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夜(1 / 1)

白夜情长 景戈 3586 汉字|6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4章 白夜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 岑眠刚想解释,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哎呀, 谁家小孩晕倒了!”

  岑眠与程珩一对视, 赶紧跑出诊室。

  在混乱的人群里,夏夜倒在地上, 脸色白得像纸, 鼻子里有血流出来,红得刺眼。

  所有人都像是害怕惹上事,频频后退, 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夏夜的化验报告在她昏迷后的两个小时内出来, 异常指标的数值高得惊人。

  她在镇医院接受了基础的治疗后,医生判断患者的病情危急,镇上的医院没有办法提供更为系统的治疗, 转院去了临市的医院。

  岑眠和程珩一跟车去了临市。

  救护车里, 夏夜躺在蓝色的担架床上, 闭着眼,嘴唇惨白。

  程珩一将手里的化验报告重新翻了一遍,他薄唇轻抿, 问:“夏夜父母的电话打通了吗?”

  岑眠握着手机,摇摇头, “没人接。”

  程珩一皱皱眉,接过手机, “我来。”

  一连拨了十几个电话后, 他终于联系上了夏夜母亲。

  夏母认得岑眠的手机号, 没等程珩一开口,便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哎, 姑娘,我们是真回不去啊。”

  程珩一的语气冷静而克制:“请问是患者夏夜的家属吗?”

  听到对面传来的是一道男声,夏母愣了愣,不自觉地正色道:“我是。”

  “患者夏夜经过镇医院治疗后,正在转院至临市的路上,她的病情相对危急,之后采取手术或特殊治疗时,必须家属同意并签字。”

  “为了不耽误治疗,家属还是尽量来一趟医院吧。”

  程珩一的语言组织缜密,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夏夜的情况,以及需要家属到场的原因讲清楚。

  岑眠扭头,静静看他,不知道夏母那边是什么反应。

  十几秒的停顿后,程珩一道:“嗯,我把医院地址和具体情况短信发你。”

  快到医院的时候,夏夜的意识短暂清醒,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救护车雪白的车顶,迷茫不解,而后转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岑眠和程珩一。

  夏夜脸上的迷茫和不安散去一些,她的嘴唇蠕动。

  岑眠俯身,耳朵凑到她嘴边。

  夏夜艰难而费力的发声,声音嘶哑而微弱,好像一从她口中说出,便随风散了。

  她问:“岑老师,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死了……”

  岑眠心中酸涩,不敢看夏夜像是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拿着攥在手里的湿纸巾,擦了擦夏夜脸上沾着的血迹,微笑安慰:“没事的,不严重,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来了。”

  夏夜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失去意识。

  “……”

  市里的血液科医生在看到夏夜的化验报告后,脸色凝重,立刻通知要进ICU。

  护士拿来一叠的告知单:“你们谁是患者家属?来签下字。”

  夏父夏母还没有到医院,患者家属签不了字,进不了ICU。

  岑眠没想到,在救治夏夜的过程里,会卡在这种流程上。

  她给夏母打电话催,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夏母了。

  程珩一在医院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安慰她:“可能他们是在路上,再等等吧。催多了他们也着急,路上不安全。”

  “那怎么办?”岑眠仰头看他,眼睛急红了,略带埋怨的语气说,“就不能先治疗吗?”

  程珩一比她冷静耐心:“所有的治疗都存在人力所不能及的风险性,家属知情并签字,也是为了避免医疗纠纷。”

  岑眠理解他是站在医院的角度,医者在救治患者之前,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攥紧了手里的湿纸巾,此时湿纸巾已经干了,血迹斑驳。

  岑眠想起夏夜,依然觉得医院的这种规则显得不近人情,她抿着嘴唇,执拗而倔强。

  “借过借过——”远处有几位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快跑过来,架势像是打仗。

  程珩一拉着岑眠的胳膊,将她带到靠墙边的位置,让出走廊的通道。

  岑眠不高兴,甚至对他也带了怨念,甩掉他的手。

  “放心吧。”程珩一继续跟她解释,“如果她父母赶不及,医院会走特殊流程,过相关负责人的审批,为她治疗的。”

  岑眠低着头,他的声音低缓徐徐。

  走廊狭窄,推着病床经过的医护人员还是不慎撞到了程珩一。

  岑眠被他护在里面,程珩一的胸膛碰上她的鼻尖。

  清凉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盖住了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头顶上方,程珩一问她:“撞到你了吗?”

