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白夜
岑眠没想到, 程珩一主动起来,那么不要脸。
屋顶一滴冰凉的水落下,落在她的脑袋顶, 像是给了她可以妥协的理由。
“那好吧。”岑眠撇撇嘴, 好像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显然,她也没那么有骨气。
岑眠抱着被子和枕头, 磨磨蹭蹭跟在他后面。
虽然只有一会的功夫, 雨从走廊外飘了进来,程珩一拉着她的胳膊,让她靠里, 他自己站在外侧, 胳膊湿了一片。
为了躲雨,岑眠跑得飞快,一下钻进了他的房间。
房间门关上。
外面的风雨在瞬间好像消失。
橙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 氤氲雨雾里, 空气变得有些黏稠。
岑眠抱着被子, 站在床边。
房间里格外的安静,她能清晰的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岑眠放缓了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过于黏稠的缘故, 她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又开始后悔答应得太轻易。
程珩一拿过架子上的毛巾, 擦了擦胳膊上的雨水,他抬起眼看向岑眠, 见她拘谨地站着, “被子放床上吧。”
男人的声音低沉缓缓, 仿佛大提琴的弦在轻颤。
岑眠觉得她的心弦也跟着共振了一下。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她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发烫。
岑眠低着头, 听话地把被子在床上放好。
在她那一床粉色被子旁边,程珩一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放被子的时候,她被子的一角落在了他的被子上。
岑眠伸手,把被子扯了回来,没什么意义的划清界限。
程珩一注意到她发尾凝聚的水珠,问:“头发湿了?”
岑眠抓了抓头发,是有些湿,应该刚才她从楼下跑回房间的时候淋的。
程珩一走到书桌边,拉开最上一层的抽屉,拿出吹风机,他的手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过来。”
岑眠站在房间的另一角,他们两人的距离在狭窄房间里已是拉到最大。
她抿了抿唇:“不用吹了,等会就自然干了。”
程珩一将吹风机的电源插上,“晚上湿气重,不好干。”
“……”岑眠也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吸了一口气,慢慢吞吞走过去。
她靠进椅子里。
耳畔传来吹风机呜呜的风声。
岑眠感觉到男人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动作温柔的撩起,又抖落。
温热的风拂过,带走了藏在发间里的水珠。
岑眠浑身僵硬,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睛四处乱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程珩一房间里的书桌很旧,外面的一层漆皮斑驳。
她看见最下面的一个双开门的柜子,柜子两边的把手上,用一把锁锁着。
岑眠想起之前沈平山说,程珩一自己的照片,被他锁起来,当宝贝。
她伸手指向那个柜子,故作不知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有点想看看宝贝到底有些什么。
程珩一的余光扫一眼那个柜子,不咸不淡地说:“一些杂物。”
岑眠追问:“什么杂物?”
“照片之类的。”
岑眠仰起头:“以前的照片?我想看看。”
程珩一摸了摸她的头发,确认头发吹干以后,关了吹风机。
他从书桌的下方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岑眠迫不及待地蹲下来,探着头看柜子里面。
小小的一个柜子里面,塞满了一本本的相册,像是书一样排列整齐。
她抽出其中一本,坐到椅子里翻看。
程珩一的手指在相册掠过,抽出某一本,靠在墙边,也跟着一起看照片。
岑眠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第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程珩一只有六七岁大小,穿着蓝白色的小学校服,稚嫩可爱,站在小学门口。
程珩一小小的眉头皱起,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岑眠看得认真,注意到他膝盖上贴了一个粉色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她抬起头看向程珩一,揶揄道:“你小时候还喜欢这种女孩子的风格啊?”
程珩一:“什么?”
“这个。”岑眠把相册举起来,指了指那个创可贴。
程珩一合上手里的照片,微微弯腰,他眯了眯眸子,凑近了看。
“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岑眠一怔:“我给你的?”
