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隔空过招(1 / 1)

柿子湾 旷野牧歌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二十一回 隔空过招

且说这天吃过晚饭,多娃夫妻俩在屋里闲聊。仙儿说:“见天呀累死累活的,也不知道都为了啥。”多娃笑着看了媳妇一眼道:“说毬的外,为这个家嘛,还能为啥?!”“咱挣的那,刚好给人家用。”“说的倒是个毬。”“不是?”“都一家子嘛,你说毬的外”

“额来你屋可不是当牛做马的。”“嘿嘿,你才来几天呢?就当牛做马,敢咱妈不该养?”“有你爹的工资哩,还用得着咱养吗?”“越说越不像话了。”“额说的不对?”

“哪像一家人说的话呢。”“哼!一家人。”“敢咋呢,不是一家人?”“敢一大家子都靠咱养?”“说话不嫌口碜,敢人家不挣工分?”“看挣的那够他一家子用吗?”“敢不是亲侄儿?”“亲侄儿,亲侄儿你就养着。”

“知道你啥意思。甭给额出难题。”“知道就好。你得听额的。”“额张不开那嘴。”“老好人谁都会当。”“才结婚就分家,就不怕人家笑话?!”“大半年了,啥才结婚,当傻瓜才让人笑话呢。”“就你能。”“好心操了驴肝肺。”“还好心?”“行!不听额的,咱走着瞧。”仙儿转脸抬腿出去了。

自那以后,仙儿不时在多娃跟前提分家的事,多娃要么不搭茬,要么转脸走人。仙儿便使出了女人最拿手的一招,一连好多天不让多娃沾边儿。新婚燕尔的,夫妻生活是小两口磨合、培养感情的润滑剂。多娃想要,仙儿死活不给,小夫妻常常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的,多娃老是不能如愿。求了,不行;吵了,也没用。再后来,竟然打起了架来。人总是离自己更近些。没办法,多娃硬是被媳妇逼得向爹妈提出了分家。

分家,这在传统至上的柿子湾可不是小事,多娃心里自然明白。这天,多娃愁眉苦脸地来到他妈屋子里。“那咋呢?又眉头皱的。”“唉,人家又闹的。”“不嫌口碜。连老婆都管不了。”“人家要分家哩。”“啥?分家?你摸摸良心。”“额知道。”“晓得就好。你爹要是知道了,那还不气死啦?”“唉。”“看你那鬼式!”多娃刚一提出分家,就被珍儿挡了回来,碰了一鼻子灰,便没味没味地转脸跑了。

几天后,多娃又对他妈说:“不分家,人家就要离婚。”珍儿问道:“啥?离婚?”“哦,可不的,人家就这么说的。”“才结婚,就把离婚挂在嘴上,也不嫌丢人。”“真要离,额也没法。”“看你那点出息,连个媳妇都管不了。”“额是没法了。”“嘿嘿,那是在吓唬你哩,不会的。”

珍儿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头还是放心不下,因为仙儿还是成天价耷拉着脸儿,见了人也不问(候),没一点和气。人常说,家和万事兴。才过门的媳妇就闹得要分家,这要传出去可丢死那人啦。人家不说是媳妇不省事,反而会说吴家老夫妻俩不会包容人,连个家都管不好。可真要不答应分家,多娃夹在当中两头受气,家里也不得安宁,不是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个事儿。于是,珍儿把老头子唤回来,又喊来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叶子舅舅,还喊了本巷子里的一位长者,就说起了这吴家分家之事。当然,根儿和多娃也参加了。只是按柿子湾一带的习惯,女儿和儿媳妇是不能参加这分家的家庭会而已。

吴家爹开场说道:“哎呀,管不下,闹得要分家。”然后就低下头,呼噜呼噜抽他的水烟去了。这刚开始,根儿老婆簪子跑进来没好气地说:“老大本应住中间两间的,你们怕麻烦、嫌费钱,就让老二住了。这下应了那阴阳先生的话,压住点儿了,自不然屋里就消停不了了。”叶子舅舅吸了一口旱烟,然后严肃地制止道:“哎呀,不是说好媳妇不参加的嘛,你怎么进来了?”“你现在说这有啥用呢?快出去。不然,还要吵起架呢。出去,出去。”根儿起身把老婆劝了走了。

“哎呀,现今这年轻的都这个样儿。你说这屋里才过了事的,饥荒还没还了哩,可人家就不管那死活,刚过门就要分家。”那位长者磕了磕旱烟锅子说。“嘿嘿,哎呀,这屋里一眼就看透了咯,有啥呢?要分啥呢?”叶子舅舅冷笑了一下说。“额谁也管不了,分就分吧。”珍儿说。

“这房子嘛,满满就这五间北厦,你俩本来就一人住两间,你妈住一间。这有啥分的?”叶子舅舅对根儿和多娃说。“按规矩,额该住西边的两间。”多娃说。根儿看了下弟弟,然后低下头,没答话。“那行,老大、老二的住窝调换一下,这样对屋里好。东为上,你爹妈就住东头那一间,甭动了。”长者道。

“还有一条,现在就得说定了。就是说老大、老二也不可能都挤在这院里住一辈子,将来不论哪个搬出去,不出去的得给出去的补个钱儿,免得再拆这房子。”叶子舅舅说。“这样好。一次就定下来,免得日后闹别扭。”

“那按啥价出呢?”多娃问。“就按现今这市价吧。像这房子大概也就一间五六百吧。”长者说道。“敢就,敢就才核五六百?”多娃笑了一下反问道。“这房子旧了,也不多好的。哎呀,这吃亏便宜的,都是你弟兄俩,又不是外人。”长者道。“哥哥,你说呢?”“咋样都行,只要大家觉得行就行,额没意见。”“那好,咱今儿个就定下来,到时候按一间六百。”叶子舅舅道。多娃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家具嘛,现今在各屋里的就归各屋里吧,就把大瓮、面瓦瓮、锅、风箱、铣、镢什么的分分就行了。额想,锅碗瓢勺和风箱,先给你妈留上一套。剩下的你俩分分,不够的话,你爹拿个钱儿,添置添置。娃儿家总得把饭做起来吧!”叶子舅舅说。“对,就这么着。”长者附和道。

“才娶过仙儿的,这屋里的饥荒也要分分。”珍儿说。“对,你爹你妈都老了,饥荒你俩得分担。”叶子舅舅对两个外甥说。“咋分?”多娃问道。“分给谁,谁就负责还人家。”叶子舅舅道。“额看,就四、六分吧,老大四,老二六。老大长在头里,苦在头里。再说,根儿娃多,也不容易。”长者道。“你俩看,这个办法行吗?”叶子舅舅问两个外甥。“咋样都行。”根儿答道。多娃没吱声。

“额看,两个儿子分开过了,两手空空的,一个得给上点钱吧?过日子嘛,总得买个煤油呀盐呀啥的。”长者看着有儿说。“这屋里才过了事的,额哪有钱呀。”珍儿答道。“他爹是领工资的,娃儿家柴米油盐的,多少得给点。”长者看着有儿说。“等额这个月工资领了,三一三十一。”有儿答道。“也行。”

“这剩下就是粮食了。额看,按人口分吧?”叶子舅舅说。“按人口?小娃还能顶大人?”多娃问道。“人说那,探得上门栓子,吃得老子转圈子。那就一个小娃顶八成吧,不管咋说,都是侄儿侄女的。”长者答话说。“那仙儿已经有了。”“那不是好事嘛,也算一口,按八成。”“家里本来就没啥,咋分都行。额没意见。”根儿笑了一下答道。“行,那不说这了。”多娃道。

这家产分过之后,又把赡养老人的事说了说,就是给根儿和多娃分分工,最后还写了个字儿。这字儿,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实际上就是指协议书,各方签字、按手印后生效。当天晚上,按祖上留下的老规矩,吴家一大家子在一起吃了顿分家饭。

其实,分家这天,叶子也来到了娘家,只是按老规矩没参加商量而已。晚上,和爹妈躺在炕上,又闲聊了一会儿。吴家父亲想起来到柳湾的陈年往事,不由得感叹道:“这就像那一棵麦苗似的,风风雨雨长高了,出穗了,熟透了;一股风一刮,麦颗儿落到地上,就各长各的了。”“嘿嘿,额和你爹的大事算是办完了。剩下就看你仨了。”吴家母亲对女儿道。

“哎,你那房子漏吗?”珍儿问女儿。“不漏,瓦得好好的,咋会漏呢。”叶子答道。“一下雨,就挂心的。”“没事。人家还用葵花杆房子给娃结婚呢。”“唉!这年景也盖不起那正儿八经的房子。”“就甭操额这份心了。”“额和你爹都老了,只能念诵念诵,也帮不上你。”“都这样,谁家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唉,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呢?”“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糊里糊涂过吧。”

不用说,吴家被一分为三之后,多娃两口子是可心了,但根儿一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不是吗?到这个时候,根儿已经四个孩子了,孩子多、劳力少,挣的工分不够,自然就成了生产队的“欠款户”。

欠款户还不了钱,自然影响队里年底分红,就是说影响工分多的年底领钱。于是,就有人提出了按工分多少分配口粮和瓜果蔬菜的想法。当然遭到了娃多的户的反对。临了,队里还是按人口分发口粮和瓜果蔬菜,因为娃多的户总得生活,再怎么样,总不能把娃儿家都饿死吧。只是队里增加了一条,就是年底分红的同时,开个欠款户会,催要欠款。实际上,就有那把家具搬去,给队里顶欠款的。这样一来,根儿一家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第十三回 事败走人

张家妈和接生婆嘀咕了几句后,喊来老头儿陪接生婆说话,自己先喝了口水,然后径直去了叶子的屋子。一进屋,张家妈先和亲家母寒暄了几句。见亲家母精神还好,便话锋一转,沉着脸儿说:“这,从进门喜算,还得两个月呢,可今天就生了,看上去也不像是小产的。”

