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还没。”
裴行阙语气温和, 带一点笑,仰头斜靠在那里,他?最近又有点苍白, 常常咳嗽,长随煎了药给他饮下, 他?喝了, 偶尔好转,大多时?候,脸色都还很难看。
梁和滟盯着他看了片刻, 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既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又一直没告诉她?, 那似乎就关乎一些他私人的事情, 她?也就没再问下去。
唯一有点担心的, 可?能就是那事情会不会违背律法, 被处罚的时候会牵连到她?或阿娘。
她?问过, 裴行阙笑着, 避而?不答,反问:“县主眼里, 我是那样的人吗?”
这倒不是。
梁和滟否决了自己那猜想,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皱着眉,拨了拨手下的算盘珠子, 问另一件事情:“这一遭年节, 侯爷准备怎么过?”
顿一顿,她?皱眉:“如今楚使在, 不晓得还能不能在府里过,若去宫中赴宴……”
“节俗之类, 我?没有许多讲究,热热闹闹就好。不过既然是年节,总要团圆热闹才?好。我?想着,这一年来,咱们?府里陆陆续续也修缮了不少地方?,不如接母亲来,若她?习惯,就与我?们?长住在一起?,若不习惯,暂住几天,一起?过了年节也是好的。”
裴行阙慢慢讲着,撑着头,跟她?商量:“县主伤着呢,宫宴里颇多饮酒的地方?,怎么能去,若真宣我?们?,我?替县主推辞了就好。”
“好,只是要接阿娘来,还是要再等两天,等我?手上的伤再好些,能在阿娘面前?遮掩过去才?好,不然正月里的,阿娘看见我?这样子,要挂心的。”
裴行阙笑了笑,等她?算完最后一笔账,拿了药来,给她?换药。
她?手臂上伤得重?,破皮的地方?许多,连在一块,破溃出个可?怖的伤口,若非处理及时?,只怕就要流脓了。
裴行阙的动?作?轻,握她?手臂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手很稳当,比芳郊和绿芽都熟练。梁和滟试了两次那两个丫头换药的样子,就不再挣扎,每日乖乖伸手,让裴行阙给自己换药。问及他?为什么这么熟练,也无外乎那个缘由:“从前?受伤太多,久病成良医,习惯了。”
他?微微抿着唇,笑一笑。
这事情又过两天,各处都封官印准备年节的时?候,梁和滟收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封信。
极厚实一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掂了掂,扯开看了,里头的字迹乍一看有点陌生,她?看了两行,径直去翻落款:“李臻绯竟想着给我?寄信?”
裴行阙原本坐一边翻书,闻言抬眼看过来,手指捻着书页,搓出卷边,语气却平和清淡:“那位李小郎君吗?”
“是。”
梁和滟翻开,看了看:“哦,他?讲他?去了很南面,那里人穿着长相都与我?们?不同,肤色黧黑,衣不蔽体,虽是冬日里,却还天气炎热,许多瓜果当季。”
李臻绯话多,写信也很厚,记满了他?见闻经历,比那些游记更亲切寻常,还夹杂许多他?评价。梁和滟渐渐看完,抬头,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欢喜:“他?说咱们?那批货物卖得不错,虽然钱银不通,但是所经之处盛产金银宝石,他?们?用来交换货物,价值是原本的数倍之多。”
裴行阙点头,微笑着听她?讲:“真好。”
原本收起?来的算盘被拎出来,梁和滟一只手就把算盘拨得啪嗒作?响:“若他?二三月能回来,那原本许多紧凑的开支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了,到时?候许多款项就绰绰有余,也不用头痛了。”
她?算完,长舒一口气,感慨万千地拿起?那封信看了又看:“这样一说,还真有些期待他?能早些回来了。”
“他?这一路见闻,倒也精彩,联系个书局,付印出去,虽然许多地方?离奇,但当志怪故事讲,大约也能行销四方?,再赚一笔。”
梁和滟翻了翻那信,感慨道。
裴行阙垂着眼,手指敲在桌面上,动?作?很轻,没什么声音,不足以惊动?打扰梁和滟,却也没把他?思绪理顺,他?沉闷良久,慢慢开口,带一点梁和滟没察觉的期待希冀:“县主也想四处多走一走吗?”
四处走一走?
“去哪里?”