程珩一从相册里抽出这一张照片,好方便他更仔细地看。
“这是小学开学第一天拍的,早上我在操场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就把创可贴给我了。”
他叙述的详细,连时间和地点都记得清楚。
岑眠眨了眨眼睛:“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程珩一掀起眼皮,对上她清澈懵懂的眸子,轻扯唇角,“你能记起什么。”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雅,钻进了她的耳朵眼,痒痒麻麻。
岑眠不吭声了,低下头,继续翻照片。
她发现程珩一小时候的照片真的非常多,几乎每一岁都能拍出一本的相册的量。
岑眠记得这些照片,应该都是程珩一的父亲拍摄的,虽然也许是继父。
在她的印象里,程珩一的父亲总是很积极的出席学校里组织的各种活动,同时也很严格,总是要程珩一做什么事都要拿第一。
就像是他给程珩一取的名字。
程珩一也很争气,不管是学习,还是运动会,或者是任何比赛,都拿第一。
好像与生俱来就拥有优于他人的天赋。
但是岑眠知道,为了拿这些第一,程珩一也付出了许多的努力。
虽然程珩一笑她什么都不记得,但她至少还记得一件事情。
那时候他们初三,程珩一为了准备奥数竞赛,明明发着高烧,打着吊针也要学习。
岑眠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非要那么努力。
程珩一埋头,写奥数卷子上的最后一题,只轻轻说了一句:“有些东西想得到是有条件的,需要去争取。”
到现在,她可能多少明白了程珩一的意思,他想要在程父面前表现出他是值得被培养的。
像是一支股票。
要让投资人满意。
岑眠不敢多问,没有忘记上次她问完以后闹出的不愉快。
关于家庭方面的事情,在程珩一这里,仿佛成了一种禁忌。
就像她翻完了整本相册,不知道什么原因,照片里很少有程珩一的父母出现,甚至没有她的照片多。
岑眠合上相册,抿了抿唇,她蹲下来,将相册放回。
一道亮得吓人的闪电照亮了窗户,伴随而来,是剧烈的雷声。
一本相册掉到了她脚边,是程珩一拿的那本。
岑眠捡起相册,抬头问他:“你还看吗?”
程珩一垂首,黑发落在额前,侧脸隐匿在阴影里,微微摇了摇头。
又一道闪电落下。
雷声响起的同时,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
岑眠一向不怕这些,她仰起脸,朝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一会。
程珩一站直起来,摸黑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应该是电路烧了,我出去看一下。”
手电筒亮起来,光线微弱。
岑眠:“我跟你一起。”
程珩一走到门边,“不用,雨太大了,你在房间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好吧,”岑眠没有坚持,怕自己跟去了也是添乱,“那你注意安全。”
程珩一打开门,风带着雨吹进来,侵入一阵的凉意,他走出去,很快关上门。
雨打湿了窗户,玻璃上的水珠让岑眠看不清外头,视线只能跟着那一束模糊的手电筒光,直到那光消失在视野之外。
明明刚才不怎么害怕,程珩一走后,房间里仿佛变得死寂,冷气浸透她每一寸肌肤。
岑眠脱了鞋,踩在椅子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耳朵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过了五六分钟,那束模糊的光重新映在玻璃上。
岑眠松一口气。
风雨更大了,一股力顶着门,不让人关上,程珩一将身体压住门,才将门阖上。
“怎么样?”岑眠问。
“应该是雷击线路导致的跳闸,没什么太大问题,以防万一,晚上就先把电闸关了。”
手电筒的光线微弱,程珩一隐匿在黑暗里。
岑眠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照明功能,光线照到他身上,程珩一出去这一趟,浑身被雨浇湿。
“你身上都湿了。”
“嗯。”程珩一打开衣柜,旧衣柜发出咯吱的绵长声响,他从里面拿出一件 T恤。
手电筒被他关了,就近扔到床上。
感受到来自另一边的光线,程珩一抬了抬眼,看向她:“我要换衣服了。”
岑眠歪着脑袋,怔了怔:“那你换啊。”
“……”
程珩一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岑眠的目光清澈见底,坦然自若,好像他考虑要不要避嫌之类的是多余。
半晌的停顿后,程珩一当着她的面,换起了衣服。
岑眠望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掀起衣服,露出平坦小腹,斜斜的人鱼线在昏暗里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程珩一是什么意思。
手机发出的光线明亮,晃目刺眼。
岑眠觉得眼睛和耳根一齐发烫,赶紧别过脸。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刚才的画面,还在她脑子里停留,那线条优美的人鱼线,诱惑着她,想看又不敢。
岑眠突然庆幸此时的黑暗,藏住了她一直红到脖子的绯色。
衣柜的门被重新关上。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在安静漆黑的房间里,程珩一的这一句话,被水汽裹上了潮湿的暧昧。
程珩一从衣柜上面取下竹席。
“你到床上去吧。”
房间里的空间狭小,岑眠把椅子往书桌里放了放,坐到床上,书桌和床之间腾出了半米宽的位置。
白溪塘今晚的雷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浩大,仿佛天崩地裂。
雨水像是瀑布一般倾倒下来,雨水从门缝里漏了进来,地板也是湿漉漉的,根本没办法让人睡个好觉。
岑眠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小声地说:“要不你睡到床上来。”
程珩一铺竹席的动作顿了顿,直起身,看向她。
岑眠将照在男人身上的手机光移开,将手机丢在被子上,别别扭扭地解释:“地板都湿了,你睡地上会感冒的。”
手机发出的光被蒙住,房间里更加暗了,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坠入无垠的夜色。
短暂的静滞。
岑眠感受到木床轻轻晃动发出的声响。
“过去一点。”程珩一的嗓音低沉缓缓。
“……”岑眠眼睫颤了颤,往靠墙的那一边挪了挪。
旧木床年久,躺在上面的人,只要有细微的动作,就能引起一阵的咯吱声,在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岑眠躺下,将被子扯到盖住下巴,眼睫睁着,凝住面前的黑暗。
旁边程珩一也躺了下来。
睡了两个人,岑眠才发现这张床原来那么小,她的肩膀紧挨着程珩一的。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温热的触感传了过来。
她的呼吸轻了,没有动,将那温热的触碰感受得更加清晰。
“今天阿公问了很多次,我们什么时候走。”岑眠说。
“……”程珩一停顿了两秒,“嗯”了一声。
说来奇怪,沈平山在对着程珩一的时候,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极为克制的隐藏住自己的情感,不肯在孙子面前露出一点不舍。
岑眠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夜色,突然说:“我不想走了。”
“别说傻话。”程珩一不咸不淡道,没往心里去,好像她是一个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孩子。
岑眠皱眉:“我是认真的。”
因为拥有和得到太过容易,她始终被一种人生的无意义感所包裹,日子过得散漫随意,无所事事。
在白溪塘的这段时间,岑眠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得充实。
以前她对于钱没有概念,只知道家里的钱多得她几辈子也花不完,也就这样了。
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可以用钱,换到教育,买来健康。每一件事,都无比有意义。
程珩一还是没把她的话当真。
“你不属于这里。”
“白溪塘的大多数人,都想要挣脱这个泥潭。”
岑眠不高兴他一直否定她,反问:“你也一样吗?”
