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新年 孽缘,断了也好。
苍云九州的冬日不像南陵京都那样冷, 夜里却依旧寒风入体,今夜还下着雨。
裴璟从傅归宜的房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身上, 如同冰锥一般扎进他的伤口里。
后背的血和雨混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着浓烈骇人的煞气。
若他手里拿一把出鞘的剑, 便像从九死一生的浴血战场中搏杀出来的幸存者, 脚下踩着名为裴璟的尸骸跋涉而过时, 落下滴滴猩红。
裴璟走近傅归荑小院时,季明雪赶忙上来递了一把伞。
他闻见了很浓的铁锈味, 担忧地看着裴璟,唇瓣蠕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裴璟目光透过雨幕始终黏在那扇关紧的大门上,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雨太大,季明雪需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明白裴璟的意思后, 他的瞳孔骤然微缩, 有一瞬间充满诧异,最后恭敬的点头, 表示马上安排。
他把伞强行塞进裴璟手里, 转身离开。
裴璟走到傅归荑门口时, 手里的伞早已不知被狂风吹向何处,雨里夹着雪粒,像盐似的烫得后背火辣辣地疼,又冻得他四肢麻木。
他像是没有知觉似的, 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唯独闪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眸。
忽而, 他的双唇微张, 握拳抵着唇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低沉,腹腔收缩得却越来越剧烈。
最后他喉间急速滚动,终是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散。
傅归宜不愧是暗卫首领,刑讯逼供堪称顶尖高手,跟了他十多年,对他身上的旧伤更是了如指掌。
雨下了一夜,裴璟在门口站了一夜。
天边泛着鱼肚白,微光照在裴璟被冻得青白的脸上,两鬓的白发隐隐有扩散的趋势。
他的头发,衣衫,和长靴都被冰水浸泡,身体僵硬,每做出一个微小动作都十分艰难。
太阳渐渐高升,当第一缕日光刺向裴璟双眸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傅归荑醒了。
裴璟多希望今日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样还可以假装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傅归荑穿了件厚衣裳,临近年关,天气愈发的冷。
昨夜还下了场冬雨,她半夜被冷醒,寻了一床厚被子才重新睡下。
风呼呼地刮蹭木质窗牖吭哧吭哧响,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重重叠叠的黑影搅作一团,像张牙舞爪索命的厉鬼。
傅归荑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怕,扫了两眼便继续睡。
起床后她准备推开门透透气,谁知门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傅归荑皱眉,正准备用点力推开,外面传来裴璟的声音。
“傅归荑,京城有事,我要回去了。”
他的声音是一贯地沉稳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
傅归荑抬起的手垂下来,眼皮压低盯着门栓没说话。
好在裴璟并没有想等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的。”
她想放下过去,放下与他过往种种的爱恨和他带给她的伤害。
傅归宜说,从前都是她在适应他,这次换他来适应傅归荑。
他的眼眶泛起酸涩,热意止步住往上涌:“多用饭,少饮酒,尤其是冷天,你总爱空腹小酌两杯,这样伤胃……”
裴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琐碎的小事,诸如她吃饭的时候不会注意温度,喜欢吃热食,还爱喝隔夜的凉茶,穿衣总是会下意识勒紧胸口,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零零总总他皆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很多事小到傅归荑都诧异自己真有这些习惯么?
裴璟声音越来越沙哑,自嘲低笑了声:“我今天的话好像有些多,你是个安静的人,想必定不耐烦了罢……”
隔着门,傅归荑回他:“没有。”
裴璟换了种笑,笑声略带悲凉:“那就好。我不想临走前还惹你不快。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与你好好说上一句话,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傅归荑试着往前推门,发现纹丝不动。
“别开门。”裴璟察觉到门内的人想出来,他眨了眨眼,压下微微哽咽嗓音,故意扬声道:“我怕一见到你,就忍不住直接抓你回去。”
傅归荑停住手。
裴璟被雨淋了一夜,后背的伤口结痂与衣服黏在一起,头发断断依誮续续滴着水,他想想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
他不想让傅归荑看见他落魄的模样。
自己在她心里虽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也能算个枭雄,他不屑于装可怜去博取她的同情,更不愿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他希望在傅归荑记忆里,自己永远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裴璟。
他眼睛更红:“你说的对,我们是孽缘。”
“孽缘,断了也好。”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成气音。
一门之隔,傅归荑的手覆在门栓之上,外面同一个地方放的是裴璟的手。
她轻轻颤了颤长睫,蠕动唇瓣却终是未出一声。
缘分了断,无话可讲。
裴璟的胸膛急剧起伏,嘴里大口大口呼吸。
听见院外动静,他知道时间已到。
“我走了,你好好的。”
说完仰头将眼前的白雾倒流回眼眶里,毫不犹豫地放开拉住的门锁。
“知道了。”
转瞬刹那,裴璟听见傅归荑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扯了个转瞬即逝的笑,却再也没回头。