梁和滟道:“我?大约要被困在京城里了,去哪里,都有点奢望。”
她?又把那信纸看了看:“不过,若能出去走一走,还是不错的。”
梁和滟当时?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太虚幻,也太摸不着边了,许多地方?她?只在纸上见过,没什么图画事物可?供参考,不足以辅助她?去想象,也远没有李臻绯信里提到的金银珠宝直观——钱!那可?是钱!
她?当时?忙着算账,等到了夜深人静,吹灯准备入睡的时?候,才?陡然转醒。
“侯爷今天问我?那个,是什么意思?”
梁和滟想明白大概的意思,一下子睡不着,撑起?头,看一边的裴行阙,低声问。
裴行阙翻了个身,面对她?,暗夜里,和她?亮晶晶一双眼对视,唇动?了动?,良久:“没什么,只是最近看到的游记太多,所以随口一问,县主想的是什么?”
……
瞎说。
若真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可?能她?一提,就晓得说的是那事情?
梁和滟沉默。
她?看不清裴行阙的表情,只看得见夜色里他?一双乌亮闪光的眼睛定定盯着她?。
她?重?新躺了回去,转过身,不去看裴行阙的眼睛。
若裴行阙能以皇长子的身份归国,那么到时?候他?的际遇大约不会太差,至少明面上是很风光的。然而?她?在楚国,和他?在周地,又有多少差别呢?异国他?乡,无亲无友,到那时?候,他?会成为她?唯一的倚仗和依靠,贫贱夫妻也许许多事情可?以共同承担,然而?富贵迷人眼的时?候,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那些彼此之间情谊深厚的尚且不敢如此保证,他?们?两个被乱点鸳鸯、什么感情都没有的,又拿什么做保证?
梁和滟捏一捏手指,暂时?不去想更多的东西。
周贺的死被晚来的一场初雪盖过,天地间茫茫一片,白得干净,什么腌臜鬼魅,都有处可?藏身匿行。
定北侯府这天迎来一个“不速之客”,在梁和滟的意料之外。
——楚使在京中,边关据闻也有楚兵蠢蠢欲动?,以至于卫将?军因为一个随便?捏的名号,年节都没回京。
此时?正是裴行阙身份敏感的时?候,连最爱撮个宴会折腾人的梁韶光都哑了声,这段时?间安生着不招惹人,卫期居然敢放卫窈窈来定北侯府。
卫窈窈爽朗明媚,水灵带笑,裙子的颜色是极嫩的绿,仿佛一点草木新芽,她?和梁和滟算起?来是不太近的表姐妹关系,长相上南辕北辙,一个疏朗秾艳,一个清新灵动?,两个人站在一起?,连身量都差出许多,她?不及梁和滟肩头,挽着她?手臂,仰头笑盈盈看她?:“滟滟姐姐!”
梁和滟的手臂养好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作?痛,但是差不多也能瞒过去了,因此就拆了绑带,准备接阿娘来府里,此刻被人挽住,猝不及防一痛,脸色差点没绷住,好半晌,才?倒抽着气,喊人准备糕点:“怎么来了?”
问完这个话,她?觉得有点硬,开始找补:“怎么来了也没有跟我?讲一讲,我?这里吃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好玩儿的,提前?跟我?说了,我?好准备准备,不叫你太无趣。”
梁和滟其实不太会讲这些场面话,对着那些不怎么熟悉,没什么真心的人,什么话都说得来,然而?一旦事涉真心,关系到一些没那么虚情假意的人的时?候,她?就有点手足无措,瞻前?顾后了。
因此说完这个话,也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好,但想不出什么找补的了,于是就坐在那里,看着卫窈窈。
卫窈窈笑,凑过来:“我?怕提前?说了,姐姐那天恰好要有事情。”
小姑娘这话讲得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梁和滟手指动?了动?,理了理额角的发,闷着声给她?倒茶:“那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和兄长都想见滟滟姐姐,他?不敢来,我?不怕那些,所以来看姐姐。”
她?指一指自己眼眶,她?和卫期的眼睛都随卫将?军,不锋利,偏圆润,线条柔和,水光润泽:“我?和兄长的眼睛长得像,我?也替他?来看一看姐姐。”
梁和滟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回头,裴行阙不在。
她?回头,叹一声气:“窈窈,上次跟你讲过的,我?成亲了,不好再讲这样的话了。”
卫窈窈眨一眨眼。
“说起?来,姐姐的郎君呢?”
