装傻,我?叫云烟,我?要找我?家郎君!”

  “你是陛下,陛下也?不可以强抢……”

  “云烟?”

  下颌又一次被抬起?,燕珝微微上扬的语调带着些不可置信。

  “谁给你起?的名字,你自?己?还是季长川?”

  “演戏也?要演得真实?些,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说些什么?”燕珝微微弯身,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瞳。

  “朕的皇后,也?该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云烟惶然?,看着他深如寒潭般的眼神,眸色宛如霜冻多年的寒水,要将自?己拉扯进深渊。

  她的头又疼起?来,起?初是钝痛,后来慢慢变得尖锐,止不住地弓着身子,捂着头,冰冷的锁链触及脸颊,将触感变得分外分明。

  “阿枝,阿枝——”

  呼唤好像都来自?天边,云烟耳边轰鸣,像是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瞬间额角便出了细细的汗,微微抽搐着身子,痛苦万分。

  燕珝从?未见过她这般,将她护在怀中?,看她一次次捂着头喊疼,朝外道:“太医,叫太医。”

  又轻轻按着她的头,“哪里疼,告诉朕,哪里疼?”

  声音轻缓,方才的戾气转瞬消失不见,他本就对她没有法子,再?多的伪装,也?不过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紧张。

  “这里吗,这里……”

  他掀开额角的发丝,方才擦脸时都未曾注意到,此?时细看,一道淡粉的疤痕明显地蜿蜒在她额角,延伸至发丝里。

  她从?上了马车,便被迫披散着长发,完全?掩住了那?一丝伤痕。晨起?梳妆时为了好看,也?特地用?盘起?的长发遮住,不让其展现出来。

  云烟脑中?胀痛,像是要想起?什么,却?根本想不起?来,她朦胧着泪眼瞧着他,嗫嚅着唇。

  燕珝仔细辨认,只看她唇形微动。

  “郎君……”

  “我?在,”他放轻了手,将她拢住,“我?在。”

  “郎君……六郎……”

  燕珝的手蓦地顿住。

  潮湿冰冷的天牢,锁链的碰撞声,各穷凶极恶之徒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刑鞭抽于身上的噼啪声响,还有烙铁烧得滚烫,烙在人身上发出烧焦了的腥臭味。

  “嘀嗒——嘀嗒——”

  水滴落下,又溅起?,又落下,消失在水坑中?。

  孙安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可当真是第一次这样畏惧地跟在陛下身后。

  陛下身上的杀气,不亚于今晨方知?晓娘娘还活着,并且要嫁与他人的时刻。

  他眼睁睁看着陛下踹开了里间的牢房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孙安急得打转,这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季大人这样身份的人,只要不谋逆,富贵荣华八辈子都享受不完。可偏偏,偏偏……

  唉!

  孙安一跺脚,站在门外,继续当门神。听?着天牢中?那?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当伴奏了。

  ……

  季长川被扔在脏乱的稻草上,被废了的腿无力?地摆放在身前,身上细碎的剑伤是晨间留下的,此?刻还在流着鲜血。

  失血的脸色看起?来分外吓人,早便没了那?温润如玉的模样。

  听?见声响,略略抬了抬眼。看清楚来人,轻扯出抹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拜见陛下。”

  “此?情此?景,便饶了臣无法行礼之过罢。”

  燕珝冷眼瞧着他。

  “朕饶恕你的,已经够多了。”

  “是,”季长川承认,“臣犯下的罪过,乃是抄家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如今只杀臣一人,未曾牵连季氏全?族,臣已然?感激涕零。”

  作为黑骑卫如今的首领,他自?然?知?道由黑骑卫掌管的天牢,究竟是怎样的可怖。

  可他未曾受到半分刑罚,被抓紧来后,便像是被忘了一般,扔在了此?处。

  “你既知?晓,为何还犯。”

  燕珝负手而立,看着自?己至始至终都从?未怀疑过的季长川。

  这么多年,他最低谷,最荣耀的时刻,都有他陪在身边。二人情谊,更甚于付彻知?,段述成等人。

  在今日之前,他绝不会认为季长川这等有着剔透玲珑心的温润君子,竟会藏着他的妻子。

  他是何时喜欢上的阿枝,在此?之前,他可还有……

  他今晨的失态,有阿枝私逃死遁的气恼,可还有着他被付菡,季长川几人蒙在鼓里的恼恨。

  可笑他身为帝王。

  妻子出逃,挚友离心。

  这天下,究竟有几分在他掌控之中?。

  季长川抬眼看他,面上不改恭敬。

  “陛下,”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阴冷的牢房,“陛下既然?对皇后情深,那?便能理解臣今日之过。”

  “若易地而处,只怕陛下,会比臣更疯。”

  “朕已经要疯了,”燕珝打断了他的声音,“你如此?这般,可曾想过朕,想过你的族人。”

  “自?然?是想过的,陛下,只是臣,”季长川弓着身子,像是在叩首,“臣看见娘娘醒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忘了,她倒是将一切忘了个干净。”

  燕珝仰头,避开他的俯首,喉间似有长叹,将散未散。

  “陛下都知?晓了。”

  “是,朕当了这么久的傻子,也?该知?晓了。”

  燕珝感受着左手小臂上传来的丝丝痛意,那?是她方才亲口咬下的,提醒着让他神智清明。

  一个两个,都瞒着他。

  “她出逃,你可有策划。”

  燕珝声音清冽,好像回到了他们当年读书?的时候,彼此?抽背书?。

  “臣不知?晓此?事。”

  季长川微闭上眼,冬日本就寒冷,潮湿的天牢让他的腿更疼,血液流失的感觉带走了全?身的热量,他已然?没了力?气。

  “那?日,你在此?杀了韩氏女,就是因为她在山中?,看见了阿枝?”