程珩一抿唇:“这里对我来说,不是泥潭。”
“那对我来说,这里也不是泥潭。”岑眠回道。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窗外的闪电亮起,惊雷落下。
挨着她的肩膀却远离了。
程珩一掀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他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
“休息吧。”他淡淡地说。
“……”
不知道为什么,岑眠觉得程珩一的情绪似乎变得很低落,仿佛周身多了一道透明的墙,和她拉远了距离。
岑眠敛下眸子,升起有一股失望的情绪,她蹬了蹬被子,负气地翻身对墙。
岑眠双手环抱放在胸前,用力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不断地敲打着窗门,让人不得安生入眠,亦或是和雨无关。
岑眠克制住自己想要来回翻身的欲望,却越躺越烦躁,最后无奈地睁开眼。
她翻了个身,迎着闪电的光,盯住程珩一的背,轻轻问:“你睡了吗?”
话音刚落,又一道雷声轰隆响彻云霄。
程珩一没有出声,一动不动。
岑眠知道他肯定没有睡,却不理她,起了脾气,伸手去扯他的被子。
正好一道闪电经过,迎着闪电的光,岑眠看清了程珩一的脸。
他紧闭着眼睛,眉心紧紧皱着,明明夜凉如水,此时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
岑眠怔了怔,想起上一个雷雨天,好像他也是这样。
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身体蜷缩,微微颤抖,透露出一种无助和恐惧。
“程珩一。”她轻声问,“你真的怕打雷啊?”
“……”
许久的沉默,岑眠的话淹没在了巨大的雨声之中,程珩一没有回答,将被子重新拉起,拱起一团山。
好像整个人处于梦魇之中,隔绝了外界的世界,也听不见岑眠在说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被子长度不够,尾端露出一只瘦薄冷白的脚背。
岑眠抿唇,扯了扯自己的被子,盖住了他的脚。
她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两秒,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那一座耸立的孤山。
孤山不动如钟。
岑眠能够感受到他的僵硬与紧绷。
她努力去回忆,并不记得程珩一过去会害怕打雷。
岑眠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动作温柔。
“没事的啊。”她温声细语地哄。
“打雷的时候,其实是你的家人在想你,雷公在替他们传话呢。”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岑眠觉得那山的背脊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默,但没那么紧绷。
岑眠就那么一直安抚着那山,不知道拍了多久,久到暴雨停歇,黑云散去。
耳边没有了那饿鬼扑食般的喧嚣雷声,程珩一睁开眼,眼前不再是那一片挥之不去的血红,五感恢复正常。
他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他的背上轻拍。
拍一下,停顿三秒,离开时,柔软指尖抚摸过他的脊背。
程珩一屏住呼吸,贪恋那温柔触碰。
岑眠打了一个困顿的哈欠,眼泪从眼角渗出,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
她听见被子里发出沉沉低哑的声音,“好了。”
程珩一迟缓地伸展身体,而后缓慢地坐起来,像是长眠不醒的山重新恢复成了一头巨兽,阴影将岑眠罩住。
岑眠眨了眨眼睛,仰头望着他,漆黑的房间里,看不清程珩一的脸。
忽然,巨兽向她倾倒。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落进男人的怀抱。
一股淡淡薄荷味道扑面而来,透着清冷的凉意。
比他的气息更凉的,是他像冰块一样的身体。
程珩一的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两条手臂箍着她的腰,肌肤相触的地方,仿佛刺骨严寒。
岑眠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
因着她的这一下瑟缩,程珩一箍她却更紧,腰上被他的胳膊像锁般扣着。
岑眠整个人被他嵌进身体,仿佛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