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相认
那?日京郊踏青后, 或是一切如太子所愿,其后他像是对萧煜彻底失了兴趣,并未再对他下过什么邀帖, 也未再理会过他。
宫中皆知, 六皇子整日将自己闷在殿中,自己同自己对弈, 偶尔也会有出宫采买的宫人看见他去茶楼喝茶, 一去便是一整日,在?宫门下钥前方才回来。
宫人们私下都说, 六殿下性情?大变,变得这般郁郁寡欢,不爱与人交际, 大抵是因受了太大的?磨难,已是浑噩颓败,心如死?灰,不中用?了。
然他们并不知, 萧煜前往茶楼并非只是喝茶那?般简单。
是日,茶楼三楼雅间。
萧煜平躺在?小榻上,脚边正有一人坐在?圆凳上为他的?左腿施针。
不是旁人,正是先头?在?韦大将军府为萧煜诊治过的?赵大夫赵睦。
他将长针一点点捻进萧煜左腿的?穴位上, 期间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看了萧煜一眼。
若不是那?位沥宁的?范县令找上来,他也不会知道?,先前那?个落魄的?流人原身份尊贵,竟会是当今陛下的?亲子。
这位亲自开口要的?人,韦大将军自是不能不给, 他赵睦区区一个流人后裔也决不可能开口说一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这位六皇子殿下来了京城。
但幸得这位出手?还算阔绰, 给了他一大笔钱银,让他除却被唤的?日子以外,可在?京城中恣意潇洒,这一趟京城之行倒也不算太过痛苦。
赵睦施完针,将东西?都悉数收进药箱中,方才低声唤道?:“殿下,草民已施完针了。”
他说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哪还有从前半点吊儿郎当的?样子。
毕竟他赵睦向来识时务,该低头?时低头?,哪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只有留着这条小命才能继续快活不是。
躺在?小榻上的?萧煜闻声缓缓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眸若一片冰川般死?沉而寒冷。
他坐起来,旋即起身缓步行至圆桌前,令人惊奇的?是,与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此时的?萧煜不需拐柱,行走时步态平稳,全然与常人无异。
见得这般,赵睦不禁面露喜色,“殿下这腿比草民想象的?恢复得更?快,想必再针灸两回便能彻底痊愈。”
想起当初萧煜同意“断骨再续”之法时,赵睦反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眼前人已不是当初那?个流人,而是皇子殿下。
更?何况此法虽是他们赵家的?独门绝学,但赵睦也只幼时看他祖父为病患治疗过一回,并未有机会亲手?试验过,他心里没底,故而当初才告诉萧煜说此法凶险。
这个凶险指的?不仅是“断骨再续”本身的?风险,还包括他赵睦这个生手?带来的?额外风险。
他也开口想劝,但见这位六皇子殿下格外冷冽的?眸光,只能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幸得老?天眷顾,最后这断骨再续很?是顺利,不过,赵睦仍是不得不感慨,这位六殿下当真是能忍。
这般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他竟咬牙一声不吭坚持了下来。
依赵睦看人的?经验,能有这般忍受力的?男人,大抵在?为人处世上能比常人更?心狠手?辣。
看到萧煜即将痊愈的?腿,赵睦喜不自胜,想着离自己自由的?日子当是不远了,一时欢喜,脱口道?:“若那?姓苏小娘子知道?殿下的?腿好了,定然十分高兴。”
听得此言,坐在?红漆檀木圆桌前的?萧煜眸色愈发沉寒了几分,连嗓音都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往后别再同我提她……”
见着他这般摄人的?神情?,赵睦咽了咽口水,道?了句“是”,随即拱手?告退,慌不迭退出雅间。
心下虽是奇怪,但这一路上赵睦到底不敢问当初那?个貌美的?小娘子为何没随萧煜一起回京。
要说是这位六皇子嫌弃苏小娘子出身卑微,抛弃了糟糠之妻,独自一人来京城享荣华富贵,赵睦是断断不信的?。