一听这话,叶子妈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叶子呢?那泪珠儿早夺眶而出了。她低下头,压着声儿开始抽泣起来。顿时,十个月前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时正值盛夏,后半晌才下了一场阵雨,清凉可人的。地里不上工,闲着没事,叶子就洗了个头,晾了一会儿,辫好辫子,换了件露脖露肩的白底红格子土布圆领褂,穿了条天蓝色的中式土布裤子。圆领褂儿的下襟儿正好落在红腰带上,走起路来,红腰带时隐时显的,煞是好看。和往常一样,叶子吃过晚饭,端上针线篮篮,就到女同学家去玩了。两个姑娘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又说又笑的聊着天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女同学说,这么晚了,就甭回去了。叶子就脱了外衣,仅穿着土布裤衩,盖条被单儿,便睡在了女同学的炕上。毕竟是夏天,姑娘家睡着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盖不好、袒胸露背的,也是常事。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叶子觉得好像有人压在她的身上,用嘴堵住她双唇,那尖硬的胡茬儿扎得脸蛋痒痒的。那人酒气熏天,胡乱摸她的胸、她的腿。叶子用力挣扎,可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害羞、惊慌和绝望中,叶子宽松的中式裤衩被扒开了……可怜的叶子像只羔羊似的,怕丢人,不敢吱声,忍着痛,任那人动作。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叶子吃惊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夜,叶子用被单儿盖住脸,含着泪水躺到天亮。而熟睡在大土炕另一边的女同学,却打着呼噜儿一直睡到天亮,浑然不知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成天家在成人堆里干活,那中年男女间的打情骂俏、荤段子,也让叶子朦胧晓得了点男女之事。其实,柿子湾一带有个“听房”的习俗。听房,就是洞房花烛之夜允许小伙子们躲在婚房外面偷听新郎新娘的房中之事。若被发现了,不仅不责骂,而且新郎新娘或其家人还得给喜糖、煮鸡蛋吃。当然,这是闲话了。叶子虽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爹娘说那夜的事,但第二天回家后就一个劲让她妈找媒人催张家娶亲,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也因为这个,结过婚以后,叶子心里一直不踏实。

这眼下,先前的不祥之感不幸被证实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叶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叶子只顾哭,不说话,张家妈便冷冰冰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啥话也不说了,说也没用。眼目下就这一条路,离婚。”说完这话,张家妈一转身回自己北厦去了。叶子还是在一个劲儿地抽泣,仍不说话。吴家妈脸气得铁青,说不出话来。婴儿在不停地哭,也没人管。

不用说,这张家妈回到北厦后,又给接生婆加了份厚礼,让接生婆对外一口咬定,就说难产,硬憋死了。这接生婆呢?先是愣了一下,但联想到张家妈前面的问话,很快就缓过神来,已经猜到了个中原由,就没多说什么,答应了张家妈的吩咐。

当天夜里,叶子妈一气之下,抱起女婴,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村西头,把襁褓中的婴儿丢在了路边。虽然是大热的天儿,但夜里还是比较凉快的。不过,这个年代人口比较少,乡下时有野狼、狐狸什么的出没,不时听说谁家孩子被狼叼走了,却很少听说有哪个拣回娃儿的。

叶子可以说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叶子就裹上头巾,拖着虚弱的身体,就和她妈一人拎一个袱子,出了张家,一路走着回到了柳湾。

根儿跑到县城把他爹唤了回来。等待叶子的自然是一家人的盘问。叶子妈生气地说:“好额那女哩,你可把额老脸丢尽了。”“叶子,你这到底咋回事?”叶子爹一脸严肃地责问道。“那咋毬着呢?咋弄到这地步?”多娃在一旁也说道。叶子低头不语。“是哪个欺负你的?”根儿也问道。可叶子不说话,光是抽泣。

叶子嫂打圆场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光责怪她也没用。要是刚出事的时候,觉上不对头,赶紧打了,兴许就没事了。”叶子抬头看了下嫂子,叹了口气,仍低头不语。

“额就咽不下这口气,到底谁欺负了你?”叶子爹仍追问道。“杂种的,看额不把他腿下了。”多娃又嚷嚷道。也许是让弟弟的话吓得意识到了什么,叶子这才流着泪说:“额知道都咽不下这口气,可额不想把整个家都卷进去。啥话额也不想说了,额就认命了,你们都甭管额。”

一连几天,爹妈、哥嫂和弟弟都变着法儿问了几次,可叶子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家人心想,既然叶子是榆木疙瘩,认死理儿,那也没法,就随她去吧。哥嫂对叶子都挺好,小侄儿海海成天围着叶子,要姑姑带他玩。只是叶子妈脸上不大见笑容。毕竟叶子才生过娃的,需要在家坐月子,吴家妈还是天天上工之前,烧个甜面汤打鸡蛋给叶子吃。又买了些黑糖回来,给叶子调养身体。

这时候,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村里仍以粮为纲,不许多种经营,实行的是以生产小队为基础的公社、大队(村)和小队三级核算制,牲口、木轮子牛车、马车等大型生产工具和田地归集体所有,统一使用,田里的农活儿也是由生产小队队长统一安排。队里实行工分制,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记十分工,老人和学生等半劳力一个劳动日记五到九分工。

生产小队打下的小麦、谷子、黍子、豆子、芝麻、玉米、高粱等粮食和棉花、棉籽油以及瓜果蔬菜等农副产品,除了上缴公粮、选作种籽以外,基本上是按人口多少平分给每个家庭。当然,也有个别小队是按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不同情况分配的。到了年终,按农副产品统一定价、全年农副产品总产量、大型农机具折旧、农药和化肥开销、公积提留、全年工分总计等因素,核算农业利润和工分单价。每户全年所挣的工分总和,按工分单价折算成钱,再减去该户全年所分得的农副产品的总价款,剩余部分就是这个家庭一个年的分红。

这时村里的农业生产主要靠牲口和人工,劳动生产率很低,再加上工农产品的“剪刀差”政策,也就是通过压低农副产品价格,以暗补方式让农民支援城市建设;所以,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一般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即十分工也只能核到两三毛钱,最好的也不过四五毛钱,差的也就一两毛,甚至还有五分钱的。

即便如此,队里的农活也并不减少。相反,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号召下,农活安排得相当紧凑。除了下雨、下雪,庄户人从早干到晚,甚至还提出来开门红,元旦、春节也得上工。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几乎年年干旱,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庄户人就自发地把家里的细粮也就是小麦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头,按一比一点几的比例,换成更多的玉米面、高粱米等粗粮,以填饱肚皮。甚至饲养员把生产队给牲口配发的玉米、高粱、麦麸等饲料偷回家当口粮吃。

结果呢?生产队里的骡、马、驴、牛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一个劲地拉稀,有气无力。到了田里干活的时候,牲口走不了多久就卧倒在地不起来了,任凭你的鞭子抽得再厉害,那可怜的牲口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呆呆地望一望你,人们戏称之为飞机。

牲口拉不动了,那用牲口的人自然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休息了,可以休息到牲口能爬起来为止。也正因为如此,队长往往会把那些比较差的牲口,安排给那些有头有面的人去使用。牲口卧下不起,人就可以蹲在牲口旁边休息,而工分呢?却照挣不误。这便是和队长关系要好的人的那一点好处。

家家户户口粮不够吃,大凡到地里干活,一到了歇的时候,庄户人就四处去找野菜挖,以便带回家掺在面粉里充饥。这个时候,柿子湾一带农村一大家子一顿饭能吃上一小碟蔬菜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也只有到了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儿肉。要是去庙会买点肉的话,都喜欢要肥的,不要瘦的;肚子里缺油水,肥肉吃起来香啊。可偏偏这时的猪羊还就是肥肉少、瘦肉多,因为它们都吃的是草、喝的是农家泔水,那肚子里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至于庄户人的衣着嘛,那就更甭提了。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那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村里一些男孩会针线活,其实就是从缝补自己的衣裤开始的。反正,没有人敢说一个富字,更不敢有一丁点露富,其实也没什么富可露的,即使哪家光景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许是光景过得紧张的缘故,也许是她自己多心了吧,反正叶子感觉在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一下子生分了。于是,坐满月子,叶子和小张到镇上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就去生产队上工了。

第十四回 乌云翻滚

这年,孙仁义老婆俏子的肚子又渐渐鼓了。其实,这时仁义家平娃已经成家且生了娃了,就是说俏子已经有孙子了。不过,村子里婆婆和儿媳都生娃的事也是常有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天下午,俏子在家洗衣裳,感觉肚子疼,就上炕躺下。赶紧打发娥儿去喊接生婆,让二娃子安儿去喊他爹仁义回来,烧上一大锅热水。不一会儿,接生婆来了,忙乎了半天,只听得俏子直呻吟,可还是迟迟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给岔住了。仁义赶紧套上马车,铺好褥子,又拿了被子,往清溪医院送。结果呢?娃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可俏子却大出血殁了。

娥儿数落她爹说:“真是的,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孙满堂的,还要生。”“你看这女子,咋跟你爹说话呢?”“额敢说的不是?”“不是个毬!”“也不觉得脸上难看。”“这难看啥?”“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你给额闭嘴!”