  岑眠摇摇头。

  “行吧。”她小声地说,“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等了两个小时,夏夜的父母终于赶到。

  岑眠到医院门口接,在人群里,一下看见了那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男女。

  女人满脸愁容,焦急不安,腰间还系了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忘了摘下来。

  男人穿着印有某地产商名字的T恤,军绿色的裤子很长,裤腿被磨破,衣服上灰蒙蒙的。

  夏母见到岑眠,便开始询问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中午打电话,不就只是发烧吗,怎么就病重了啊?”

  岑眠已经了解了夏夜的病情,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夏夜父母说。

  程珩一开口:“具体情况等见了夏夜的主治医生再说吧。”

  血液科在三楼。

  夏父夏母跟医生谈话时,岑眠他们没有进去,既然夏夜的父母来了,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再掺和的必要。

  中途有别的患者敲门进到办公室找医生。

  透过打开的门缝,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

  “现在哭有什么用。”医生无奈,“知道小孩是这样的情况,就该早点带来看病,现在发展到白血病晚期,更难治了。”

  他的话无异于杀人诛心,程珩一坐在外面,皱了皱眉。

  果然,女人哭得更大声了。

  血液科的医生非常繁忙,和夏夜的父母谈了二十多分钟后,就被来来往往的护士和患者家属叫走了,多得是紧急的病例要他处理。

  夏母哭得没有力气靠自己站住,被夏父搀扶着走出办公室。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拍打旁边的丈夫。

  “我那时候都说了,叫你带夏夜去市里看、去市里看,就你舍不得那点路费和检查费。”

  夏父的表情颓唐,一言不发。

  夏母哭得歇斯底里。

  程珩一上前去劝:“已经过去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了。夏夜现在的情况,及时接受治疗,不是没有希望。”

  他的语气温和而理性,让人没来由的信任。

  夏母抓着他,不停询问,程珩一耐心安抚,夏母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岑眠望着程珩一,觉得比起夏夜主治医生的埋怨和愤慨,程珩一对待家属的态度,更像是春风徐徐。

  她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去过纽约的萨拉克湖度假。

  偶尔在湖畔散步时,经过特鲁多医生的墓碑,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着——

  “To Cure Sometims,To Relieve Ofen,To Comfort Always.”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这一句话,至今仍然常被医学界各方引用。

  岑眠以前不太懂,现在看着程珩一,她好像有些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护士听说患者的家属来了,重新拿着告知书过来。

  “签完字,先去把钱交一下,小孩有医保吗?”

  夏父接过签字板,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地说:“没有医保。”

  护士打量了两人的穿着,思索片刻,提醒说:“没有医保报销的话,ICU的费用会比较高,一天大概要七八千。”

  “……”

  夏父签字的手顿了顿。

  夏母眼泪汪汪,望着他:“夏有生!”

  长久的停顿后,男人放下了签字板和笔。

  “……”

  岑眠的视线凝在他身上。

  夏有生的背微微佝偻,单薄而瘦弱,像是一个懦弱的生存者。

  他一步一步,朝楼梯口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喂,二哥。”

  “没什么,就是家里孩子病了,想问问你那有没有余钱能借一点……”

  “你也没有多少啊,一千、一千也行,多谢啊哥。”

  男人的语气卑微,楼梯口的阴影笼罩住他,显得更加渺小。

  他的影子却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个巨人,经过夏母的脚边,连接到了夏夜的病房。

  夏有生的电话打了好几个,回来时,拿起签名板,在告知书上签了字。

  男人的字写得难看,歪歪扭扭,但很有分量,力透纸背。

  夏母坐在冰凉的金属椅里,仰头问他:“刚才医生说,要治病,得准备多少钱啊?”

  夏有生的手颤抖,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香烟,“要多少钱都治。”

  他点了烟:“大不了我去借高利贷。”

  夏母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胡说八道什么,高利贷是能借的,日子不过了?”