  燕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冰冷刺骨。

  “是,”季长川认下,“臣就是在山中?,救下了跌落山崖的娘娘。”

  娘娘二字,他说得万分艰难。

  已经过了这许久,她是他的云烟,是他的妻子,今日之前,他们二人都盼望着今日成亲礼。

  他们的婚仪,云烟念想了许久。

  他又何尝不是。

  只等今日之后,他们便能离开京城,游山玩水,看看她喜欢的大好河山。

  说不定在未来的某日,吃到某地特色时,她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她能尝到味道了。

  可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谎言。

  骗来的终究是骗来的,或许有一日她会想起?,但他也?盼望着那?日晚一点,晚一点到来。

  晚到他在她心里住下,让她对他如同对燕珝那?般割舍不下,或许,她远走时还会带上他。

  季长川听?着燕珝再?度开口。

  “朕派你去寻她时,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愚蠢。”

  季长川猛地抬头,摇头。

  “是不是觉得玩弄了朕,如此?可笑,朕还求神问佛,朕还守着那?具不知?是谁的焦尸枯坐……那?些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偷偷在心里笑朕。”

  “一国帝王,被你们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怎么样?”

  燕珝语速渐快,可他分明不想说这些的。

  他知?道这些有多伤人。

  他宁愿是一个逆臣玩弄嘲讽他,也?不愿此?人,是他的挚友。

  “陛下可知?,臣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季长川俯地,“面对陛下时,臣何尝不痛苦。陛下将臣当挚友,臣亦如此?!可臣今日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愧对与陛下——”

  “可你还是这般做了!”

  燕珝蹲下身,无视被地上脏污染脏的衣摆,直视着他。

  “是,臣还是这么做了。”

  季长川面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臣面对娘娘之时,并未有预想中?那?般开心,臣不敢看娘娘的眼睛。”

  季长川垂首,“娘娘总是在透过臣,看她的郎君。”

  燕珝闭上双眼,看着他。

  “她何时,变成这样的,”燕珝声音凝涩,“醒来后便如此?么。”

  “臣当日追韩氏女时,发觉她也?正在追着什么人。怕边防图泄露,扣下韩氏女后便沿着轨迹追去。那?日雨大,娘娘一人独身骑着马,应当是雷声惊了马,将娘娘甩落。”

  “臣见到娘娘时,娘娘脸色苍白,不知?淋了多久的雨,臣只怕她……”

  季长川看着天牢中?无处不在的黑暗,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

  “娘娘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她只是……”他顿了顿,“娘娘一声声呼唤,想要寻她的夫君。”

  “臣有私心,冒认了一切。”

  季长川抬首,“一切都是臣之过,娘娘是懵懂之时被臣蒙骗。”

  燕珝缓缓站起?身,看着他。

  “她如今,连朕也?不认识了。她只认你。”

  “娘娘如今还未想起?,等到想起?,眼中?心中?,便只有陛下了,”季长川手一点点抓紧身下脏乱的茅草,“但臣寻来的大夫道,娘娘脑中?有瘀血,不可刺激。”

  “……只能待她自?己想起?。”

  “一旦刺激,强行回忆,便会头痛不止,全?身抽搐。”

  季长川已经没了力?气,气若游丝,说完这些便不语了。

  “长川,”燕珝悠悠轻叹,他们这样多年,终究是回不去了,“朕只想知?道,你……”

  “罢了。”

  他转身,避开了季长川抬起?的视线。

  黑暗中?,他瞳孔渐渐熄灭,没了原先的神采。看着他此?生的挚友一步步走出牢房,消失不见。

  “给他的腿接上,送些饭食,别让他死了。”

  燕珝冷声吩咐。

  孙安作为掌事太监,历来最会揣摩圣上心意,这会儿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句:“陛下,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不必。”

  燕珝揉着眉间,吩咐道。

  “旁人若问起?,便说朕派他外出公务。”

  走出天牢,骤然?投来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皱了皱眉,快步迈向福宁殿。

  宫道深长,燕珝从?未觉得冬日的日光这样冰冷,他的爱人不记得他,他的挚友都背叛他,果真居于高台之上,周身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他快步走回,就在将要推门进殿之前,忽得止住了脚步。

  她受不得刺激。

  她……不想做阿枝。

  燕珝闭了闭眼,长舒出口气。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难以处理之事,他要如何……如何。

  他盼着她记起?,又害怕她记起?。

  身为云烟的她害怕他,身为阿枝的她心中?有他却?想逃离。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那?种结果更坏。

  他想知?晓她的心病可好,她的味觉可好,身子可康健。

  太医只能诊断她的身子,不能看到她的内心。

  孙安看着陛下这般犹疑,忍不住道:“陛下……若实?在……奴才去唤付娘子来,同皇后说话,可好?”

