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凌晨两点, 安南坐在一张破旧的四木方桌前面,桌上摆放了一台有些年头的电子琴, 那是他妈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 虽然是二手,却也花了他妈好几个月的工资。
他爸他妈走后,日子再难过, 他也没想过卖掉这架琴,一次没有。
快撑不下去了, 搬出来擦拭两遍,第二天继续拼命。
也有手痒的时候, 就趁弟弟妹妹睡着,不插电, 无声弹奏一曲, 日子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安南端正身子, 抬起双手, 修长笔直的手指, 于黑白键上跳动,时快时慢, 极有节奏, 安南如痴如醉, 缓缓地闭上眼睛, 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
他还是个孩子, 过得无忧无虑, 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过于投入,窗外冒出两颗蘑菇, 也不曾察觉。
安北把安西西的脑袋往下摁, 自个儿却一个劲儿往上蹿, 安西西不服气,小手扒着窗沿,用力地拱,也想看。
其实她跟她二哥不是第一次偷看她大哥弹琴了。
但还是看不够,安西西觉得她大哥弹琴的样子好好看,这么好看,就该给朵朵姐也看到,还有她那个有点好看的丈夫。
安西西拉她二哥的衣服,小小声问,“大哥弹琴好听吗?”
“好听。”其实安北已经忘了他大哥弹琴好不好听,他只是记得那个时候爸妈还在,大哥每次弹琴,他们两个都在笑,他也跟着笑。
“我也想听。”爸妈出事那年,安西西才两岁,就算之前大哥在家弹过琴,她也不可能有任何记忆。
等她有记忆,她大哥每次弹琴都偷偷的,而且从来不插电,她一度以为她大哥怕浪费电,后来懂事了,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她大哥肩负太多了,身不由己。
小妹都知道,安北能不明白,大哥是为了他和妹妹,沉思片刻,道,“明天我去一趟文工团,你别跟大哥说。”
***
叶朵朵腰疼,不动还好,一动起来,感觉自己昨晚被腰斩了,今早刚刚接上,痛得她直吸凉气。
陈萍看她脸色不对,让她在旁观摩休息。
叶朵朵一边观摩一边骂顾洗砚耍流氓,同时想不通,一个天天看军事新闻的男人,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姿势,五花八门,要不是她柔韧性好,早给他掰成两截了。
铭记夫妻最重要的就是沟通,叶朵朵虚心请教。
顾洗砚骄傲地回答她,“无师自通。”
叶朵朵很无语。
“我可以手把手教你。”顾洗砚正经道。
叶朵朵越想越害羞,脸也越来越红,怕人看到,她坐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
赵小娟趁陈萍不注意,偷偷挪到杜云岚边上,挑着眉小声道:“云岚,快看,叶朵朵干嘛呢?”
杜云岚轻飘飘地扫了眼,下巴高高抬起,“着急呗。”
眼看就要竞选了,她们都找到了搭档,就叶朵朵孤家寡人一个,她不着急谁着急。
赵小娟捂嘴偷笑,“着急找小兵呗,小兵天天盼着她呢,那叫一个痴心不悔。”
杜云岚扯了扯嘴角,满是不屑和鄙夷,“狐狸精,结婚了,也不知道检点,到处卖弄风骚。”
对此,赵小娟再认同不过,想到什么,用胳膊肘碰了下杜云岚,“顾团长迟早不要她,到时候你就有机会了。”
“谁稀罕!”杜云岚高傲地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期许。
“叶朵朵,收发室有人找。”巡逻兵在门口喊了声。
叶朵朵跟陈萍请完假,前脚一走,赵小娟后脚立马问巡逻兵,“男同志还是女同志找我们朵朵啊?”
巡逻兵没多想,如实回答:“一个小同志,男的。”
赵小娟起哄地拉长声音,生怕其他人听不见,“男同志找我们朵朵啊,我们朵朵可真受欢迎啊——”
“赵小娟,检讨还没写够是吧?”陈萍厉声呵斥。
赵小娟闭上嘴,心里却不服气,陈队这么偏心叶朵朵,她俩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比如,叶朵朵是她私生女?
***
看到站在收发室门口的安北,叶朵朵多少有点意外,走上去问:“热吗?”