“这不是闭不闭嘴的事。娃要吃奶哩,这可咋办?”“你先熬上个清水米汤,用稀的喂。可不敢有米颗进去,会呛到的,也消化不了。”“哪一天烧火烧得就不停气了!”“先这样凑合凑合,过两天把你妈发落了,额去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这下好了,弄得额妈殁了,看这一家子往后可咋过呢?”“该咋过咋过,你熬煎的。”仁义然后蹲在那里,不吭气了,只顾抽他的旱烟。没法子,妈妈殁了,她爹那还没出阁的娥儿,只得承担起喂养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的事儿。因为俏子是难产殁的,而且也因为太年轻的,所以按照柿子湾一带的讲究,这丧事办得特别简单,第三天就埋了。这里也就不赘述了。

这时候村里搞起了爱国卫生。大队从各小队抽出一些人,包括泥瓦匠、木匠,还有字儿写得好的,成天价忙这忙那的搞村容村貌出新。沿街的土墙都抹上了泥巴墙面,还用石灰水刷了墙裙,黄土路面修得平平整整。甚至对戏台边的公共厕所进行了改造,不仅加了茅坑盖儿,而且还把茅坑盖和厕所门用橡皮联起来,自动显出有人、没人,以便文明使用。

为避免纸张飘落,村里土墙上用纸写的标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石灰水、黑漆刷的大幅标语,甚至用石灰在土墙上灰出一块块板面,用毛笔把语录写上去。

村容村貌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大街小巷那叫一个整洁,用庄户人的话说,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走在村子里一下子清爽多了。

可不久,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啥大革命万岁之类的标语。不时晚上开社员大会,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批判啥主义。就连小学生在学校里的文艺活动,也要排演批修斗私之类的节目。“五类分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街巷、修整马路。

随后,村子里出现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民兵头头带着年轻的一派要夺权,支书领着当权的一派要保权,争得不可开交。庄户人选边站队,村子里形成了两大派。个别滑头的,哪派也不参加,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

最初,两派是文斗,贴大字报、小字报来批对方。后来,就开始游斗,批斗对方阵营里成分不好的,批斗起了对方的头头。再后来,两派打起了群架。闹派性和家族势力、个人恩怨交织在一起,演变成了你死额活的争斗。今儿个把这个戴上纸帽子游街,明儿个又叫那个戴上大铁板批斗。这阵子是这一派当权,过一阵子又是另一派掌权,也说不清谁是谁非,乱哄哄的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儿。

从柳湾村的东头巷往南走,过了老井台,路东有条很小的胡同。顺着胡同往东走,快到沟沿时,南侧有一个下去的小土坡。坡顶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坡底拐弯的地方也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土坡是顺着南侧与胡同相平的土崖往下,去窑院的。这窑院比胡同低一丈五尺多,有半圈儿顺着沟沿夯筑的院墙。

这天下午,在小破底儿那里,有几个小孩正在那里玩。男孩和女孩在小土堆上钻小洞儿、用高粱秸儿搭房子、算亲戚什么,玩得不亦乐乎。可就在孩子正玩的时候,从小坡顶上走下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这老汉,剃着个光头,一身中式衣裳,黑土布夹袄,白土布衫,黑土布裤子,扎着裤脚口儿,白土布袜子,尖口黑土布鞋。不过,看上去,这老汉并不像是住在这座窑院的。

老汉走到坡底后,看了看几个正玩耍的小孩,什么也没说。然后,沿土堆儿走到院墙和南侧土崖搭接处,爬上去,站在墙头,正好与南侧的土崖平齐。老汉从夹袄口袋掏出一张纸,看了一下,用土块儿把那张纸压在土崖顶上,那里正好有一棵枣树,就压在枣树根上。最后,老汉一横心,纵身跳到深沟里去了,顿时,一股尘土从沟里飘了上来。

不一会儿,又从小坡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人跑到坡底,从土堆儿爬上院墙和南侧土崖的搭接处,先低头往沟里看了看,然后,抬头看见并取下刚才那老汉压在土崖枣树根上的那张纸。从墙头下来,蹲在地上,两手抖着打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的字。随后,点了支烟,把那纸叠好装进上衣口袋里,便上坡走了。

没多会儿,就听见村里有人喊道:“哎呀,不好啦!快!立娃爹跳沟了!”立娃爹就是刘云生,因为成分不对,不仅每天得早起扫街,而且不时被戴上纸帽子游斗,回来还得写检查。可能是受不了了,这才跳了沟的。

庄户人还是朴实的,成分不对归成分不对,游斗归游斗,真出事了,还是有乡亲之情的。大伙听说立娃爹跳沟了,赶紧喊了村里的医生,抗上门板,就从大坡上一路小跑,下沟里救人去了。宽阔的沟地里,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扑向崖根,很快找到了浑身是土、遍体鳞伤的立娃爹。这沟有十几丈深呢,从上面跳下来,哪还有活着的份儿呢,早不省人事了。

大伙小心翼翼地把人搁到门板上,用被子盖起来,再扎扎好,爬着大坡往上抬,一路换了好几拨小伙子,这才把人抬到了刘家。霞儿和几个儿女哭成了一团。几天后,简简单单地发落了立娃爹。这云生家先是殁了小女儿英子,眼下他自己又跳沟殁了,五十来岁的云生老婆霞儿一下子老了一大截。

埋云生的那天,天气晴朗,可到人抬到地里下葬的时候,突然妖风四起,乌云翻滚,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大伙儿一起动手轮镢的轮镢、挥铣的挥铣,赶紧把人埋了。慌张了半天,结果还好,没有下雨。不过,从头到尾,立娃叔叔也就是刘老三云虎,张罗来张罗去的,算是有个弟弟的样儿。其实,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云生的二儿子刘凤群,小名群娃,已经过继给了云虎。因为云虎早年游手好闲,卖房子卖地的,弄得老婆回了娘家,前些年解放的时候才接回来,可夫妻俩岁数都大了,没个一儿半女的;再加上他哥也就是云生因成分不对,光景过得紧迫的,于是,就把自己的亲侄子过继了过来。这些就不赘述了。

却说自从叶子离婚后回到柳湾,村里人也便渐渐知道了她婚前被糟蹋的事儿,只是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干的。不少人同情叶子,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让害人精祸害成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可咋过呢?但也有人说,都是叶子长得好看惹的祸,要丑八怪的话,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更有人说,兴许是叶子想勾搭哪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没什么好可怜的。反正,各自一张嘴,人心隔肚皮,议论什么的都有。

虽说没有人当面对叶子讲,可凭以往的经验,叶子也能想象得到,这人家背后都是咋议论的。可叶子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越描越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村里正闹派性,成天价游斗这个、批斗那个的,叶子的事儿渐渐地也就一天比一天淡了。

好在叶子还有几个儿时的朋友。这不,娥儿有时抱着小妹妹来叶子家玩,安慰安慰叶子。环儿偶尔回娘家,也来看看叶子。其实,自打年时个热天,叶子就不大主动去找她这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玩了,好像多年的感情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当然,也直到这时,环儿和娥儿才明白了叶子年时个匆忙结婚的原因。

离婚的女人是无心久居娘家的。委屈、伤心、无奈和难堪让叶子在娘家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很不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度日如年。更何况这家里正为多娃婚姻问题而闹心呢。是呀,弟弟也大了,是该成个家了,叶子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弟弟,她想尽快再婚,早点离开娘家,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对于再嫁,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儿。

第十五回 迫不得已

庄户人都成家早,那订婚自然就更早了。眼看多娃就到寻媳妇的年龄了,这吴家妈逢人就打听,看哪个村有合适的女子,好给她家小儿子说媳妇。

说曹操,曹操到。这天,邻村的一个媒人来到了吴家。叶子妈沏了茶,还加了点糖,端了过来。“他婶子,你不来,额就说找你去呢。”叶子妈笑着对媒人说:“喝口茶。”“嗯。额这是不请自来的。”“多娃的事,得你多费心。”“不瞒你说,额今儿个就为这事来的。”“哦,有合适的啦?快说说看。”

“东村里有个女儿,好像比咱多娃小两岁,额觉得挺合适。”“多娃属牛,今年虚岁十九了。”“哦,那额记错了,是小一岁。”“一岁也合适。那女儿咋样?”“是头生女儿。”“头生女儿好,生在头里,苦在头里,也懂事早。”“额也是说,嘿嘿,多娃是个捣蛋鬼,得有个懂事的管管他。”“你看中的,肯定行,你就给咱说呀。”“那额说说看。”“嗯,你给咱说去。要啥,就言语一声。”“嗯。”媒人在吴家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了。

半个月后,那媒人回话说,那女儿已许了人家了。此后,媒人又给多娃介绍了一个对象,可还是没有成。吴家妈追问了媒人几次,想知道到底啥原因。媒人这才回了实话,原来是人家都嫌吴家的住窝忒紧张的。

也是,吴家就五间北厦,根儿一家住在靠西的两间,当中的一间作堂屋,靠东的两间是叶子、多娃和爹妈住着。叶子爹在县城工作,难得回来。一个大大的土炕,叶子和她妈并排横着睡,多娃就靠着窗户一侧睡。要是叶子爹回来,四个人就得并排顺着炕睡,肯定是拥挤的。

吴家妈告诉媒人说:房子肯定是要盖的,这不,正准备着嘛,就划算买三间房子的木料,在院子西墙根给多娃盖三间西厦。又说:眼目下手头的钱还不够,得再攒攒才行,他爹在县城干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动工了。

多娃呢?眼看村里一般一岁的都先后有了对象,这心里也不是滋味。自然,这些叶子都看在了眼里。她心想,眼下只有她尽快再婚才行。一来,虽然媒人嘴上没说,可她住在家里,肯定多少有影响。要是她一走,兴许弟弟能早点说下媳妇呢。二来,她也想早点离开柳湾,去开始新的生活。可事情能不能像她想的那样顺利,叶子心里没有底儿,毕竟是再婚嘛。就这样,叶子思前想后的,想自己去找人说媒。

一天晚上,队里开完会出来,叶子紧走几步,拽了下队长妈的衣襟说:“爸爸,明儿个黑了你在屋里吗?”(柿子湾一带对于比自己爹妈大且和爹妈同辈的男女都叫爸爸,男爸爸,女爸爸)“哦,叶子。咋?有事?”队长妈问道。“嗯。”“那你来吧,吃过饭就来。”“嗯。”

第二天,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叶子给妈说她要出去一下,便转身出了院门。沿西头巷往东走百十步,也就是向北拐弯的地方,有一小间孤零零的坐南朝北的房子,墙砖和瓦都很旧,前檐墙上有个门洞可没装门,里面的石灰墙面早已发黄且留着烟熏的痕迹。据说,这儿原本是土地庙,塑像早被砸了,里头一片狼藉,没人管。

叶子不时和路人寒暄着,拐过土地庙,沿巷子继续往北走。过了通往南头巷的丁字路口,又往北走了一截,巷子东侧就出现个朝东的胡同。说是胡同,其实就是一小块狭长的旷地,右侧住着一户人家,三间瓦房、猪圈和茅房,没有院墙;左侧是另一户人家的南院墙。沿胡同继续往里走,迎面是一座砖门楼儿。