  “不成。”

  燕珝倒是不怕付菡再?帮着她逃,现今在他的眼皮底下,任她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付菡能陪她说说话倒还好,只是她这会儿脸上的红肿只怕还没消,贸然?吓到了她,反倒不美。

  燕珝正准备进屋,忽得又想起?一事。

  “日后,莫唤她皇后。”

  孙安何等机灵之人,赶紧道:“陛下,奴才唤云娘子,可好?”

  满朝皆知?皇后娘娘死于走水,那?场大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明昭皇后的牌位还放在皇家的祠堂,若娘娘忽然?回来,只怕有损皇室威严。

  燕珝想的倒不是这些。

  季长川做了千万件错事,但有一事倒做对了。

  往事如云烟,她做云烟,倒无不可。

  比之当年身不由己的北凉公主,自?在许多。如今凉州收复,凉州京城还有着她的一些兄弟姐妹,若是日后拿着她的身份要挟,只怕她会为难。

  燕珝道:“就这样吧。”

  孙安得了令,立马吩咐下去。

  他进屋,正好瞧见云烟坐在榻上,不理身旁的宫女。

  侍女道:“娘子,这些杂物?交予奴婢,奴婢定会收好,不会丢失。”

  “不成!”云烟扭过头来,颇有些张牙舞爪,凶狠地护着自?己的东西。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这些恶人……”

  燕珝走来,摆摆手,让宫女下去。

  宫女行了礼,退了出去。

  “何物?这样宝贵,”燕珝靠近,看着她双手交叠护在怀中?,不知?何物?,“给朕看看。”

  “陛下便可以什么都抢吗,”云烟颇有些无知?者无畏的意思在,仗着自?己不懂便嚷声道:“陛下这般,说出去了天下百姓都会笑你!”

  她睡了一觉醒来,安定了许多,见小命还在,燕珝不在,胆子便大了些。被宫女换了衣衫,还要收走她的东西,正藏着,燕珝便回来了。

  心情直接降到了低谷。

  燕珝倒是不理会她这样讲话,只是道:“朕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朕不想让百姓知?道,百姓便不会知?道。”

  他伸出手,一把便将她护了半天的东西捞出来,还带着点她的体温,“就如同现在,朕抢你的东西,除了你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云烟恼火,想要抬手抢回,却?又畏惧他会不会杀人,只能眼含怒意,瞪着他。

  燕珝将其放于手心,看见是什么的时候,微微失了神。

  那?是他求的同心结。

  被她保护得很好,不见褪色,红艳如初。

  “还你,”半晌,他道:“不过是个同心结。”

  “这可不一样!这是我?夫君求来的!”

  云烟赶紧护住,揣进怀里。

  “有何不同,同心结而已,朕想要,多的是。”

  燕珝靠近,坐在榻边。

  “你叫云烟?”他状似无意,主动道。

  “对,”她瞪着他,像是想用?目光逼退他,同时努力?后缩,好像他随时来轻薄她一般,“你别过来。”

  “很好。”他收回视线。

  “……好什么?”

  云烟反而被他这般,弄得摸不着头脑。

  “朕有一皇后,你可知?晓?”

  燕珝看着她的脸颊,像是在打量她。

  云烟懵然?点头,她自?然?知?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对先皇后有多深情,可不知?他竟然?是这样强抢民女的大恶人!

  “皇后名唤阿枝,容貌……同你生得很相似。”

  燕珝垂眼,看着锦被上的花纹。

  “有多相似?”云烟忍不住道,这得有多像,才能让陛下都认错?一口一个阿枝叫她。

  “一模一样,”燕珝道:“像到,连朕都分不出来。”

  云烟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听?他继续道:

  “先皇后故去,朕悲痛不已,寻了你来,陪伴在朕身边。”

  “……凭什么!”

  云烟脱口而出,忘了身份。

  “我?有夫君,”她强调,“你也?有妻子呀!”

  “可朕妻子故去了,你的夫君,只怕也?快了。”

  燕珝表情淡漠,轻飘飘地说出这些。

  云烟知?道季长川被关押在天牢,只好软了声音。

  “……要如何,才能放了我?夫君?”

  燕珝伸出手,她原本想躲,可看着他的神情,不敢躲开。大掌拍了拍她的头顶,道:“乖乖待在朕身边。说不定朕心情好了,便将他放了。”

  云烟垂着眼,看向方藏好的同心结。

  替身……她想。

  总归是逃不掉了,逃不掉的,这深宫之中?,到处都是他的人。

  她看着燕珝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约定道:“那?你一定要放了他。”

  燕珝一笑,“那?是自?然?,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