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几个小厮麻利的用绳子将那人捆的结结实实,又分抬手脚,提猪一般提溜进了院子,正是山坡下面捡回来的那块黑炭。
鸾玉回神,连忙跑上前去,跟顾衡低语了几句,回头冲着门外杵立的陆玉安一笑。
“不送了,燕王殿下。”
风雪四起,陆玉安抬起头,无数烟火乍然绽开,明晃晃的与雪花交融映射,半空之中,如万千珠玉,嘈嘈切切错杂纷繁。
两扇朱红色大门缓缓闭合,透过那一道狭窄的缝隙,他看见鸾玉的身影越走越远,心里那种失落感愈加强烈。
一阵疾风窜过,小厮还没看清面前发生了什么,朱门大敞,花枝乱颤,鸡零狗碎之后,两道人影跃上房檐,隐秘在漆黑夜幕当中。
鸾玉被他拦腰提起,护在前怀,咚咚的心跳声震得她血液四窜。
“殿下!”
那人嗯了一声,速度不减。小麦色的皮肤紧实细腻,他嗓音暗哑,呼出的气息擦着鸾玉的发顶逐渐变凉。
“你想做什么?!”
鸾玉有些惊慌,她脚底悬空,整个人被他提着从屋檐上方凌空踏过,皎皎白雪压住了京城的繁华,好似一层糊窗纸,将所有喧嚣掩埋稀释。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今日委实太晚,我不能过去!”
她挣扎了几下,腰间的手握得更紧。陆玉安侧过脸,唇畔贴着她的发丝,既已决定,便不想再瞒着她行事。
“有些话,我想告诉你。”
“现下便可以说。”鸾玉一阵晕眩,喉咙火烧火燎的干裂疼痛,风寒之症终究没有压制下去,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热/意从某处悄然扩散,令她神志愈发混乱。
“你让顾衡回去,我保证与你说完话便送你回来。”
他有恃无恐,扭头看见疾驰赶来的顾衡,那人身手了得,一等一的高手,若是缠上,没有胜算。
鸾玉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她跟顾衡做了个手势,那人便放慢了速度,不远不近跟着,手中长剑出鞘,伺机而动。
他们最终落到一处偏僻的破庙,庙门口青砖残败,院中摆设七零八乱,就连供奉的佛像也都因年久失修,陈旧不堪。
一阵一阵的热意激的她意识模糊,面前那人的脸英挺俊俏,刀雕斧刻一般的下颌,刚毅果决,鸾玉顿了顿,忽然踉跄着退后。
耳朵渐渐嗡鸣不断,她摇了摇头,陆玉安好似没有察觉,他双颊通红,神色激动。
双手贴着大腿两侧,目不转睛的看着鸾玉。
“你救过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气/血上/涌,浑身好似被火炉炙烤一般,努力克制着,才能不去触碰那人。
“我要你命做什么?!”
鸾玉捏着额头,突如其来的话让她无所适从。晕眩感不断加重,她忽然猛地掐了一把大.腿,痛感暂时没有麻木。
“殿下,我们好像中毒了。”
陆玉安用力晃了晃脑袋,他同样觉察出不对劲,只好跟着退了几步,靠在后方的柱子上,一边喘/息一边遥遥望着那人。
“那块黑炭?”除了那块黑漆漆的东西,他想不到有谁能下得了手。
“大概是。”鸾玉露出一丝苦笑,接着说道,“今日情形实在不宜谈事,殿下,改日再说。”
“你别走。”陆玉安压低了嗓音,弓着身子以剑撑地。
鸾玉背部出了一身冷汗,粘糯阴凉,眼睛好似莹亮的珠玉,看哪都觉得美不胜收。
“鸾玉。”暗哑的嗓音在这僻静的庙宇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眸若秋水,满是温情。
“年少时我在寺庙里头看见你,第一眼,便忘不了了。”
这样的话,陆玉安这辈子都没说过。
“你仔细听着,将来某一天我会坐上太子之位,登基称帝。鸾玉,你可愿陪我,兴科举,除佞臣,戮高相,废皇后,灭太子?”