他又不是瞎子,当初又不是没看见这位六殿下与苏小娘子浓情?蜜意的?样子,他看自家小娘子温柔的?眼神,都能将冰化喽,难道?还能有假。
赵睦实在?想不通这两人究竟出了何事?,那?苏小娘子如今又身在?何处,但他可以确信的?是,这位六殿下表面上虽是不许任何人提苏小娘子,但心底仍是对她万分在?意,不然也不会这一路而来,原本眉眼温柔的?人变得这般冷情?冷性,原本壮实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消瘦。
还能为什么,自是为情?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伊消得人憔悴。
赵睦摇了摇头?,心下感慨万千,但很?快,想到他今日预备去京城最大的?酒楼珍馐阁大快朵颐,他复又心情?大好,提着他的?药箱,轻快着步子下楼去了。
此时的?茶楼雅间内。
赵睦离开后,萧煜一人呆坐在?桌前,视线久久凝视着他眼前的?那?盘桂花糕,薄唇紧抿,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直到传来一阵轻缓小心的?扣门声,他方才回过神,低低道?了句“进来吧”。
门扇被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谨慎地往四下观望了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厢房。
萧煜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越表现得像做贼一般,越会惹人怀疑。”
那?人抿了抿唇,闻言仍是有些?忐忑不安,他缓步行至萧煜跟前,拱手?施礼,“草民见过六皇子殿下。”
“坐下说吧。”见萧煜瞅了眼身侧的?座椅,那?人应声道?了句“是”,坐定后,暗暗抬眸看向萧煜,仍是忍不住道?,“殿下将草民叫到这般地方来,就?不怕教人察觉吗?”
萧煜看着他这般惴惴的?样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越是这般人来人往的?地方越不易惹人生疑,何况谁会浪费时间来监视一个没用?的?废人。”
那?书生垂了垂眼眸,未再多言,少顷,只听那?位六皇子殿下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草民已按殿下所说,以渴求下届春闱及第为由,将那?香药赠予了想巴结太子殿下的?官员。”
这书生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范奕口中那?位受舞弊案牵连,无辜落榜的?同乡李舟樾。
他看着眼前端坐饮茶的?萧煜,视线朝下,往他腿上一瞥,双眉微微蹙了蹙。
虽说他那?同乡好友范奕特意书信于他,告诉他只消他好生配合这位六皇子殿下,定能一雪冤屈,讨回公?道?,可虽是如此,李舟樾心下仍有些?没底,毕竟这位六殿下方才自流放地归来,无权无势还瘸了一条腿,如何能与那?曹国舅及太子抗衡。
若生出一点差池,莫不是会将他们这些?人一道?葬送。
李舟樾薄唇微抿,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真能帮草民吗?”
此言一出,李舟樾便见萧煜抬眉,视线冷冷扫来,“你若不愿信我,现在?便可离开,我绝不会挽留你。”
这沉冷如冰的?声儿顿令李舟樾背脊攀上一阵寒意,他沉默片刻,蓦然站起来躬身冲萧煜拱手?道?:“殿下恕罪,草民不该怀疑殿下,还请殿下出手?,替草民等人,替天下寒门学子讨一个公?道?!”
他如今能倚仗的?只有这位六殿下,他错不该说出方才那?种?话,眼下他们如同坐于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若不信任掌舵人,只会令状况更?加岌岌可危。
萧煜仍是那?幅清冷的?模样,看不出是否生怒,也看不出是否原谅了李舟樾,他只道?:“过两日,你再托人替我办一件事?。”
“殿下想让草民做什么?”李舟樾问道?。
“你如今寄住的?书院中当还有不少参加下届春闱的?举子吧?你选一些?心思不正之辈,将自己买通官员向太子进贿一事?私下泄露出去,并告诉他们,通过与太子交好的?七皇子殿下,兴许也能令他们得偿所愿。”萧煜抬眼看向李舟樾,定定道?,“同时将那?香药卖给他们,记得让他们将此香的?妙用?好生告知七皇子殿下,对了,还有你先前行贿时未提及的?用?药禁忌!”