十七岁的少年,背心短裤,一双旧胶鞋,因为常年暴晒,肤色呈古铜色,一热,流汗,太阳一照,给人的感觉就是——黑得发光。
却也不得不承认,安北这个小伙子模样生得不错,剑眉星目。
安北倒也诚实,点头说:“热。”
叶朵朵豪气一挥手,“走,姐请你吃冰棍。”
买完冰棍,两人就蹲在小卖部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下面埋头啃起来,叶朵朵余光时不时瞥向安北,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哪个不是一身蓬勃朝气,安北不一样,成熟稳重得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或是看的次数多了,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安北也看向她。
四目相对数秒,叶朵朵乐了,安抚道:“放心,我不包养你。”
“我知道,”安北继续吃冰棍,闷声说了句,“我没我哥好。”
叶朵朵哭笑不得,“你哥再好,我也不包养,我只是单纯地想请他帮个忙。”
“他愿意。”安北说。
叶朵朵眨了眨眼睛,“他同意了?”
“没有,”安北将最后一口冰棍吃进肚子,再次转头看向叶朵朵,“所以我来找你帮忙。”
叶朵朵知道他还有话说,不着急,小口地吃着冰棍。
冰棍的小木棍,安北没扔,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脚边的小石子,跟叶朵朵说昨晚他和妹妹看到他哥弹琴了,并希望对方不要轻易放弃他哥,他哥辛苦太久了,是时候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两人聊了很久,最后叶朵朵脚都蹲麻了,一瘸一拐地回练功房,谁也不容易。
叶朵朵请了半天假去找安南,安南雷打不动地出摊炒瓜子,她就跟着嗑了一下午瓜子。
为了感谢叶朵朵帮忙招揽客人,安南请她吃褡裢火烧,安家很少下馆子,安西西到底年纪小,特别兴奋,吃一口火烧,摇头晃脑,叶朵朵感觉她快长出小翅膀了。
安北也是大口大口地吃着,三下五除二,一大个火烧已经消灭干净。
叶朵朵在心里感叹,难怪安南这些年辛苦……他不辛苦能养得起这俩吃货?!
卖炒瓜子应该赚钱挺多的,叶朵朵得出结论。
跟他俩比,安南吃得不要太优雅,小口进食,细嚼慢咽,咀嚼的声音更是忽略不计,钢琴家就是钢琴家,仪态端庄,与生俱来。
“叶同志不吃吗?”见人迟迟不动筷,安南一副不解的语气。
叶朵朵讪笑地摸肚子,“没……没饿……”
安南再次不解,“叶同志说话怎么哆嗦?冷吗?”
叶朵朵尽量不失态,温柔地翻了个白眼,“一下午……午都在嗑瓜子……你,你试试哆不哆嗦!”
嘴唇又红又肿,抖得像筛糠的簸箕。
“叶同志辛苦了。”安南进去找老板娘要了冰块,用手帕裹起来,递给叶朵朵,“敷下会舒服点。”
叶朵朵不矫情,接过去,往嘴上一摁,清凉舒爽,她眼睛都亮了,敷了几分钟,说话也不哆嗦了,向安南投去赞许的目光。
“大哥,我和小妹吃饱了,先回家。”下午到现在,安北同学第一次发言,可能是“做贼心虚”,从头到尾没敢看叶朵朵一眼。
手里还有大半个火烧的安西西一脸懵逼:我什么时候吃饱了?我自个儿都不知道!
安北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抓起她的后脖领子走了,就像拎了一只小鸡仔。
只剩叶朵朵和安南,安南慢条斯理地吃完火烧,喝了小半碗白开水,叶朵朵怔怔地瞅着他,等他放下喝水的碗,凑过去看。
她发质柔顺,头型长得好,随意一个低马尾,脑袋又圆又黑,在灯下,泛着光。
安南低头看着凑到跟前的黑球,唇角染上温和的笑意,“叶同志口渴了?”