叶子叩了几下门环儿,里面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叶子问:“你奶奶在吗?”小姑娘一边答“在哩”一边开了稍门。叶子随小姑娘进了院子。这院子不大,三间南厦,三间西厦,四间北厦带一间门楼儿。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

顺着屋檐下的台阶走过一个窗户,“吱唔”一声打开护门儿,进了北厦,揭开东侧隔墙上的门帘儿。才吃过晚饭的,队长妈盘腿靠被卷儿坐着,小孙子正搬走炕上的小炕桌呢。

“叶子来了?坐。”队长妈伸手抹平炕单儿说。“嗯。”叶子应声在炕沿坐下。“你妈好着哩吧。”“嗯。你也好吧。”“额到底大几岁嘛。这几天,身上懒得,怕动弹的。”“哦,是哪里不合适吧?”“咳,岁数大了,就这样,也没啥大毛病。”“看上去气色还好。”“你妈人家身板儿好。”“好啥呢?额妈也爱操心,这不,眼下正烦心哩嘛。”“嘿嘿,谁家都一样,不是操这心,就是烦那心。要是啥也不烦了,那也就快到头了。”

“爸爸,额想麻烦你个事儿。”“嘿嘿,是想找婆家吧?”“嗯。”“额猜就是的。唉,成天价批牛鬼蛇神,额都不敢说媒了。”“甭听那些人胡扯,说媒哪是牛鬼蛇神呢。”“额心里明镜似的。你放心,叶子,你的事额一准儿管。”队长妈摸了摸叶子的头发说。

“那就给额听着点,爸爸。”“不瞒你说,额一直都在给你留心着呢。”“那就麻烦爸爸了。”“就是还没盯到合适的。新社会了,有保健站了,老婆家不像从前命苦了……”队长妈刚说了半句,觉得有些不妥,便顿了一下(其实,队长妈是想说,新社会医疗条件好了,老婆家难产死的少了),又改口说:“放心,有了合适的,额就告你妈说。”“那麻烦爸爸了。”“你这女子,还跟额客套啥。”

就这样,叶子给队长妈说了说,便回去了。只是打那以后,一有空就给爹妈做鞋子、缝补衣物,也把自己的衣物都洗了洗,整理了整理。细心的吴家妈见到女儿这般变化,不由得问说:“哎,额们都有的穿,一下做几双干啥?你这女子。”“闲着也是闲着,多做几双,预备着。”“预备啥?”“嘿嘿,没啥。”“贼女子,还吞吞吐吐的。”

“额也得给多娃准备准备。”“给他预备个啥?”“结婚呀,结婚不要被子、褥子啥的?”“你这女子,多娃连媳妇都还没寻下呢,预备哪门子被褥。”“说媳妇那还不快?说有就有了。”“还快呢,都几个了都没成。”“那没准下一个就成了呢?”“那到时候再预备也不迟。”“额现今不是有空嘛,迟早都要准备的。”“行,那你就预备去。”

“眼目下,额这头等大事是盖三间房子。”“盖房子有额哥张罗呢,哪有老婆家张罗的呢?嘿嘿。”“他哪里张罗过盖房子呀。”“嘿嘿,额还不了解你呀,啥你都不放心,你愿意张罗你就张罗去。多娃炕上的、身上的活儿,额预备。”

“嘿嘿,额哪里懂得木料呢?你爹顾不上,就让根儿和木匠张罗去吧,额只管钱,操操心就行了。”“嘿嘿,还是对额哥不放心。”“这贼女子。你爹在外面不回来,这个家还是额说了算。”“知道,你当家。”“嘿嘿。”见叶子这般替家里操心,吴家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心想,女儿也是过来人了,就随她张罗去吧。

说来也巧。就在吴家张罗着再盖三间新房子的时候,队长妈来到吴家。“他婶子,多娃的媳妇订下了吗?”队长妈问道。“还没呢。他爸爸,你有合适的?”“啊呀,这不急。”“一般一岁的好几个都订亲了,额能不急吗?”“嘿嘿,这又不是急的事。”“也是,你可得给额听着点。这住窝可不成问题,三间房子的木料都看好了。拉回来,盖盖还不快吗?”“知道。他爹在县里干事,买木料算啥呢。”“也不是。年景不好,盖房子也不容易。”“哎呀,这年头,都一样。”“喝点水。”叶子倒了碗开水,特地加了一勺白糖,端了过来。

“嗯。今儿个额来不为多娃的事,是为叶子的事来的。”“叶子的事?”“嗯。额这人心儿软,见叶子受了委屈,心里老放不下,老想帮娃儿一把。”“让你费心啦,老姐。”叶子妈禁不住掉了几颗泪答话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也甭难过。”队长妈劝道。“唉,咱这女子命苦的。”叶子妈道。

“叶子是一个好女子,这没说的。不过,这眼下毕竟咱是二婚头了,要是再找婆家的话,这条件也不能忒高了。”“那也总要过得去才行。”叶子妈道。“那是。这眼目下,额手头上有个小伙子,是云岭的,四方子脸儿,人粗壮粗壮的,还能说会道。”“多大啦?”“三十五了。不过,人家是头婚。他妈正托人说媒呢。”

“是唤贵娃吧?”“嗯。”“额也听说了,只是这岁数差得忒多的,算下来竟比咱叶子大了整整十一岁呢。”叶子妈有些不乐意道。“依额看,这年龄大一点,也没啥要紧的,说不定还会疼人呢。”“额听说这贵娃家里可穷着呢。”

“他婶子,人家就这一个小子,女子嘛早改了的。现今这年月都在队里头挣工分,哪家都好过不到哪里去,哪家也贫寒不到哪里去。都差不了多少。”就这样,队长妈和吴家妈你一句额一句地说着。在一旁的叶子一直没吭气,脸儿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第十六回 置之度外

且说队长妈来给叶子提亲。听那话头儿,叶子妈对提的那对象有些不太满意,嫌人家贵娃岁数太大的。于是,叶子禁不住插话说:“只要人家不嫌咱,那就先见上个面吧。”“先见面?对,这样好。”队长妈一听叶子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叶子接着说:“要都觉得能行,就定了。额也不要啥彩礼,能早点过门,那最好。”见女儿这态度,叶子妈只在一旁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队长妈就按叶子的意思,安排去了。

叶子急着要改嫁,而贵娃本身的台面儿也不错,且能说会道的,所以,两人见过面的当天,叶子就自作主张同意了这桩婚事。叶子妈虽然不太满意,可拗不过叶子,更怕再伤害到女儿,也就只好顺了女儿的心思,没再反对。

云岭这个村子,处三个县的交界处,人称“三不管”,就是说云岭这地界的人比较复杂,接壤的三个县都不怎么管这里。云岭,单单从字面上看,似乎是飘在半山腰的,但其实却是处在山麓向平原的过渡带上的。

这个村的人口比较多,足足顶得上一个小镇。柿子湾一带沟壑纵横,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的口音都不大一样。云岭的人家,祖上也多来自四面八方,一村之内,口音也不一样、有些杂。

云岭没有城墙,也没有村门楼儿,只是在村子西边临着大路的村口上竖着一个大大的照壁。那照壁,是用青砖和土坯砌成的,比较简单,属于那种“穿鞋戴帽”的式样。照壁的前面和背面,都是用石灰灰得白白的墙面,上面用黑漆写着个粗大的村名儿。

进了村,一直往东走,快到东头沟沿时,丁字路口再往北拐,一条长长的巷子,走到中段,就到贵娃家了,贵娃家在巷子东侧。贵娃,姓梁,大名梁新贵。

贵娃三十多了才找到对象,这无疑是梁家的一件大喜事。而贵娃呢?一想到年轻漂亮的叶子答应嫁给他,就禁不住暗暗窃喜,数着天儿过日子,吃不香、睡不着的,风风火火地把屋子打扫了打扫,贴了大红喜字,终于熬到了娶媳妇的这一天。

叶子是再婚,梁家又比较困难,再加上事情办得仓促,所以,这婚礼也就办得格外的简单。刚过春节,正值正月初十,男女双方请来亲戚、朋友,几张桌子,几壶粗茶,几包喜烟,两斤喜糖,两个新人戴上大红花,宣读了一下结婚证书,向***像三鞠躬,这礼也就算典了。

洞房花烛夜,贵娃开心地眼里放着亮光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他草草地哄走了闹洞房的,拴上门,拉了窗帘,一下抱住叶子,又亲又摸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把叶子推到炕上,迫不及待地拉开被子、盖到身上,很麻利地宽衣解带,吹灭油灯,一骨碌拱进叶子被窝,猴急猴急地一头钻进了温柔乡里……

完事以后,睡了一小会儿,贵娃又弄醒叶子,还要来。这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一夜竟来了好几次,弄得叶子精疲力竭的。累了之后,贵娃还兴奋地一时半会睡不着,要叶子说说她此前离婚的事儿。叶子更死活不肯,结果挨了贵娃一个嘴巴子。就这样,叶子含着泪花,拖着疲惫,渡过了她的再婚之夜……

叶子过了门才晓得,这梁家是和王家合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的。院里的南厦连着稍门楼儿,是敞开式的,王家多用来做饭、吃饭,堆放柴禾、用具、农具什么的,当地人称之为“厦子”。北厦,是王家老两口带着一个尚未成家的二儿子住着。东厦,是王家大儿子一家四口住着。而叶子的婆家,则是住在西厦里的。

才改嫁过来时,婆婆并不是很热情,邻居也多有议论。不少人嘀咕说,哎哟,这么年轻好看的媳妇却嫁给了大十多岁的贵娃,不用说,这媳妇八成是有什么问题。也有人说,村里来了这么个狐狸精,可得把自家男人管住了,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得安宁了。如此等等。但不管别人如何议论,叶子还是一心想靠勤俭持家,让梁家过上好点的日子。队里安排给妇女们的农活儿,叶子总是拣工分高的干;回到家里又包揽了全部家务,成天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干个没完。

久旱逢甘霖,雨润禾苗壮。再婚后不久,叶子便有了身孕。人常说酸儿辣女,可叶子自小就偏偏喜欢吃口辣的,吃馍就只辣椒,做菜拿辣椒点缀。至于做“烧油辣子葱根儿”,那叶子可是一把好手儿,叶子做的烧油辣子又辣又香,越吃越想吃。没有辣椒,叶子吃什么都不香。