说完,他强压下喉咙处的腥甜,深吸了一大口凉气,跌坐到地上。
“我..为什么是我?”鸾玉没有回答,从某种程度上说,陆玉安性格有些偏执阴鸷。他极其自负,骨子里有天生王者的优越感,可这并不让人讨厌。
陆玉安夺嫡是必然的趋势,只不过今世脚步加快了太多,甚至远超鸾玉的计划。
“我也不知道。”陆玉安胸口跳的厉害,上涌的血气逐渐不受控制,嘴角蕴出一丝鲜红。
他总不能说,第一场春/梦里有她,第一次中裤湿透为她,自一面之后魂牵梦萦的都是那张娇俏的脸蛋吧。
檐上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句提醒,“他受了极重的剑伤。”
鸾玉诧异,抬头,顾衡抱着胳膊,眉眼低垂,长腿荡在半空,居高临下俯视殿内那两个中了毒的人。
“你怎知道?”
陆玉安携她至此的路上,轻功了得,如何会受剑伤。
“高手的直觉。”
顾衡显然不打算参与其中,一来他相信鸾玉的定力,二来,就算毒发,当着他的面,这两人亦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鸾玉凑过去,俏脸飞红。
“殿下,难道那场刺杀之后,幕后之人又对你出手了?”
陆玉安掀开外衣,内里的锦袄透出血迹,横亘在腹部,似乎被外力扯开,汩汩的血水晕染出来。
“别动。”鸾玉二话不说,从他身上拽下一条布片,直接捆上,血流被暂时遏制,鸾玉解开披风,将他裹住,又抬头,费力的吩咐道。
“将他弄到公主府。”
顾衡从梁上跃下,看了一眼鸾玉,淡声问道,“你自己能走?”
“可以。”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顾衡夹着陆玉安,鸾玉紧跟其后,落下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看不出半点踪迹。
陆玉安披的是鸾玉的衣服,又戴上了软帽,咔哒一声关上房门的时候,锦竹刚巧从前厅鬼鬼祟祟出来。
如烟松了口气,又给前厅那位客人斟了茶,周到恭敬。
如意撇了撇嘴,手里握着那柄短剑,恨不得方才便去灭了那人的口舌。
锦竹虽然猫着腰,可练武之人能听到微妙的脚步声,她从躲藏伊始便被发觉了,还自以为是的偷窥良久,便是抓心挠肝的好奇,却也没有看清客人的脸面。
那人身穿月白狐裘披风,毛领光滑,背对着门口,只露出一双靴履,看身形,颀长挺拔。
如烟走上前,看了看外头的大雪,愈下愈大,地面早就白茫茫一片,嘹亮凄白。
他等了半柱香时间,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公子,客房备了热水,您要不然先去休息,等公主回来,明早再...”
那人没有转身,声音温润如玉,“如烟,她与谁出去的?”
如烟与如意对看了两眼,许是沉默让那人觉得不对劲,他扭过头,露出那张儒雅贵气的俊脸。
此人正是梁国六皇子,李旦。
“殿...公子,这个,其实我们也没看清,就是一阵风,公主就不见了。不过你放心,顾衡跟去了,必然无恙。”
如意神情轻松,却不敢实话实说。
府内其他人看不到,可她看得真切。前一刻陆玉安还遥遥对立,站在门外若有所思。下一刻便如电光火石一般,斗转星移,掳走了公主。
这样的事情,必须缄口不言。
“那我等她。”
如意哽住,如烟叹了口气,果真一如从前的倔强。
从后院奔来一个人,如烟面上一喜,还未开口,那人已经提步从前厅往柴房赶去。
“顾衡,作甚?”如意提着短剑跑过去。
“将那黑炭带到公主房内,有事要问。”顾衡没回头,自然没有看到前厅站着的那个人影。
李旦双眉紧蹙,兴许是那股莫名的氛围让顾衡意识到不对劲,他缓缓回过头来,看见李旦的时候,嘴角不自觉抽了抽,而后停住脚步,上前问候。
“殿下安好。”
“公主呢?”