叶朵朵抬起头,“我就好奇。”
“好奇什么?”安南也好奇,这位女同志结婚了,说明已经成年,可是她的眼瞳怎么跟他小妹的一样,澄澈莹亮,毫无杂质,像宝石。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叶朵朵端起那只空碗,若有其事地闻了闻,“白开水喝得跟洋酒一样,怪馋人的。”
安南彻彻底底地笑了出来,笑意直达眼底。
“这就对了嘛~”叶朵朵颇感欣慰点头,一副长辈说教的语气,“笑一笑十年少,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安南眼睫颤了下,出摊做生意,笑脸迎人是必修课,笑着笑着,把自己笑成了笑脸,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问他每天是不是过得开心,或者问,他上次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笑是什么时候,他都不知道。
“对了,有个礼物送你。”叶朵朵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拿出一本乐谱给安南。
这本乐谱有些年头,封面已经泛黄,但里面的谱子保存得很好,不说崭新,至少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破损。
安南随手翻开,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扉页,动不了了。
“看出来了?”叶朵朵就说安北的计划行不通,那个小愣子还不信,安南那么喜欢弹琴,怎么可能连自己的乐谱都认不出来,他居然让她跟安南说乐谱是她自己淘来的,好让安南承她这个人情。
爸妈下葬的第二天,他把乐谱扔了,就为了断了自己念想,没想到他弟捡了回去,一直偷偷地帮他收着。
安南收紧手指,指关节微微泛白,可见他多么激动。
叶朵朵故作深沉地感叹一句:“安北很懂事。”
安南不可否认地点头,却说:“要能早拿出来,更好。”
叶朵朵没大明白,一脸问号。
安南失笑地摇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扔完后,我就后悔了,跑回去翻垃圾堆,翻了一个月……”
叶朵朵扑哧笑了出来。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实在是画面感太强了,她也很为难。
安南也没想到叶朵朵笑得这么直接,愣了下,跟着笑出了声,骂道:“回去收拾他,兔崽子!”
骂人也这么温柔,叶朵朵大开眼界。
“安北也长大了。”叶朵朵说。
安南沉默了下,“嗯,我知道。”
“他希望你相信他,”叶朵朵不是说客,是没感情的传话筒,“你像他这个年纪,已经学会炒瓜子,一个人出摊赚钱了,他也可以。”
安南没说话。
叶朵朵盯着安南的手臂,“安南同志,不是我打击你,安北比你强壮。”
安南有点尴尬,他天天炒瓜子,还没一个会计肌肉多吗?
叶朵朵单手支着下巴,望着远方,悠悠地来了最后一句:“孩子长大了,作为家长,第一课就是放手。”
安南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明比他还要小几岁,却涌动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深沉和老到,让他一下看不透了。
他问她:“是不是饿了?”
安南终究还是答应了,第二天去军院门口等叶朵朵,给她带了一包瓜子,叶朵朵连退三步,一脸拒绝:“再吃,我嘴巴就炸了。”
瓜子吃太多,叶朵朵上火严重,一嘴溃疡。
安南递过去一把菊花,些许窘迫,解释道:“我让安北买菊花茶,他买错了,不过问题好像不大,晒干了泡水喝,功效一样。”
叶朵朵要笑死了,接过说了声谢谢。
“这两天我不出摊,在家练琴,你先选曲子,选好告诉我。”既然答应帮忙,就要全力以赴,这么多年没真正地弹琴,多少有点生疏。
让她自己选曲,意思就是什么曲子都可以,不愧是来自大家的自信,叶朵朵觉得只要他俩打好配合,竞选当天,谁能与他们争锋?
“云岚,叶朵朵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赵小娟拽着杜云岚躲在军院对面的胡同里偷看,“找谁不好,居然找他帮忙?!”
赵小娟跟一只猴子似的,挡在她前面上跳下窜,杜云岚到现在连对方一根头发都没瞧到,根本不知道赵小娟嘴里的那个他是谁,又不能表现得太好奇太紧张,端着姿态装作不在意地随口一问:“你认识?”
市文工团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难道还有别的漏网之鱼,叶朵朵踩了狗屎运找到了?
“安南呀,宽窄胡同那个卖炒瓜子的小贩。”赵小娟眼底闪过一抹亮光,终于让她等到了,揭她们杜家大小姐伤疤的这天,“你高一那年还追过他,忘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安南这个名字,杜云岚脸色瞬间就变了,比猪肝还要难看。
她怎么可能忘?!那个人,是她长这么大,受过最大的羞辱。
不对,这辈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