而梁家婆婆呢?一见儿媳吃辣的,就不高兴,做起饭来不是酸面汤,就是酸汤面的。婆媳俩老为吃辣的还是吃酸的,打冷战,你不理额,额不和你说话的。

这天上午下了一场雨,地里不能干活,叶子便把婆婆和男人的衣服收罗了收罗,装了一洋瓷盆子,往池泊那边走去。云岭的池泊比柳湾的可大多了,东南西北四面都有石坡子。正值夏天,雨水多,池泊里满满的,洗衣服只能在石坡子上洗。石坡子有七八尺宽,都是用砖和石头砌成的台阶。洗衣服,只能人蹲在上一个台阶,衣物放在下一个台阶洗。

只见几个女人撅着糓子,低着头,抡着棒槌,一边洗一边闲聊。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几个女人就议论起叶子来了。“哎,贵娃娶的媳妇可不歪。”“谁说不是呢。成天价做活就没个完。”“贵娃倒是有福气,就那个样儿,还娶了个又好看又能干的媳妇。”“不是价人常说那,懒人有懒福嘛。”

“说曹操,曹操到。叶子,额们正在说你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抬头见叶子来了,便笑着对叶子说。“嘿嘿,没说额坏话吧。”叶子笑着答话道。另一个女人问叶子说:“你敢就做得不知道累呀,成天价手脚不停点儿的。”“那可有啥法呢,这不是屋里穷嘛。”叶子随口答道。

“哎,你还甭说,人家贵娃祖上可有钱呢。”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不会吧。”叶子不解地答话道。“真的。梁家祖上是坡上的,离咱这儿几十里呢。”“嚄?”叶子转脸看了下那女人,便不再说话,就听见另几个女人你一言额一语地议论道:“坡上额去过,就在半山里,房子都顺着山盖的。”“额也去过,老房子可多了,都是以前财主家的。”“也奇怪,山坳子里头,进出不便的,财主家咋跑到那儿去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山坳里安然,藏富不露的。”那个女人继续道:“这世上的事儿就这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嘿嘿。”叶子笑了笑,继续听那女人说:“叶子,额告你说,梁家祖上就是坡儿上的,家大业大的,有好几座院子呢,村里还有梁家家庙呢,山里头不少林子都是人家梁家的。那才是家大业大呢。”另几个女人插话道:“嗯,坡儿上是有姓梁的。”“那可能就是梁家的分支。”“那贵娃家咋到咱村的?”

“人说那有了钱就作怪,这一点不假。听说,贵娃爹自小就好个赌博。结果呢?一回赢两回输的,就把梁家的家当给输光了。输了不带说,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那女人继续说。“哦。”叶子应了一句,继续听那女人讲道:“赌场上欠账哪里可能行呢,人家债主儿追着不放,贵娃爹又还不上钱。结果呢?债主就带了一伙儿人,拿上家伙,硬把贵娃爹打成了残废。”“哦。”叶子又应了一句,然后继续听人家讲道:“没几天,贵娃爹就吐了血,就殁了。”“哦。”“没法子,孤儿寡母的,贵娃妈就带着贵娃和桃儿,一路讨饭来到咱村里。”“哦,这样啊。”

“不是价人常说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好好的梁家就这样败落了。”“嘿嘿,你看你,和那说书的似的。”一个女人笑着对那女人说。“真的嘛,这还有一点儿假?”那女人答道。

听了这一番话,叶子才晓得了她婆家的来历。回到家里,并没有说什么。实际上,过起日子之后,这梁家母子的秉性,叶子也大体清楚了。婆婆虽然说爱管闲事,甚至还有些个小气,可大体上还过得去。只是这丈夫贵娃生来一张巧嘴儿,偷奸耍滑的,从不肯多干一点儿,每天在队里混上十分工,就算没他事了,这家务活儿是一概不管的。

叶子明白自己是个二婚头,觉得对贵娃有些个亏歉,就不好意思管丈夫,可实际上,她也管不了贵娃那好吃懒做的毛病。她心想: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好想的,想也没有什么用,就这样胡过吧;也许日子长了,贵娃见她这般操劳,兴许会改改的。

第十七回 又喜又气

这年也就是羊年农历十月初八,叶子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这可把梁家婆婆乐坏了,再也不说什么酸儿辣女的了,给孩子取了个奶名叫狗娃,说是这样好养活。孩子出生头天,婆婆把本巷子的男人们请来,给娃儿“别草”。

这别草,是柿子湾一带一个古老的风俗。传说,古时候女人们都是在草垫子上生娃的。娃儿生下后,先看看是否健康,要是有问题,就用其所落之草裹了孩子扔掉;要是娃儿眊上好好的,就办个告别其所落之草的仪式,也顺带庆贺一番这添丁加口、人丁兴旺的喜悦。这个习俗代代相传,传到如今就演变成了这样一个仪式:先在稍门口放一放鞭炮,再在院子里铺上几张席子,摆上些简单点的冷盘和小炒之类的菜肴,烫上几壶烧酒,让男人们席地而坐,吃上几盅喜酒儿,乐呵乐呵。

过“三日”那天,婆婆又请了本巷子的女人们,带着孩子,来吃“米旗子”。这“旗子”是柿子湾一带对面条的称谓。所谓米旗子,就是先在大铁锅里煮上大半锅稀稀的小米汤。小米嘛,谷子或黍子的都行。当然,煮小米汤的时候,也可以放一点绿豆、红豆、黄豆或者花生仁儿什么的。小米汤烧好以后,就是和面、擀面、切面了。面条得切的稍微短一点儿。面条下到稀稀的小米汤里煮煮熟,这米旗子也就做好了。庄户人之所以称这样的面条叫“米旗子”,大概是取其谐音,讨个“美气”之祥瑞吧。

至于过“满月”嘛,就是小夫妻俩抱上娃儿回上一趟娘家。胖乎乎的娃娃,额头上点个“红巧点儿”,穿上妈妈亲手做的漂亮的小衣服,脖子上戴上长命锁、银项圈儿,手腕、脚腕上都戴上系着小铃铛的银环儿,叮叮噹噹的,煞是可爱。梁家婆婆自然把压在箱底多年的银货拿了出来,喜喜欢欢地给了叶子,让娃儿戴上了。

可是,这时候村子里仍在批四旧、斗牛鬼蛇神。虽然说别草、过三日、过满月都是一代一代传下的喜庆、吉利的风土人情,即使不大操大办,也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待办过之后,村里开会的时候,还是点名批评了一顿,梁家婆婆不得不站在大伙面前做检讨,说自己是旧思想在作怪、老脑筋跟不上形势,说大家都甭学她。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眼下有儿子了,可贵娃那好吃懒做的毛病并无太大改变。这贵娃,长得膀大腰圆的,可就是身子懒,在家里光耍嘴皮子不做事。平日里,除了在队里上上工,这家务活儿,他是一概不管不问的。可如今有了儿子了,叶子忙不过来的时候,贵娃也不得不喂喂猪、洗洗尿片什么的。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贵娃还时不时地找借口躲避家务。

一日,上午才下过一场雨的,叶子对贵娃说:“后晌队里没活,你把炕单儿洗洗,额一个老婆价手里没劲。”“嗯,过一会儿额洗,你甭管了。”贵娃随口答应道。可半后晌了,贵娃就是迟迟不动手。叶子刚去了一趟茅房,这贵娃就赶紧抱着娃儿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妈,你看你家贵娃,告他说把炕单儿洗洗,人家又跑了。”“嘿嘿,那贼就爱抱着娃闲逛。”“你要说说他,看额忙得过来嘛,这个活儿那个活儿的。”“嘿嘿,他回来额说他。”“人家都是老婆价抱着娃儿东家跑、西家串的,咱这倒好,颠倒过来了。”“他那贼,你还不晓得。甭生气,他回来额骂他。”

“地里活额一晌不缺,家务活儿额都做了,连茅子额都担了。就让人家洗个炕单儿都不洗,一转眼就溜了。”“额晓得,你把啥苦都吃了。你说,额碰上这样的儿,额可有啥法呢。你甭生气,他回来额一准好好骂他一顿。”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人家贵娃抱着娃儿嬉皮笑脸地回来了。贵娃刚一进门,梁家婆婆就骂道:“你这贼坯,还知道回来?”“你说的那,敢吃饭呀嘛,额不回来?”“你先不能吃,先把这两个炕单儿洗了再说。”“哎呀,那炕单儿才能洗多大一会儿?额吃了就洗,不吃那饭不冷了?嘿嘿。”

“光知道吃,啥心都不操。”叶子忍不住说道。“哎呀,就这三个半人,有啥好操心的。”“那甭吃了。没人操心费力地给你做饭。”“嘿嘿,你说毬的那。人是铁、饭是钢嘛,不吃,不吃那不饿死毬了。”

“光知道耍嘴儿。早晓得这样,额才不当这家呢。”“嘿嘿,说毬的,额老婆能干嘛。”“额迟早让你气死了。”“嘿嘿,咋能气死呢?额又不跟你吵、不跟你闹的。”“还有脸跟额吵闹!”“哈哈,甭争嘴了,饭都凉了。”“光知道吃!”“白儿的,不吃不饿死了。嘿嘿,你甭管了嘛,额吃了就洗,不就是个炕单子嘛,啥大事啊。”

谁知刚吃过晚饭,就有人来喊贵娃去打扑克。这回,梁家婆婆实在看不过眼了,说啥也不让贵娃走,非要贵娃洗炕单儿不可。没法子,贵娃只得乖乖地把炕单儿给洗了。可一个大男人嘛,毕竟当着外人面,丢了面子。于是,直到上了炕,贵娃还拉着个脸儿,不理叶子。而叶子呢?只顾照护娃儿,也没理会贵娃。就这样,两人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夜。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还没有通电,几个月才能看一场靠磨电机发电放的露天电影。不过,村子里冬天的文娱活动还算丰富,庄户人喜欢闹社火、唱戏。这年刚过了元旦,云岭的业余剧团就张罗排戏了,团长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老马,副团长就是叶子他们队的副队长老刘。

这天,刘队长来到叶子家,一进稍门,见贵娃和他妈在院子里收拾什么,就打招呼说:“拾掇拾掇?”“哦,队长来了?”梁家妈搭讪道。“贵娃,要排戏了,你媳妇得参加。”“啥?”“外面冷的,进屋里去。”梁家妈插话。“啊,不冷。”队长客气道。

“嘿嘿,她哪能唱了人家那戏呢?”贵娃一边揭门帘让队长进屋一边有些不太愿意地说。“哈哈,当额不知道?叶子在娘家可是唱小旦的。”“哎呀,啥都瞒不过你。来来来,先吃一个烟。”“毬的,额这一天呀都做啥着呢,这额还不清楚呀。”“哎,可娃儿还没过百日呢,那咋弄?”