李舟樾闻言略有些?懵然,他实在?思忖不出这位六皇子殿下究竟要做什么,可仍是不得不拱手?,道?了句“是”。
这位六殿下给他的?香药名为“尽余欢”,他也不知此物究竟是从何而得,还要他变着法子献给太子。
此药是不折不扣的?媚药,但并非简单的?暖情?之用?,常是那?些?男人为了在?床笫之间足够尽兴而准备的?药。
但使用?此香药时也有一个禁忌,便是与酒同服会催发药性,酒喝得越多,药性就?越强。
虽看出李舟樾似有疑惑,但萧煜并未解释,只缓缓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气定神闲道?:“且耐下性子,很?快便会有好戏看了。”
李舟樾眼看着萧煜盯着手?中杯盏内澄澈的?茶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不知怎的?,竟觉头?皮发麻,说不出的?渗人。
“若殿下无旁的?吩咐,那?草民便先退下了。”
李舟樾低身告退,然还未出雅间,就?听身后人蓦然出声。
“等等,除却七皇子,还有一人……”
*
二月中旬,若说最重要的?节日便是寒食。
安庆帝近来身子好转了许多,今年寒食,便亲自带着太子和文武百官至皇陵祭祖。
及至归来,夜间又在?御花园中设寒食宫宴宴请众朝臣。
白日皇陵祭祖之事?,如今左腿残疾的?萧煜自是没有资格参加,及至天色将暗,才有辰安殿的?小太监请他去御花园赴寒食宫宴。
萧煜由小成子伺候着换好衣裳,拄拐行至御花园时,一下便吸引来了无数目光。自打他回来,多数时候都呆在?宫中,故而不少朝臣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模样。
那?些?朝臣在?惊诧过后面面相觑,目光各异,虽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昔日光风霁月的?六殿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仍不免心下唏嘘。
萧煜对周遭那?些?善或不善的?打量只作视而不见,面对前来施礼的?朝臣,也只淡笑?着回以颔首,态度多少显得冷漠疏离。
最后,还是十一皇子萧烁远远瞧见萧煜,起身将萧煜扶坐到了他的?身侧。
不多时,安庆帝入席,宫宴正式开始。
因是寒食,不宜动火,御膳房上的?都是前日就?备下的?冷食,安庆帝举起酒盏敬了众臣一杯后,便令众臣随意吃喝,不必拘谨。
萧煜只堪堪用?薄唇触了触杯盏,沾了一些?酒液,并未多喝。
他用?余光瞥向太子的?方向,便见七皇子萧灼和九皇子萧煊正与太子喝得尽兴,且一杯又一杯地敬他。
很?快,萧煜就?见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神色有异,他双颊通红,眉头?紧蹙,甚至额上青筋绷起,似在?拼命隐忍什么。
片刻后,太子便起了身,急急离了席。
坐在?萧煜身侧的?十一也看到了这一幕,疑惑道?:“太子殿下这是要上哪儿去?”