“公主,公主她回房歇息了。”顾衡回答的麻利,只是一双眼睛看天看地唯独不敢看李旦。
“到晋国没几天,扯谎的本事一个个都精进不少。”
李旦甩袖,如意赶忙往后躲了躲,这气氛着实有些冷凝。
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前,李旦脚步飞快,披风在身后扬起落下。如烟跟如意小跑着勉强跟上。顾衡脸色异常难看,也不知是该跟着过去,还是先去柴房提了黑炭,然后悄摸摸的送过去。
推开房门,烛火猛得摇了一下,扯着长长的灯芯划出噼里啪啦的火星。
从外厅走进去,一道云锦屏风后面,可以看见那人灼灼身影,正在桌前兀自忙碌。她剪了布条,又拿了一瓶药倒在上面,然后扭头走向床前。
微微的血腥气迎面扑来,李旦胸口一滞,前脚方要踏出,却听那人淡定从容的吩咐。
“别过来,顾衡。”
李旦顿住,鸾玉接着说道,“你去北偏院看好那两人,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把那块黑炭放到外厅即可,我稍后问他。”
如烟轻咳了一声,缓步上前,接过鸾玉手中的剪刀,又拿眼朝外头示意。
“公主,有客人来了。”
说话间,李旦从屏风后面探出身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鸾玉呆住,半晌,才笑道,“我怕不是在做梦,你怎的深夜来了。”
李旦心口的不安稍稍平复许多,他走上前去,与鸾玉隔了一步的距离,他有好些日子没看见她了,思念如同潮水泛滥汹涌。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他只想拥她入怀,可床上那人似乎不想看到这番你侬我侬的情景,他攥紧掌心,用力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不光李旦吃惊,就连如烟都吓得哆嗦了一下,如意从外头跳进来,难以置信的盯着床榻,又转头去看鸾玉,然后张大了嘴巴,哈了一声,再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李旦自然认得陆玉安,前世斩杀之仇永世难忘。那人正一脸平静的打量自己,眸色深沉,不露深思。
“别误会,我只是助人为乐。”
鸾玉把剩下的布条放回桌上,那瓶金疮药用去了大半,瓶塞还散在外面。床上那人外衣上撸,裹缠均匀的布条显然是鸾玉所为。
那么,她便是看过这人的肉/体了。
李旦闭了闭眼,压下心口那股冲动,面上含笑,俯身看着鸾玉。
“我念着你,便来了。”
如烟与如意闻言连忙低下头,退出内室,候在外厅。
陆玉安嘴角泛起冷笑,方要起身,鸾玉觉察到什么,立刻回了他一个眼神,陆玉安竟然乖乖躺了下去,只是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有些厉害。
“这位是?”李旦朝向陆玉安,佯装不知。
“梁国六皇子记性未免差了些,上回见面还是在我大晋皇宫。你与郑将军护送公主进京,朝堂之上还打过照面,怎的这就把我忘了。”
陆玉安靠着床栏,支起身子,他头发松散一些,眉梢微挑,比往常多了一丝勾魂的意味。
李旦哼了一声,双手负与身后。鸾玉不愿这两人在此时产生纠葛,便主动开口调解。
“上回情非得已,皇兄不得不以护卫的身份送我入朝,还请殿下见谅。”
“皇兄?敏敏,你从前都唤我六哥哥的。”李旦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铁了心思在这人面前宣示主权。
原来他便是鸾玉口中的六哥哥,陆玉安眸中不自觉夹带了审视敌对之意。
两个男人,如同孩子一般幼稚,彼此打量,互相揣摩。
鸾玉忽然听到一丝声响,伸出手指示意安静,随后走到外厅的窗户边,捻开一个口子,恰好看见一人猫一般从远处花丛,小心翼翼的往这处转移。
她弓着身子,行走缓慢。
鸾玉指了指置于架上的铜盆,如意会意,立刻加了水在里面,满满一盆,饶是她力气大,端起来的时候亦觉得有些吃力。
