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苏织儿骤然一惊, 这个月才过了大半而已,他竟病发得?这般频繁,三五日便会病发一回吗?
她记得?,先前在沥宁时, 他这病哪有这么严重,大半个月也才病发一次,且他似乎还?能勉强忍受周身的疼痛,控制住自己的神志, 那时的苏织儿纵然在他病发时与他睡在一个炕上,也从未被他伤害过。
她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又追问道:“陛下这病,还?能好吗?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高祉安看着苏织儿焦急的神色, 却是蹙着眉头?略显为难地低下了头?,“娘娘, 有些话,恕奴才不?能说……”
这是他家陛下的私密,纵然云妃娘娘对陛下而言有些不?同,他做奴才的也不?能随意道出。
他顿了顿,恭敬地施礼,用恳求的姿态道:“今日之事,还?望娘娘莫要说出去。”
苏织儿也明白高祉安的难处,闻言未再继续追问,只颔首,低低道了句“我知?道了”。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陛下还?在睡,我便先回云秀宫了,若让人知?道我整夜在此,只怕惹人生疑。”
听高祉安应声罢,苏织儿复又折首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提步往殿外而去。
高祉安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便继续在殿门口守着。
他亲眼见识过病发失去理智时的萧煜有多可怕,尤其是这几回,他身上的戾气和杀意变得?格外浓重,高祉安承认,这会儿萧煜虽是睡着了,可他也全然不?敢进?殿去。
毕竟,他也是贪生怕死的。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云妃娘娘,看云妃娘娘的样子?,当是知?晓陛下身上的病,竟还?敢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若非真心?,谁会这般不?顾自己的性命。
高祉安在殿外守了两个时辰,快过了三更,轮班的小成子?来了,还?催促着高祉安去休息,晚些时候再来。
高祉安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嘱咐小成子?若是陛下醒了,记得?来喊他。
小成子?连连应声,可还?不?待高祉安走下丹墀,就听得?御书房内传来动静,似是内里在唤人。
高祉安与小成子?对视一眼,无?奈只得?折返回去,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殿门。
其内昏暗没有点灯,高祉安也不?敢提灯笼进?去,只能摸黑小心?翼翼入内,行至内殿床榻前,便见那紧挨着床榻的地面上堆着两条粗重的锁链,一人端坐在床榻上,垂眸不?知?在沉思什么。
高祉安也不?知?萧煜如今是清醒不?清醒,他提着一颗心?,咽了咽唾沫,低声试探着唤了句“陛下”。
那厢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响起低哑醇厚的嗓音,“她回去了?”
这个“她”指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苏织儿。
“是。”高祉安颤颤兢兢地答,生怕萧煜像先前在行宫时那样发怒,还?不?忘解释道,“娘娘陪了殿下一个下午,待陛下睡着了,娘娘才回云秀宫歇息的。”
坐在床榻上的萧煜闻言显得?异常平静,他以手扶额,似是有些烦躁,“天?亮后,让赵睦去看看她,她兴许……又被朕伤了……”
“是。”
高祉安应声,旋即就见萧煜站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点灯”。
高祉安忙疾步至殿外,将?小成子?召进?来,再入内时,就见萧煜已坐在了御书房那张楠木螺钿书案前。
小成子?点烛火时,高祉安亦自觉替萧煜研了墨。
萧煜随手取了张白纸,提笔在上头?写了寥寥十几个字,便递给高祉安,“将?此信加急送往南馥,交给范奕,召他来京。”
“是,陛下。”
高祉安记得?,那位范奕范大人如今应当在南馥处理旱情,陛下怎的突然召人来京。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高祉安仍是伸手接过,紧接着,就见萧煜不?知?想?起什么,薄唇微抿。
“还?有,再替朕去查一件事……”
一盏茶后,高祉安和小成子?被抬手挥退,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照着久久端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想?起白日之事,他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那时他四肢百骸虽疼痛难忍,但尚且保存着些许意识,自然也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她说得?或许不?错,可被欺骗了太久太多次的人,已是很难再敞开心?扉,相信旁人。
她猜得?亦在不?错,他兴许不?是不?信她的话,而是不?信他自己,觉得?所有人靠近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并非因着真心?。
譬如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淑妃和十一,再譬如为了刺激前太子?,而无?情地将?他视做棋子?利用,不?惜将?他置于风口浪尖的他那位好父皇……
血脉亲人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践踏他,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炼狱地府,又何况是外人呢。
他一直都是这般认为,甚至在苏织儿出现后,执拗又极端地将?她划在那条界限内。
将?她视作自私自利,为荣华富贵而抛弃他的人。
固执地觉得?,只消他不?信她,纵然她再次背叛,他也绝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分明是这么想?的。
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然苏织儿白日的举动,让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个女子?对他从来都是真心?的……
可他却一次次地伤了她。
自私的人从来不?是苏织儿,而是明知?自己内心?扭曲已然疯了魔却还?要将?苏织儿留在身边的他。
萧煜蓦然笑起来,一时竟是辨不?出究竟是为何而笑,像是自嘲,像是懊悔,却又掺杂着苦涩,可末了,他将?视线投向内殿床榻边的铁链上,唇间的笑意消散去,只剩下了浓重的痛苦笼罩着他全身。
那厢,云秀宫。
带着凝香凝玉回到云秀宫后,苏织儿倒头?便在床榻上睡下了,凝香凝玉似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但却没有问,只依着苏织儿的吩咐默默退了出去。
虽是身心?俱疲,苏织儿却没有丝毫睡意,想?起萧煜那病发时痛苦的模样,仍是忍不?住将?脸埋在被褥里哭了一遭。
也不?知?哭了多久,到后来哭累了,便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两眼干涩,苏织儿不?需照镜子?,都晓得?定然是肿的。
胡姑姑闻声入内来禀,说陛下召了赵睦赵太医来给娘娘诊脉。
听得?此言,苏织儿精神一振,忙让凝香凝玉帮着更衣洗漱罢,将?人请了进?来。
这来探脉的缘由,高祉安去传话时已然十分隐晦地同赵睦说了。
赵睦入内,见苏织儿坐在小榻上,行礼问安后,给她把?了脉,脉象倒是还?好,并未见什么异常,他便压低声儿道:“娘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织儿确实后背有些疼,想?是昨日教萧煜掐的。
可她顾不?得?这些,只示意胡姑姑将?人都带出去后,急迫地问赵睦:“陛下得?的究竟是何病,缘何这么多年始终不?好?”