萧煜淡然地夹了一筷子乌饭送入口中,“兴许是内急吧。”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的?乌饭,再抬首看去,便见那?厢的?七皇子和九皇子正相视而笑?,笑?意促狭中带着几分嘲讽。
就?像是在?庆祝恶作剧的?得逞。
萧煜唇角亦泛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举起酒盏复又抿了一小口。
未被流放前,他偶然得知了太子一个绝不可为人道?的?绝密。那?时,他为帮友人调查一桩案子,曾乔装出入于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谁能想到,他竟会在?那?里撞见了他那?位自诩洁身自好的?三皇兄,他自那?位花魁的?房中出来,面色黑沉难看。
萧煜躲在?一处转角,就?听随即进了房又很?快自房内出来的?一个婢子低笑?着同一个婢子道?。
“别看方才那?位公?子出手?阔绰,风度翩翩的?,敢情?却是个没用?的?,咱们姑娘说那?公?子坚持了没一会儿就?败了阵,他倒黑着脸走了,咱姑娘还觉有些?晦气扫兴呢……”
彼时的?萧煜虽与太子不甚亲近,但念及是手?足,这般不齿的?秘密他始终烂在?心里,未曾与旁人道?过一句。
但直到而今,他才察觉,原来这个秘密原是老?天开眼,特意教他发现的?。
既是如此,怎能不好生利用?一番。
萧煜复又看向坐在?那?厢的?七皇子和九皇子,虽不知,这两人究竟知不知晓太子的?秘密,但他很?清楚,往日里对太子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的?两人,心底却也最痛恨他不过。
毕竟,谁愿意被人像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太子久久未归,文安帝正在?兴头?上倒是并未察觉,反是坐在?文安帝身侧的?皇后,看了眼太子空空的?座椅,凝眉面露不安,转头?对身侧的?宫婢低低耳语了两句。
那?宫婢听罢重重颔首,退了下去。
恰在?此时,正喝得高兴的?文安帝就?听一旁传来一阵琳琅的?笑?声,他循声看去,便见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贤妃正与十一皇子的?生母淑妃聊得乐不可支。
文安帝见状,不由得好奇道?:“贤妃这是和淑妃聊什么呢,这般高兴?”
贤妃闻声看来,“回陛下,淑妃妹妹正与臣妾说,她听闻御花园中近日新进贡了一批奇花,只在?夜间开放,花香怡人,且还能散发淡淡的?蓝光呢,臣妾不信,还在?说她怕不是教人骗了……”
贤妃言语间,一旁的?淑妃不由得抿唇讪讪地埋下脑袋。
“哦?”文安帝剑眉微挑,侧身问站在?身后的?何福庆,“此事?可为真?”
何福庆躬身答:“回陛下,御花园前一阵确实进贡了一批奇花异草,淑妃娘娘说的?夜间才会开的?花确实有,不过那?花不会发光,但的?确是花香浓郁,沁人心脾啊!”
“原来还真有此花!”文安帝登时来了兴致,站起身面向众臣道?,“左右这宴也用?得差不多了,众位爱卿不若随朕一道?去御花园赏花消食如何?”
“是,陛下。”
见席间众臣纷纷站起身随文安帝而去,十一看向始终未动的?萧煜,问道?:“六哥,你不去吗?”
萧煜摇了摇头?,面露苦苦涩,“不了,我这腿脚,只怕也走不快。”
“这怕什么。”十一伸手?扶起萧煜,“还有我在?呢,我扶着六哥您,大不了我们就?走在?最后头?。”
萧煜扯了扯唇角,微一颔首,拿起小成子递过来的?拐柱,慢慢悠悠地同十一一道?跟在?了最后。
这朝臣走在?前边,让皇子走在?后头?断断不是规矩。见那?些?朝臣看见他后犹犹豫豫驻足不敢再前,萧煜只笑?了笑?,道?是自己想看风景故意走慢,让他们不必拘礼,继续往前走便是,那?些?朝臣方才放下心来提步向前。
行在?最前头?的?文安帝由何福庆领着往那?片种?着奇花的?方向而去。
还未到地方,果真远远嗅见一股幽香浮动,文安帝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行了数十步,便见御花园昏黄的?宫灯照耀下,出现了一片蓝色的?花朵,那?花精致小巧,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世上无不有爱美之人,文安帝正欲凑近再看,唇角笑?意却是骤然一僵。
变了面色的?不仅是文安帝,还有他身后的?群臣。
因在?这片绚烂花丛后的?低矮木丹树间,竟清晰地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这般暧昧的?声儿,哪里会听不出是在?做什么。
众臣顿时屏息面面相觑,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何福庆瞅了眼文安帝黑沉的?脸,吞了吞唾沫,旋即冲着那?木丹树丛喝道?:“哪个奴才,胆大包天,竟敢在?此处做这般苟且之事?!”