“毬的,抓革命、促生产嘛,咋弄?!人家那谁媳妇不是刚过满月就下地干活啦?还娃谁带呢?就你带,叶子凑空回来喂喂奶就行了。”“这……”“告你说,就给你打个招呼,不需要你同意。”“嘿嘿。”贵娃假笑了两声。

叶子闻声过来笑着说:“你坐那儿,队长。能行是能行,可你看这一大堆活。”“哎呀,谁家没家务呢?你俩甭给额一唱一和的,贵娃多干点,不是还有你婆吗?”“还听得了?队长要你做家务呢。”叶子对贵娃道。“嘿嘿。”贵娃傻笑了笑,可没有接叶子的话茬。

就这样,叶子参加了云岭的业余剧团。人常说,南方人喜欢喜剧,北方人喜欢悲剧。这云岭这年排练的就是蒲剧《白毛女》,要叶子去演那苦大仇深的白毛女。才到了云岭,叶子很珍惜这个机会,想让更多的人了解真实的她。她排戏很认真,对人也诚恳,和大家伙还处得不错,更没有因为排戏而和丈夫、婆婆脸红。

春节前,叶子和婆婆一起捏了不少“花馍儿”。花馍儿是这一带有名的食面塑。每逢像春节、元宵节或者哪家婚丧嫁娶,那便是大姑娘、小媳妇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女人们谈笑之间,那白嘟嘟的面团儿就在那纤巧的手中,捏成了各色各样琳琅满目、栩栩如生的花馍儿。

叶子可是把捏花馍儿的好手儿。捏了象征吉祥的鱼儿、安虫儿,还捏了期盼丰收的麦囤儿,有枣花儿、十二生肖,还有反映民间故事的老鼠偷油等各色造型,使得梁家这年的春节、元宵节过得胜过往年,有滋有味的。梁家婆婆很开心,逢人便夸儿媳那手儿是如何如何的巧。

正月里,云岭戏台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本村的,也有来走亲戚的;有卖吃头的,也有卖杂耍的,可热闹了。台下黑压压的,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叶子圆润的唱腔和精湛的演技,博得阵阵喝彩,她演绎的白毛女形象打动了台下的男男女女。

对此,梁家婆婆可心盛了,在村里见了谁都笑呵呵的,老想听人家夸她儿媳妇几句。而贵娃呢?更觉得脸上有光,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谈笑间洋溢着几分男人的自豪感。

可是,才出正月的一天晚上,叶子收拾完锅碗瓢勺,抱着孩子来到婆婆屋里,见婆婆和丈夫正在那里面带难色地嘀咕着什么。凑近一听,这心不禁凉了半截,不知说什么是好。

第十八回 小家难持

且说叶子那未出阁的好朋友娥儿,自打她母亲过世后,又是在队里上工、忙家务,又是含辛茹苦带小妹妹的,真可谓姐大如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这不,娥儿婆家也就是清溪的贾家就沉不住气了,打发媒婆来柳湾催孙家赶快把礼给典了。

这就把娥儿爹也就是孙仁义给难住了,不是吗?老婆俏子难产殁了,家里没有做饭的人不说,这小女儿燕子还太小的,满指望大女儿娥儿带呢。可村里一般一岁的都结过婚了,娥儿不嫁也不行了,但这小女儿才一岁多,这可咋办呢?于是,仁义就答复人家媒人说,再过上个一半年再说。

这样一来,贾家可是有些急了。贾家爹妈亲自找到了柳湾的孙启明家。是说,孙仁义过继给了人家,但孙启明毕竟是孙仁义的亲哥哥,贾家夫妻俩对启明夫妻俩说了说,委托给通融通融,毕竟孩子们都大了,再不结婚也不好给爷爷奶奶交代,不是吗?后来,贾家夫妻俩也直接找到了孙仁义本人。

结果呢?启明家的大女儿孙永芬看不过眼,主动说替叔父带带小燕子,这才解了仁义之难,娥儿算是顺利举办了婚礼。可毕竟芬儿只是个堂姐,帮一时、帮不了一世,不能全指望。于是,娥儿结过婚半年后,便把小妹妹接到了自己家里,一直带到上学的时候,算是尽了当女儿又当姐姐的本分。这是后话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年景不好,大家儿有点底子,还好凑合一些;可小家儿也就是贫寒点的人家,那就更难了。这不,正月二十一晚上,叶子抱着娃儿来到婆婆屋里。谁知一揭门帘,就见婆婆和丈夫正面带难色地在那里嘀咕,她上前问:“咋呢?”“叶子,额这老婆子可对不起你呀。”“看你说的,有啥就直说,甭这样,妈。”“不瞒你说,这房子是借人家北厦王家的。”“哦。”叶子愣了一下,再婚之前,只知道梁家穷,可没想到连住窝都是借的。“借的,也没啥。”

“好额那娃哩,你不知道。今儿个后半晌,人家老婆子过来说,她家老二春节刚订下亲,打算最迟明年春节结婚。”“哦。”“这西厦还了人家,咱可往哪里住呢?”叶子看婆婆一脸愁容,就没有再答话。

婆婆喝了口水继续对叶子说:“叶子,现如今,额得把屋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你了。”“没事,妈,额进了门,咱就是一家人。要有啥事,有额和贵娃担着,你就甭操这心了。”叶子答道。

“那年额带着两个娃来到云岭的时候,就住在村子西边上的窑洞里。”“那时候,连一扇挡风的门都没有,咱妈可苦了,先是要饭,后来又给人家缝洗衣服。”贵娃插话道。“都过去的事了,说它做啥?老把你嘴儿多的。”梁家婆婆说了儿子一句。

“后来,解放了,咱分得一面好窑洞,就在东沟的沟沿上。……天儿热了,在外面饭厦子里做做饭;天儿凉了,就在窑里头烧饭暖炕。烟熏火燎的,十几年下来,窑早就不成样儿了。”“墙上的泥坯也掉了。”贵娃又插话说。“这额知道。住窑的都这样。”叶子答话道。

“年时个你俩要结婚,窑里没法安新房,额就硬着头皮向人家王家借了这三间西厦。”“把墙灰了一下,门窗也漆了一下。”贵娃道。“额这是告叶子说呢,你又嘴儿多的。不新一下,那还唤新房吗?”梁家妈妈又说了贵娃一句。

“可想不到这才住了一年,人家就催着要房子了。”“人家要结婚,还房子也是该的。”叶子对婆婆说。“该还是该还,可咱一家子住哪儿呢?”“让你受委屈了,叶子。”“咱再想办法吧。”“额想不出啥好办法。”贵娃一脸愁容地说。“你是男人,没办法?没办法还能让叶子住到大街上?不成器的东西!”

见婆婆和丈夫在那里发愁,叶子也没抱怨什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之后,便携着娃儿回自己屋里去了。她盘坐在炕上,让孩子躺在腿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寻思房子的事儿。

人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实际上,年前村子里排戏的时候,叶子听说队里要分宅基地了,便去找了队长,把梁家与王家合住一个院子的难处给队长说了说。队长自然知道这个情况,但没有点破梁家借王家房子的事儿,只是答应帮忙争取争取。果真,也就在春节前夕,梁家分得了一块宅基地。本来叶子打算开过春,让丈夫请人先给基地圈上院墙,再栽上一院杨树,杨树长得快。等树大了,将来好盖房子。可谁知眼下王家就催着要西厦,叶子不得不另做盘算了。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仍以土布为主,家家户户都有木制的纺花车和织布机,纺花、织布几乎是女人必备的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从花地里采摘下的棉花叫做“籽棉”,籽棉经过“轧花”工序脱了棉籽之后就成了“皮棉”,棉籽可以榨油,柿子湾一带祖祖辈辈都以棉籽油为主。皮棉经过“弹花”工序,就可以搓棉条了。

搓棉条,是扯一溜寸儿宽的棉花,把“箭杆子”放在中间,一手抓箭杆子、一手抚棉花,一搓,就成了一条中空外圆的棉条了(箭杆子,就是靠近高粱穗的那段又纤细又通直、像弓上搭的箭杆一样的秸秆儿)。搓好棉条,就可以用纺车纺线了。

农家女左手捏棉条,右手摇纺车,就纺出了一锭锭的棉线。在乡下,农家女一有空就纺花,甚至夜深人静了,巷子里还能听到“呜—呜—吧,呜—呜—吧”纺棉花的声音。

至于织土布,那就更复杂了,一般要经过打线、浆线、染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抒、掏综、吊机、拴布、走梭、了机等大大小小七十多道工序,才能把棉线织成土布。有些工序,还需要两三个人配合着才能完成。

农家女一代一代口授身传织土布的工序和技巧,能够用几种、多则十来种色线,织出白底彩条或者彩底方格的土布来。土布,由纯棉线织成,穿在身上舒适、止痒、亲和肌肤,还不起球、不掉色、手感温和,吸汗性好,是庄户人穿衣戴帽的根本。

不论白天还是晚上,走在巷子里,不时能听到“吱呜—吱呜—喀嚓—喀嚓”的织布声。当然,土布织好以后,还不能马上用,得稍微喷点水,再折叠成一层一层的放在平整的石头上,抡起棒槌均匀地敲打好几遍,再展开,待晾干了才能用。