出了院外,季明雪已经点齐人马列队在侧,一行银甲威风凛凛,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
裴璟几步之间已然恢复成那个睥睨众生,无坚不摧的南陵太子,他的衣衫虽褴褛,气势却逼得人退避三舍。
接过季明雪手中的披风,振臂一挥披在身上,掩盖住半身伤痕。
裴璟去向镇南王辞行。
傅归荑等外面动静散去才打开门,雨后的院子似乎萧索了许多,枯叶落了一地。
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院子的石凳处,石桌上赫然放着一把银弓。
裴璟一行人骑马驻足在镇南王府大门牌匾前,上面的红绸红花已经取下,门口再无一丝喜庆的装饰。
他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
扬鞭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有墨绿色的袍角落入他的眼中,裴璟的眼睛亮了一下,慌忙再控制马头回转。
待看见是谁后,眸中的光瞬间黯淡。
傅归宜站在门口,冷冷盯着他,似乎要亲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等等。”傅归宜走到裴璟的身边,二话不说扯下他腰间的玉坠。“别再来了,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裴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腰带,一言不发勒住缰绳转了个头,清脆地马鞭声划破冬日干燥的空气。
一群人以他为首,入鱼贯从地离开城门,沿着关道一路向东。
北风猎猎,吹在裴璟的衣袍上,湿润的衣襟渐渐风干,如同眼角含着的那点水光,一齐消散在风沙里。
抵达滕城边缘,裴璟抬眼看了眼城门上镌刻的二字。
离开苍云九州的范围了。
忽而,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糊点,渐渐连成一片,抓住缰绳的手颤抖不止,身体忽冷忽热,还等不急下马便已经失去意识。
“太子殿下!”
季明雪吓得目眦欲裂,连忙跳下马扶住跌倒在地的裴璟。手碰到他的后背,染了一掌的鲜红。
“他真的走了?”镇南王还有点不敢相信,本来他都做好双方撕破脸的准备,没想到裴璟竟然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真的。”傅归宜找人跟在裴璟后面,探子亲眼见他和季明雪入了滕城。
不仅如此,跟着来的一千追云骑也悉数撤回,彻底离开镇南王府。
今天他居然还能骑马撑到滕城。
想到断裂在屋子里的长鞭,傅归宜只觉得昨晚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管怎么说。”镇南王长叹一口气:“总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
傅归宜没接话,他总觉得裴璟不会这样轻易善罢甘休。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次再来他再打出门去便是。
宣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
宣安帝病逝于德安殿,享年四十六。
宣安帝死前下旨身后事一切从简,不得大操大办,太子裴璟遵照遗旨行事。
同年年末,太子裴璟登基称帝。
新帝至纯至孝,与宣安帝父子情深,遂决定为父守孝三年,不举行大婚,同时停止选秀一切事宜。
新帝上位,苍云九州一切照旧。
此刻,镇南王府内再一次挂上红绸,为的是迎接新年。
这是一家重聚的第一个新年,镇南王和王妃都很重视,兄妹两也隆重对待。
府里到处焕然一新,挂红灯笼,贴吉祥对联,添置新衣。
明明只多了一个人,傅归荑却觉得今年比往年,热闹太多,闹得她心里热腾腾的。
除夕夜当天,镇南王大手一挥在苍云九州各地燃放烟花以示庆贺。
绚烂的烟花下,笑容满面的一家人坐在满满一桌子席面前互相说着吉祥话,他们身穿新衣,举杯共庆明年。
“祝父亲,母亲长保身荣贵,年年共守岁。愿哥哥嘉庆与时新,今年胜去年。”
傅归荑起身说着祝酒词,幸福地望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连饮三杯。
镇南王和傅归宜都非常赏脸地与她同饮,互相又道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一整晚,傅归荑的笑容就没断过。
其余三人也俱是喜气洋洋,分离十三年,一家四口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一起迎接新年。
明明灭灭的白光在她白嫩细腻的脸颊上闪烁着,双眸含光,绚烂至极。
南陵京城的天空也在子时燃放了盛大的烟花,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同时也庆祝新帝登基。
然而新帝在孝期,免了除夕宫宴,让文武百官回去陪伴家人。
裴璟身穿便服回到东宫,他无子嗣,自然无人入住。
这里曾经是他的寝殿,后来傅归荑住进来,便成了裴璟心里的家。
再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一切。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唯独再没有那个人。
裴璟原本以为,今年的新年他不会又是一个人过。
“新年快乐,傅归荑。”
裴璟举起酒杯,对着旁边的空气轻声道。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白亮的烟花在裴璟头顶炸开。
火焰斜斜照在他身上,拉出一个影子,恰好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新年第一天,一封八百里加急从南陵皇宫送往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十日后,傅归宜看着信件内容止不住冷笑。
他就知道,裴璟绝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在老婆面前哭太多次了,要挽回一下作为男人的尊严,不然她以为我是弱鸡怎么办?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晏殊《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晏殊《少年游·谢家庭槛晓无尘》
五更催驱傩,爆竹起。虚耗都教退。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宋·晁补之《失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