他眼神示意身侧的?几个内侍,内侍们会意,立刻提着灯缓缓向里靠近。
几人拨开那?木丹树丛,果见一片漆黑间,有两个交缠不休的?身影。
这么大的?动静,居然还不知停息,当真是疯了!
内侍小安子忍不住在?心下嘟囔,旋即大着胆子将手?中的?灯凑了过去。
待看清两人的?脸,小安子猛然一惊,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
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眼,压在?上头?的?男人抬起头?,双眸空洞,似被夺了魂一般,直到透过木丹树丛的?缝隙看见一大波站在?外头?的?人时,他双眸圆睁,方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身下人,面色陡然变得无比惨白,慌不迭起身,衣衫不整连滚带爬跪至文安帝面前。
“父……父皇,不是这样的?,儿臣是被陷害的?,儿臣是被陷害的?呀父皇!”
四下一片死?寂,文安帝面沉如水,双目紧盯着跪在?他脚下的?太子萧熠,却是抿唇一言不发。
紧接着,那?木丹树丛后的?另一人也被几个内侍拖了出来。
正当众臣想看看,究竟是怎样貌若天仙的?女子竟会让太子犯浑罔顾宫中规矩做出这般令人不齿之事?时,却见那?人浑身战栗,被撕碎的?下裤松松垮垮来不及系好,尚带着些?腌臜的?污渍。
众人定睛一瞧,不由得惊得舌桥不下!
什么女子,那?根本就?是宫中一个无根的?玩意儿!
*
自禹葵至西?南边塞,快的?话,原只需大半个月的?路程,然为着让苏织儿养胎,苏老?夫人特意在?半途的?小镇上逗留了十几日。
虽一开始胎像不稳,但这孩子却是格外顽强,十几日的?汤药吃下去,不但苏织儿小产的?迹象消失了,连脉象都强健了不少。
在?大夫首肯后,一行人才复又踏上了前往西?南边城的?路途。
二月底,快至三月,他们才终于快抵达这个位于西?南边塞名为玉成关的?地方。
苏织儿腹中的?孩子已四月有余,掀开宽松的?衣衫,小腹已能看出微微凸起。
坐在?马车上,一想到很?快便能入玉成关,相对于见到她爹的?喜悦,因着未知,苏织儿反是有些?忧心忡忡。
因着这份忧思,苏织儿这几日夜间睡得并不好,眼瞧着便憔悴下来。
苏老?太太虽发现了她的?异样,但也不好问,这一月多与苏织儿相处下来,她对这个谦逊善良的?孩子是愈发喜欢,也在?心下做了些?打算,预备着到了玉成关再说。
正想着,就?觉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苏峥的?声儿,“母亲,兄长派的?人来了!”
苏老?太太掀帘看去,果见外头?有几个骑在?马上,一副士卒打扮的?人。
为首的?拱手?冲苏老?太太道?:“老?夫人,二爷,将军特命属下几人护送你们进城。”
“好,好……”
苏老?太太望着近在?眼前的?玉成关城门,不由得热泪盈眶。虽这一路上她始终未表现出来,但母子俩分别了整整十六年,如今终于能见到日夜惦念的?长子,哪里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马车在?几个士卒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城,不足一刻钟,便在?将军府门口停下。
苏老?太太被苏峥搀扶着下了马车,因着太过激动,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苏峥见状,蹙眉担忧道?:“母亲,您腿脚不便,不如让儿子背您吧?”
“不,我自己走。”苏老?太太态度坚决地推开了苏峥的?手?,咬牙站起来,“我要自己走!走去见我的?岷儿!”