这时村子里几乎还没有缝纫机,庄户人穿穿戴戴的,像衣服、鞋子、袜子,还有被子、褥子、炕单儿、褥单儿什么的,全是靠女人们手工做出来的。

要说这做布鞋,可是很费事的针线活。先得打衬子。打衬子,就是用浆糊把旧布片儿一层一层地糊到砖墙上,一般得糊三、四层,晒干以后揭下来,就是一大块衬子。

衬子打好以后,就可以做鞋底、做鞋帮子了。做鞋底时,先把用纸剪的鞋底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一个个单衬子的鞋底来,每一个都得用白布条裹上边儿;再一层一层对齐叠压起来,用大针脚缝到一块,得七、八层甚至十层才够厚实。然后,用白布把表面一蒙,就可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了。

至于做鞋帮,就是把用纸剪的鞋帮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个单衬子的鞋帮来,蒙上布面和布里儿,裹个布边儿,按锯齿图案缝缝好,鞋帮儿也就做好了。

最后,把做好的鞋帮儿上到纳好的鞋底儿上,布鞋才算做成了。乡下的小伙子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布鞋,可以想象庄户女人和姑娘们的辛苦了。

乡下女人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做全家人穿衣戴帽的针线活,甚至还得做饭、洗衣物、打扫卫生等家务活儿。经常熬夜纺花织布、缝衣做鞋,总有干不完的针线活。用夜以继日、披星戴月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而男人们呢?除了在生产队里干干农活、在家里做点重一些的体力活之外,一般是很少做家务的。收了工或者下雨天,不是打扑克、下象棋、“插方”(插方,是当地一种类似象棋的游戏),就是凑在一起聊天、吹牛。

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还没通电,更不会有电视,露天电影也只是几个月才能看一场,平日里的生活也很单调。因此,夜里一上炕,男人们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娱乐娱乐。

这时候还没计划生育,乡下女人更不懂避孕,娃儿也就自然要得多,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甚至七八个的也有,小老巴子比长头孙子还小的也不见怪。虽然说口粮不够吃,穿的也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可娃儿照样要。穷归穷,多子多福嘛。也就是狗娃才要下半年的样子,叶子好像又有了。王家不时催梁家要还西厦,眼看贵娃一家就要住到大街上去了。真不知道叶子这往后的光景可咋个过法。

第十九回 节外生枝

却说春节演出之后,村里都说叶子戏唱可得不歪。可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女人们在赞许叶子的时候,那心思也是复杂的,有夸奖的,有吃醋的,也有提防的,甚至还有嫉妒的,即使当贵娃面也免不了几句半酸不甜的调侃。慢慢的,就添油加醋地传开了一些个闲话,说是叶子在剧团里跟哪个男人走得近了什么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听得多了,这贵娃的心思也逐渐发生着变化,从高兴到自豪,后来就变成了担心。可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又不好说什么。这男人心里要是别扭了,就会找茬,找不着茬的时候,就开始酸了,开始在叶子面前有一句没一句地冷嘲热讽起来。叶子呢?就装傻,权当丈夫实在玩笑,不往心里去,免得生气。

这天,梁家婆婆生日,叶子的小姑子桃儿一家子来到了云岭。叶子特地装了火锅儿,炒了一碟儿小炒也就是白菜炒肉丝,切了一碟儿豆腐干儿,盛了一碟儿凉拌藕片儿和一碟儿凉拌豆芽萝卜条。凉拌藕片儿和凉拌豆芽萝卜条,都是前几天做好的,盛出来吃就行了。

凉拌藕片儿是柿子湾一带很普通的凉拌菜,把藕瓜儿,用筷子背刮去外皮儿,切成很薄的片儿,在滚开的水里烫一下,捞出来,赶紧用白醋一喷,藕片儿变得雪白蓬脆,凉一凉,调上盐、麻油,撒上葱花儿,就可以吃了。至于凉拌豆芽萝卜条儿,也是同样的方法,只是不用醋喷而已。萝卜条儿有白萝卜,也有胡罗卜,这样放在一起既好看,也好吃。

给老母亲做寿嘛,桃儿也比较正式,不仅带了礼物,而且是夫妻俩带着娃儿来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可快吃完的时候,贵娃说:“今儿个这小炒太淡了。”叶子说:“你吃盐重的。你嫌淡,就在你那边稍微撒点盐吧。”桃儿插话说:“额吃上就能行,不淡。”“哎呀,额说淡就淡。她心思根本就不再这上头。”谁知贵娃突然提高了嗓子说。“嘿嘿,那额拿盐去,甭把人家吃得不合适的。”叶子笑着说。

“哎呀,人家唱了一回戏就不得了了,哪里有心思在这家里待呢。”贵娃接着说。叶子听出了话音,反驳道:“谁心思不在屋里啦?你胡说啥呢?”“你,谁呢?外面闲话还少啊?”“额身正不怕影子歪。敢人家说啥就是啥?”

“这咱妈大生日的,你俩是咋呢?”桃儿说她哥哥:“好了,先甭说了,赶紧吃,不吃一会儿就冷了。”梁家婆婆也压贵娃道:“鬼式儿。娴淡,你少吃两口,能饿上?”“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贵娃把筷子往小炕桌上一拍,下了炕,穿上鞋就出去了。

叶子强装笑脸说:“他不吃才好呢,嘿嘿,咱大家多吃两口。”梁家婆婆也道:“甭管他,咱吃咱的。”就这样,大家又吃了吃,桃儿帮着收拾了小桌,叶子便洗锅碗去了,大家伙照样又说又笑的。

只是桃儿赶回去之前,跑到叶子那头屋里,悄悄对弟媳妇说:往后那戏能少唱就少唱,老婆家抛头露面多了也不好。这不,贵娃就已经有想法了。叶子听着也有些道理,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这些个淡事叶子并没有放在心上,眼下她着急的是两件事,一个就是她肚子里孩子,另一个是要还人家房子的事儿。照家里头眼目下这个样子,想来想去,她觉得这个孩子还是不能要。

这时候还没实行计划生育,也不知道叶子从哪里听来个法子,就自己跑到代销点买了一把香。回到家里,跪在梁家先人牌位跟前,把香全点上,磕了三个头。等到香烧完了,就把香灰收拾到碗里,倒了点温开水,搅拌匀,张开嘴,眼睛一闭,一口气把一碗香灰汤子全喝了下去,恶心地咳嗽了半天。究竟管不管用,她也管不了了。

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房子的事。叶子想,要么卷窑,要么盖房。一方水土一方人。黄土是好东西,打成土坯,卷窑洞那可是呱呱叫。但卷窑洞要拉土打土坯,要很多很多土坯,没有一年半载是打不够的数。而且还得拉一些砖瓦,那整个工程可大了,贵娃肯定吃不了那苦。至于盖房子,也得一些土坯和砖瓦,但量要少许多。思前想后,叶子觉得只有盖新房这条道可走。

可还没出正月,地还冻着,没有开,啥也干不起来。也是和贵娃闹别扭的缘故,叶子就回了趟柳湾娘家。这天,吃过晚饭,母女俩坐在炕上闲聊起来:“额爹咋样?”“就那样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见天天不亮就给人家财政局扫院子,说局长表扬了他。”“也是为保他那份工作。”“啊,那可说呢。唉,就是根儿丢人的,过年额都没脸出去。”

“额哥咋啦?”“又在大队会上给人家批斗了一顿。”“因为啥?”“才过了破五(正月初五),就出村干私活去了。”“哦。他会粘瓮。”“为多挣两个钱。”“额哥娃儿多,光景紧张。”“唉,要的那么多娃儿干啥?”“你说的那,生下了嘛,敢甭要啦。”“大的苦,小的也随着苦。”

“肯定是哪个告的。”“年跟前,根儿都后半晌出村,天黑了了才回来;再迟了,就过一夜,赶天明回来。那天,天还没大亮,就回来的。”“肯定被谁盯上了。”“说刚到村口,就被治安主任截住了。”“那贼就不是人,成天价张牙舞爪的。”“人家在村里可红着呢。”“老天瞎了眼了。”

“你来了,咋不把狗娃带来?”“带娃麻烦的,来了咱连个话都说不成。”“过日子就这样。来了,嫌吵闹;不来,又觉上呀寡的。”“人就是贱骨头。”叶子笑着看了下妈。

不经意间,正面看到女儿脸上的气色,叶子妈不禁半信半疑地问道:“咋?敢又怀上啦?”“啊,你可说呢,有啥法呢?”“你屋里光景那个样儿,要的那么多娃做啥?那有啥好处呢?活受罪。”“额敢不知道呀,额可有啥法呢。”“这贵娃就不懂事。”“嘿嘿,不过,要能生个女儿,额也就了了心愿了。往后老了,女儿也能照护额。”

“啊,人说那女儿是爹妈的小棉袄。可额和你爹总觉得欠了你的。这些个年,出了那么多事,都是你一个人硬扛着……”“妈,都过去了,提得那做啥呢。”“这贵娃比你大那么多,成天价耍嘴皮子,好吃懒做的,你受死那罪……”叶子妈妈禁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唉,一个人一个命,额就这命。妈,往后,贵娃来了,就甭再数说他了。一来,这秉性难改;二来,你们老讲,额脸上也不好看的。再苦再累,额也认了。就盼着儿女长大,给额分担分担。”

听了女儿这话,叶子妈也挺无奈说:“额知道。有时候不由人的。往后不说了。你可把自己当事些。”“嗯。不就咳嗽吗?老毛病了,不打紧。眼下怀上了,不能吃药。等娃生下,额接着吃就是了。”“这哮喘是痨病,可不能累着,也不能着凉。”“知道。”

第二天下午,贵娃来柳湾接叶子。叶子妈做了“臊子面”,招待了一番女婿。这臊子面,是当地招待客人的一款美食,先擀好手擀面,把面条儿切得稍微短一点。然后把豆腐、胡萝卜、白萝卜、白菜帮子切成丁儿,再切上一些肉丁儿、海带丝儿,还有葱、姜、蒜丝儿,有条件的话再切上一些鱿鱼丁儿什么的,和在一起,放上盐和五香粉、甜面酱等调料一道下锅一炒,多加点白开水,煮成浓一点儿的汤汤水水的,再往上面打点鸡蛋花儿,这“臊子”也就是“浇头儿”就算做好了。把手擀面用清水下出来,捞一点面条在小碗里,多浇上一些“臊子”就好了。臊子面吃起来又香又鲜,且荤素搭配,养营丰富。