她?环顾一圈,找人。
裴行阙进宫去了,此时?看不见他?,梁和滟撑着头,叹一声:“他?不在,要很晚才?回来,陛下找他?有事情。”
“好忙,和兄长一样忙。”
卫窈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好想见一见姐姐的郎君喔,人家都说他?生得好看,那和姐姐该是一对璧人的模样。”
她?抿抿嘴,想说梁和滟和她?兄长其实看着也很配,但是想起?卫期训诫过的话,于是把后半句咽回去,只是笑眯眯地看梁和滟。
甜得很。
梁和滟点头:“侯爷近来确实很忙。”
“是啊,我?兄长最近也忙得很,早出晚归的,好像在和那群楚使说什么…互市还是什么的事情?阿娘也忙,整日赴宴赏景看雪的,又不让我?出去,说话讲话没分寸,不许我?乱出门?,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呢。”
偷跑出来的,怪不得。
不过那互市倒叫她?有点感兴趣——南北之间,风物不同,从前?彼此敌对,彼此之间并不流通,只靠一些商户走马,弯弯绕绕买来些东西,梁和滟只有看的份儿,买不起?。
若能从互市上采买生意,倒是很好,一定很便?利。
梁和滟多问了几句这个,但卫窈窈也只是听说,又讲了一点,就说不出来了,梁和滟点头,也没再问,给她?倒茶递点心。
卫窈窈则很泄气地耷拉下肩膀:“滟滟姐姐,你和我?兄长真的不一起?玩了?”
边关人情太简单,她?又一贯受宠爱,没受什么磨砺地长成一副纯真模样,还像数年前?走的时?候,牵着卫期衣袖掉眼泪的样子。
此刻脸抬起?,清甜的笑收敛,很失望的样子:“我?反反复复提了好多句兄长,姐姐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没听见那什么互市的时?候的眼睛亮。”
梁和滟叹口气,这个事情里面的利害关系、权力纠葛,不该由她?来跟卫窈窈解释。
她?一时?间不晓得怎么说,最后只干巴巴地用那句陈词滥调解释:“我?成亲了,我?们?彼此之间也大了……”
“可?我?适才?提到姐姐的郎君的时?候,姐姐的反应,也没比听见我?兄长的时?候的大多少呀。”
卫窈窈吸了吸鼻子,眼睛里有点小泪珠在闪,她?又猛吸了两下,终于没让那泪珠落下,素净的脸仰着,看梁和滟,直把她?看得不晓得该怎么答话。
正僵持的时?候,外头有人禀报,说卫少卿来了。
梁和滟陡然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你哥哥来了,我?们?一起?去迎一迎他?……”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卫窈窈蹭一下站起?来,躲梁和滟后面,抓着她?腰间的衣服。
只探出个头,和进来的卫期对视。
“县主好。”
卫期看她?一眼,眼神?无奈,先跟梁和滟行礼,叹气:“家里人没看住小妹,扰了县主清净,实在对不住。”
话讲得疏离,神?色也有点疲惫,梁和滟习惯了他?这个态度,平平淡淡跟他?点了个头,说没事,又说和卫窈窈聊得很开心——才?不是,还询问要不要留下来用膳——快把孩子带走吧。
卫期也很上道,牵着卫窈窈就告退,来去匆匆的,仿佛只是为了接个小妹。
上了马车,卫窈窈头垂下去,埋得深深的,声若蚊蝇:“我?…我?实在无聊嘛,你们?都忙,我?在这里,只有滟滟姐姐一个熟人……”
“她?怎么样?”
“什么?”
卫期仰了仰头,很疲惫地靠在车壁上,他?近来有点风寒,母亲回来了,就不能再随着性子来,因而?被勒令不许骑马,跟卫窈窈一起?坐马车,此刻淡淡问着,语气很淡:“你滟滟姐姐。她?怎么样,好不好?我?没有敢细看。”
卫窈窈捏着自己小辫,看一眼兄长:“精神?很好,不过滟滟姐姐手臂好像受伤了,我?挽她?胳膊的时?候,她?脸色猛地一变,我?后来都没敢再碰。”
卫期点点头,很久都没讲话,也没兴师问罪,罚她?乱跑。
怎么罚呢,怎么罚都问心有愧,因为不仅窈窈想见她?。
他?也想见。
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