见老?太太这般倔,苏峥无奈只得牢牢搀扶住她,一步步往府内而去。
他们身后,孙氏亦小心翼翼扶着苏织儿下了车,见她抬首愣愣地望着将军府红底金字的?匾额,还以为她是不想进去,开口劝道?:“母亲眼下急着与大伯相见,一时也没顾上你,左右你也不晓得你那?位远亲住在?城中何处,不如先在?这儿暂住上几日,指不定到时还能托我那?大伯替你寻人呢……”
孙氏自然不知苏织儿想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只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见到她爹后该如何与他相认。
她勉笑?了一下,冲孙氏点了点头?,亦提步往府内而去。
苏老?太太的?步子极快,一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前头?的?府内家仆将他们往将军府正厅的?方向领去。
可还未抵达,远远便见一着玄色长衫,身形高挺的?男子站在?厅外,眺望着这厢。
在?见到那?人的?一刻,苏老?太太倏然停下了脚步,旋即周身颤动,自喉间溢出哭声来。
那?人亦是身形一僵,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旋即疾步地便这厢而来,及至苏老?太太跟前,双膝跪地,颤声唤了句“母亲”。
“岷儿,是你吗?”苏老?太太双手?颤巍巍地抚上苏岷的?脸,已然泪流满面,“你怎的?变成这样了?”
因着身怀有孕同孙氏行在?后头?的?苏织儿乍一瞧见苏岷的?脸,亦是惊得捂住了唇。
这便是她爹吗?
可他的?脸,怎会变成了这个模样。
半张脸似被火烧灼过,扭曲不成样子,另外半张脸上甚至还有两道?极长极深的?刀疤。
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见此一幕,苏织儿的?眼泪霎时忍不住落得下来。
她不知她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那?厢,苏老?太太抱着苏岷狠狠哭了一遭,直到一旁的?苏峥提醒苏老?太太的?腿不可久站,苏峥方才站起身,蹙眉询问道?:“母亲的?腿怎么了?”
苏峥叹了口气,“还能怎的?,禹葵那?地方干旱,只能去山间接水,有一次,母亲不意从山上滚落下来,虽保住了性命,但因着那?地寻不到好的?大夫,这腿便一直不大好。”
“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家团聚,说这些?做什么。”苏老?太太拉着苏岷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啊,一会儿同母亲好好说说,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年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嗯。”苏岷红着眼眶道?,“这些?年,是孩儿不孝,日后,孩儿定会寻来大徵最好的?大夫治好母亲的?腿疾。”
苏老?太太欣慰地点了点头?,由苏岷扶着入了正厅坐下。
待心情?平复了些?,苏老?太太这才想起什么,抬手?招来孙氏,同苏岷介绍道?:“想来你还是头?一回见,这是你弟弟在?禹葵娶的?媳妇。”
“见过大伯。”孙氏冲苏岷福了福身。
“弟妹不必多礼。”苏岷伸手?虚虚扶了扶,惭愧道?,“这些?年我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多亏你和阿峥照顾母亲了。”
“大哥同我们客气什么。”苏峥道?,“这都是应该的?。”
苏老?太太看着这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样子,又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她用?帕子擦拭了一番,余光瞥见默默站在?角落里的?苏织儿,抬手?朝苏织儿招了招。
此时的?苏织儿心若擂鼓,瞧见苏老?太太示意她过去,她紧张地咬了咬唇,方才提步往苏老?太太身边而去。
苏老?太太拉住苏织儿的?手?,对着苏岷道?:“差点忘了同你说这个孩子,我们刚出禹葵不久就?遇了贼,可多亏这孩子救了我呢。这一路她始终和我们在?一块儿,也是来这儿寻亲的?,我瞧着这孩子与我分外投缘,就?想问问你,若你同意,我想收这个孩子做我的?干孙女,可好?”
干孙女?
苏织儿怔忪了一下,抬眸看去,便见面前的?苏岷正愣愣地盯着自己。
她朱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听对面人已然启唇,颤声唤了一句。
“郦娘!”
苏织儿双眸微张,听得这一声呼唤,看着苏岷望着她时微微颤动的?眸光,一路而来的?担忧烦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还记得,他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阿娘。
苏织儿正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顾郦娘,却见下一刻,苏岷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你是……织儿?”
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一股酸涩感骤然涌上鼻尖,苏织儿半张着嘴哽咽着,许久,才自喉间挤出一个期盼了十六年才终得喊出的?称谓。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