赵睦不?知?该不?该回答,但看苏织儿仍还?肿着的一双眼睛,叹了口气,“娘娘不?知?,那根本不?是病,而是毒,是有人给陛下下的毒,那毒叫离魂花,随着一次次毒发会慢慢侵吞掉人的理智和意识……”
那竟是毒!
所以他当初说是病,根本就是在骗她。
“这毒很难解吗?”苏织儿追问,“可会伤及陛下性命?”
“倒是并不?会伤性命。”赵睦道。
他这话虽答得?爽快,但苏织儿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他定然隐瞒了一些事,她不?安地掐了掐掌心?,旋即试探着问道:“若此毒不?解,陛下他……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彻底失去神志?”
赵睦双目微张,眸光有一瞬间的闪烁,他这副模样已然给了苏织儿答案,令她一颗心?登时沉凉下去。
见她倏然黯淡的神色,赵睦皱了皱眉,只得?安慰道:“娘娘,其实按理说,中了此毒定然撑不?过一年便会疯癫,但陛下却撑过了三年却还?能保持理智,指不?定,他最后能捱过去,不?会有事……”
其实,有一件事赵睦不?敢同苏织儿说,萧煜的毒虽仍是无?解,但其实先头?一直维持着小半月发作一次的频率,还?算稳定。
直到前一阵在行宫被刺杀后,或是一时身子?虚弱,竟教那毒趁虚而入,才会像现在这般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且越来越严重。
赵睦走后,苏织儿仍始终回想?着他说的话,她自是希望萧煜是个例外,可万一呢,她不?敢想?却也不?得?不?想?。
若是这般,那绥儿的事,需得?尽快告诉他,让他与绥儿相认。
她也不?知?他昨日究竟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思忖片刻,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了什么,装进?信封中交给凝香,让她将?此信送出宫,送到孙氏手上。
末了,带着凝玉去了御书房,她想?再去见见萧煜。
御书房殿门敞着,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见得?她,入内通禀,很快便出来,恭恭敬敬将?她领了进?去。
踏入殿内,苏织儿下意识往床榻的方向看去,便见昨日那两条铁链不?见了,想?是被收了起来。
此时,那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神色自若,一点瞧不?出昨日毒发发狂的模样。
听说今日一早他也如往常般去上了早朝。
倒也是,他中毒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能传到外头?去的,他才登基不?久,若此事让人知?晓,只怕令歹人起念,朝局不?稳。
苏织儿提步上前,还?未至他跟前,就见他抬首看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微愣了一下,总觉得?他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大一样,可真让她说哪里不?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索性不?再想?,只上前福了福身,尚未开口,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便在她耳畔响起,“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他搁下了笔,始终直视着她,教他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她竟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臣妾想?去看灯……”
她抿了抿唇,“臣妾听闻这两日,京城碧水湖畔有灯会,听说那灯会极美,臣妾不?曾看过,很想?去瞧瞧。”
她紧张地等待着那人的反应,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太轻易同意,没想?到他却是毫不?犹豫,颔首道了句“好”。
苏织儿有些意外,总觉得?他今日特别好说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道:“不?如陛下陪臣妾一道去。”
她哪是想?让他陪他去看灯啊,自是有旁的目的在。
眼见他闻言双眸微眯,苏织儿以为他又要说些带刺的话,却只听他淡淡地问道:“何时去?”
苏织儿咬了咬唇,“明晚!”
她等不?了太久。
她不?仅想?让他亲眼见着绥儿,她亦存着私心?,想?出宫好生抱抱她的孩子?。
“好。”那人答得?格外爽快,“明晚酉时,朕会派人去你宫中接你。”
“嗯。”
苏织儿点了点头?,不?由得?喜笑颜开,离开御书房时,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她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一样。
直到回了云秀宫再仔细回想?,苏织儿才觉出他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先前的他似乎总竖着一身防人的尖刺,刻薄锐利,散发着令人生怵的戾气。
可今日的他却很安静,面对她时似乎没有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周身气息平和了许多。
不?知?怎的,苏织儿总觉得?她今日在御书房见的那个人。
更像她在沥宁时认识的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