  夏有生猛吸一口烟:“老子就这一个女孩子。”

  他们夫妻两个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工,为的不是给夏夜更好的生活吗。

  夏夜没了,钱有什么用。

  护士走过来:“医院里不允许抽烟。”

  夏有生赶紧手忙脚乱地掐灭了烟,抱歉道:“不好意思。”

  “……”

  岑眠听着,觉得心口堵得慌,恨不得她自己把医药费给垫了,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ICU里家属是不能进去探视的。

  夏夜进ICU之前,夏父夏母站在她的病床边最后看她。

  仿佛是感知到了爸爸妈妈的到来,昏睡的夏夜醒来。

  岑眠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望见夏夜露出了虚弱但灿烂的笑容。

  从市里回镇上,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陪夏夜这一趟,他们要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所幸赶上了最后一趟去镇里的大巴。

  上车前,程珩一去药店买了晕车药。

  一下午的周折,岑眠自己都忘了她晕车的事情。

  因为药吃得晚,起效慢。

  岑眠上了车以后就开始昏昏沉沉,难受极了,还好他们没吃晚饭,不然指定要吐出来。

  她将脑袋靠在窗边,半睡半醒。

  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里,开得跌跌撞撞,时不时玻璃撞击她的头。

  忽然,玻璃的触感变得柔软起来,一只温柔的手抵在她的脑袋上,十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

  头疼欲裂的感觉轻了,岑眠的眉心渐渐舒展。

  到了镇上,已经是晚上九点,骑摩托车回白溪塘,还要半个小时。

  程珩一看着岑眠因为晕车惨白的脸色,道:“先吃饭吧。”

  镇上的店关门早,此时已经没什么饭店还开,只有镇医院门口还支着的一家馄饨摊子。

  此时馄饨摊子里的生意还很好,都是从医院里出来的患者或者家属。

  馄饨摊子只有老板一个人,顾不过来,馄饨做好了,顾客自己端走。

  岑眠坐着占座,程珩一端来两碗馄饨。

  她注意程珩一右手的手背泛红,不知道怎么磕到的。

  馄饨鲜香,热汤暖人,不过没有程珩一做的馄饨好吃。

  岑眠吃着,有一瞬间感慨,人活着,不过就是为了这一日三餐。

  快吃完的时候,她忍不住问:“治夏夜的病,要多少钱啊?”

  程珩一回答道:“至少要准备二十万。”

  二十万是他保守估计,白血病发现的早,在早期控制住,二十万能治疗下来,但夏夜的情况,如果病情发展不乐观,在ICU里住上一个月,二十万就像流水一样花完了。

  岑眠到了白溪塘以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的何不食肉糜。

  原来是有家庭,拿不出一个二十万的。

  二十万,不过是她衣柜里,一个普通的手提包的价钱。

  突然一股羞愧感朝她袭来。

  岑眠垂眸,盯着面前的空碗,馄饨已经吃完,汤凉了,猪油凝成白色的脂状。

  晚间温度微凉,骑摩托车在山间盘绕,风一吹,更显得寒冷。

  岑眠抱紧了程珩一,脑袋靠在他的背上躲风,他的后背宽厚结实,像是火炉般温暖。

  路上,谁也没说话。

  回来时的心情比去时要更糟糕。

  到了白溪塘村口,程珩一的车速放缓停下。

  岑眠抬起头,才看见摩托车灯打至的前方,站着一人影。

  林皓双手抱臂,一瘸一拐走过来,不知道他在村口等了多久。

  “你们怎么才回来。”

  他探着脑袋,朝摩托车后面望去:“夏夜呢,她没有回来?”

  岑眠不知如何告诉他夏夜的病情,沉默不语。

  “她住院了。”程珩一开口。

  闻言,林皓着急问:“要不要紧啊?”

  程珩一:“医生会给她治疗,不用担心。”

  林皓松了口气,他咧嘴笑:“岑老师,我给的钱用上了吗?”

  借着昏暗的光线,岑眠看见林皓手臂上被苕帚抽打的红痕。

  她张了张口,嗫嚅了两下。

  “用上了。”

  “帮了大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