锦竹刚在窗户下方藏好,蹑手蹑脚,唯恐被屋内的人发现。
里头动静很小,她探着脖子往上一挪,窗户被猛然推开,当头一盆凉水哗然倒下,从头顶灌进脖颈,顺着衣服逐渐透出裤脚。
冰凉刺激,寒风猛地一吹,她能感到冰碴子扎到皮肤的生冷。
硕大的雪花一片片的落下,她不敢出声,更不敢动,就跟一条被冻成冰坨子的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头顶那人把铜盆在窗户边又倒了倒,几滴水珠滴答滴答落下,撞得脑袋好似开了瓢,通透哇凉。
窗户久久未关,如意趴在窗户边,张口说道。
“屋里太热了,好大的雪啊,可是得开窗子通通气。”
如烟瞥了她一眼,附和道。
“那你可要一直守在窗户边,等什么时候透完气,再赶紧关上。”
“放心,我就在这看大雪,看烟花,看看院子里有没有偷偷跑来的野猫。”
锦竹冻得一哆嗦,连带着花枝跟着一颤。
如意惊呼,“难道真有野猫?”说着,便拿铜盆用力冲着花枝乱打一番,锦竹被敲得满头嗡嗡乱响,偏偏不能出声,一口银牙咬破了嘴唇,血腥味直冲鼻孔。
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断凝结的冰碴让她骨缝间阴冷疼痛,湿透的棉袄沉甸甸的挂在身上,冷到极致便觉得火辣辣的难受。
内室中三人缄默不语。鸾玉靠在窗边的软塌上,随意拨弄燃着的沉香,一缕缕的白烟绕成美人面,被风一撩,淡作一团。
陆玉安斜靠着床栏,尽管腹部扯得厉害,可面对李旦,他不能躺下。
那人明眸皓齿,一副小白脸的做派,猜想鸾玉应当不会中意此等类型。
他的嘴角初一勾起,便听见鸾玉抬高音调,对着外厅吩咐道。
“今夜的沉香品质不算上乘,如烟,帮我倒掉。”
上下牙快要磨碎的锦竹听到动静,顿时心灰意冷,偏偏如意就趴在窗户上头,她就是想跑,也没机会动弹。
若是被人抓到,单是偷窥主子的罪名,不死也得扒一层皮。
正想着,滚烫的烟灰从脖颈窸窸窣窣的错落到后背,烫的她恨不能立刻跳起来逃走。灼伤的燎泡一个接着一个鼓起来,锦竹抖了抖身子,冰渣和烟灰混在一起,那滋味才叫冰火两重天。
若不是为了那枚玉石簪子,还有姚燕云亲口承诺的好前程,她才不会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扒墙角。
她把右手塞进嘴里,拼命克制住想要呻/吟的冲动。
不知道挨了多久,迷迷糊糊当中,锦竹只觉得头顶一阵冰寒。原是风雪压断了细枝,咔哒掉到了她的头上。
抬眼,那两扇窗户已经闭上了。她动了动身子,腿脚发麻,头发丝都变成了凄白的冰晶,那还顾得上矫情,锦竹赶忙哆嗦着身子,悄摸的溜回了北偏院。
“来了吗?”
鸾玉看见顾衡倚靠在外厅的廊柱上,便起身往外走,陆玉安想下床,李旦笑着讥讽。
“燕王殿下,需要我帮你叫辆马车离开吗?”
陆玉安拄着床沿下来,小麦色的皮肤在光下有种诱人的味道。他挺直身子,不躲不避,反唇相讥。
“在大晋的疆域,无需梁国六皇子的照应。
倒是你,无旨无邀出现在公主府内,还是要自求多福,若是被人以窃密的由头抓到,晋梁两国的安宁,怕是毁了。”
“燕王殿下先稍等片刻,别走。”
鸾玉没听清两人具体说了什么,只以为陆玉安想离开,便回头摆摆手,继而走向黑炭,对着他弓下腰去。
李旦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道此时还并非较真的良机,遂硬生生压住了那股酸酸的醋意。
“秦先生?”
她声音柔和,面带笑意,解绳索的时候,那人双眼紧闭,蓬头垢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若再不醒来,我就掐你人中,若还不醒,我便削你足后,听说足后的穴道更易让人神志清明,我......”
“啐!你这阴毒的女人!”
黑炭双目澄明,如黑夜繁星,恶狠狠的瞪着对面的鸾玉。忽然翻了个身,一骨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