吃过丈母娘做的臊子面,贵娃这心里头就甭提多舒坦啦。临出门时,叶子妈一再嘱咐女婿:千万可不能让叶子再劳累了。那贵娃又说又笑地满口答应着,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便把叶子带回了云岭。

过了二月二,叶子就领着贵娃开始一趟一趟往家里拉土了。拉土先得下土,一从队里下工,叶子像个汉家呀似的,和贵娃一人一把三齿镢,在高崖下砍土,又和贵娃一道用小平车拉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请来邻居,给宅基地筑围墙。等东南角的土墙筑到一人多高时,让人家放上一段半截子椽。等到墙筑到丈二、三高,也就是墙筑好以后,再在半截子椽下方挖个一人多高的门洞儿,装上一扇用树条编成的柴门,这便有了稍门也就是院门。

也就在院墙快圈好的时候,叶子小产了。直到这时,梁家母子才晓得叶子又怀了。不用说,梁家婆婆是把儿子数说了一顿,嫌让媳妇干的活太重了。可贵娃不但不安慰媳妇,反而嫌叶子不给他说,怪叶子做活不小心。这些都是闲话,就不赘述了。

第二十回 向阳花开

却说给基地圈院墙累得贵娃睡了大半天,没去上工;累得叶子也小产了,不能做活,得在家里养着。这没啥说的,梁家婆婆只得伺候儿媳坐起了小月子。这期间,叶子心里也没闲,催着丈夫拾掇新院子,有板有眼地把院里的地翻了一遍,犁了三遍,又好好耙了耙。毕竟是为自家干活嘛,贵娃还算干得仔细。

到了春播也就是种瓜点豆的时节,叶子坐完小月子就领着丈夫贵娃在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邻居们问叶子种这么多葵花杆啥,叶子笑而不答。她倒不是卖关子,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几个月后,也就是叶子院里的向日葵开花的时候,有一天后半晌,多娃来到了云岭的姐姐家,说是媒人又给他提了一门亲事,让叶子去一趟柳湾商量商量。吴家的三个儿女,根儿和叶子也先后成了家,眼下就剩下多娃还没成亲。这个多娃心眼挺多,就是瘦小的,五尺不到一点儿。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吧,多娃的姻缘一直不顺,先后介绍了两个都没成。事不过三嘛。眼下弟弟要订婚了,这可是个大事。叶子给婆婆和丈夫说了一声,把狗娃留给婆婆,便一个人去了柳湾。赶到了娘家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了。吴家一大家子人吃过晚饭,便商量起来:

“也不知怎么回事,多娃这婚姻就老不顺。”叶子妈说。“不是说女方愿意了吗?”叶子问道。“愿意是愿意了。可要的这彩礼……”叶子爹话到嘴边可咽了回去,只顾“呼噜呼噜”吃起他的水烟。叶子哥根儿接话道:“人家要三间房子的木料。”“三间房子的木料?”“你可说呢。”“这要的也怪,额还是头一回听说。”“谁说不是呢?”根儿继续道:“本来准备给多娃盖三间房子呢,这下可好,全给了人家了。”

“嘿嘿,家里的椽、柱脚、檩条、梁子一起算上,椽还差三根。”“差三根就差三根,还能一根一根地数呀,那盖的时候,椽子搁得甭密了,稍微稀一点,不就够了嘛。”“人家媒人说了,短一根都不行。”“哎呀,这哪里像是在要彩礼呀?”“你可说呢。”“既然答应了,那也没法,再买三根,给人家补齐了。”

“嘿嘿,人家还要一对儿玉石镯子呢。”叶子妈说。“这个额有,先把额这给她。”叶子说。“你那是先前张家给的,额咋能要你的呢。”“搁在那儿还不是闲搁,先给她,解个燃眉之急。”“那怎么行呢?”“能行,咋不行的。”“年景不好。眼目下也只能这样。等额以后有了,再还你。”叶子妈无奈而又带歉意地对叶子说。

至于多娃的新房嘛,吴家是暂时没力量再盖新的了。老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的,打算把自己住的那三间隔成两铺儿,就是说他们住一间,空出的两间给多娃小两口住。簪子听说后对婆婆说:“妈,额觉得这样不合适。”吴家妈不解地问道:“咋不行的,是额住得窄了,又不影响你们。”“也不是窄不窄的事。按理说,这五间房子,应该老人居上,老大居中,小的居下嘛。哪有老二居中的呢?”“嘿嘿,理儿是这个理儿。可眼目下屋里紧迫的,再动一动,又得花钱,也麻烦的。”“这额也知道。可住得不合适了,以后恐怕不顺当的。”“哎呀,都新社会了,也不讲究那些了。”既然婆婆这么说,簪子也就没有再坚持。

就这样,经过一番张罗,总算把多娃的婚给结了。吴家五间北厦分成了三铺儿:西头的两间根儿一家住,中间的两间多娃一家住,东头的一间吴家老两口住。是呀,为了儿孙,吴家老两口的房子越住越小。不过,三个儿女都成了家了,该办的大事总算都办完了,有儿老夫妻俩心里也算踏实了。

可这柳湾村离汾河远一些,要三、四十里地呢,和北村比起来,不论生活还是干活都要稍苦一些,多娃媳妇仙儿过门之后,很快就感觉到了。这暂且放下不提。

话分两头说。却说叶子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这向日葵喜温、耐旱,长起来也相当快。叶子从队里下工回来,总要先到新院里看看她的葵花,又是担茅子施肥,又是挑水浇灌的,这向日葵长得格外的好,杆儿粗壮、通直。邻居偶尔路过,进院子看看,没见不夸这葵花长得好的。看着满院子的向阳花儿,叶子心里也美滋滋的。

与此同时,叶子和丈夫还在忙着另一件事,就是拉土、打土坯。几个月下来,新院子外面的旷地上就摞满了一排排的土坯。这土坯,都是黄土夯成的,娇气,雨水一浇就垮了。所以,一见要下雨的样子,即使手头的活儿再忙,都要先放下来,得赶紧给土坯盖油布、盖草苫子之类的替它遮雨。太阳出来,又得把遮盖的东西揭下来,要晒干晒透。

到了秋天,夫妻俩把一顶一顶的葵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再把葵花籽儿剥下来,卖给村里的代销店。至于那葵花杆儿,叶子并不是当柴禾烧,而是领着丈夫先仔细削掉叶柄,再小心翼翼地连根挖出来,去掉根儿上的须须子,锯掉一点根梢儿,收拾齐整后,一根一根放到平地上,慢慢晾干。

等忙完队里的收秋种麦,叶子去找了队长,要了一些高粱秸,串成一扇一扇的帘子;又向队里的砖瓦窑要了一些半截子砖。然后,请来会砌砖瓦的邻居,赶在入冬之前,在新院子里,用葵花杆儿和高粱秸帘子盖了一小间北厦和两小间西厦。在稍门西侧,从东到西依次搭了“饭厦子”,盘了鸡窝,垒了猪圈,盘了茅子。

房子还没有干,叶子又领着丈夫在院子里打了天井和红薯窖。这红薯窖也简单,就是按尺五左右的直径,在地上向下挖个五六尺深的井似的,然后在底部在井壁上挖一个口儿小、肚子大的窑洞,也就结了。

至于打天井嘛,那就复杂多了。因为它是用来储存水的,所以挖的形状上、处理的工艺上就要求高一些了,不仅能承受水的压力,而且还得不渗漏,不是吗?天井自然也是在地上往下挖,要口儿小、肚子大,井底还不能是平的,井口和井口下面的一截还得用砖砌。

这里的庄户人对天井和池泊的防渗处理很有一套土办法,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一带黄土当中,有一种叫娄土的土,就是天然的防渗材料。天井打好之后,从井底到井壁,用这种娄土泥厚厚地泥一遍,等泥半干不干的时候,再用小木锤敲一遍。这小木锤敲也有讲究,一点也不能有敲不到的地儿,哪里敲不到,哪里就会渗漏。仔细如此这般地泥、敲三遍,基本上就可以了。

就这样,紧赶慢赶的,赶在腊月之前,叶子就像变戏法似的,把新院子弄好了,梁家还了人家王家的西厦,搬进了自己的新房子里。虽然说房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但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挡风遮雨的窝了。村里没有不夸叶子能干的,婆婆、丈夫也打心底里服气了叶子。

自从改嫁到云岭、进了梁家,叶子第一次感觉了一种成就感。她想,父亲说她出生有只火鸟下凡变成了绵羊,大概就是要她承受苦难,涅槃重生吧。人就是这样,身处逆境或者遇到困难的时候,哪怕只得到一点尊重或赞赏,哪怕别人稍微对你好一点,你都会很感激、很满足的。

这一年的春节,梁家在自己的新院子里过得格外踏实。小姑子桃儿也夸她嫂子能干,帮梁家渡过了房子这道关。大过年的,邻居们也都闲了,有事没事地来梁家串门子,实际上,也是来看看叶子的葵花杆房子,你还甭说,还有模有样的呢。

很自然,多数人也不以为然,葵花杆毕竟不是木头椽,怎么可能结实呢,只是出于无奈,暂时凑合罢了。真要是漏了,葵花杆烂了;或者雪下得大了,葵花杆撑不住积雪的重量了,那可就危险了。叶子心里也很清楚。每逢下大雪,雪一停,叶子就让贵娃爬上梯子扫房顶的雪;房子有一点渗水,赶紧就修补顶瓦,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开过春儿,叶子领着丈夫贵娃栽了一院子的杨树,还栽了几棵果树:一棵杏树,一棵梨树,一棵香椿树,一棵蟠桃树。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儿当年就见钱。公社里不许社员买卖农副产品,叶子也没想要靠这几棵果树赚钱,她只想在院里种些瓜果梨桃,让一家人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住进新院后的这年春天,叶子又怀上了。这回,叶子是真想要个女儿,也好有个帮手,不是吗?狗娃两岁多了,贵娃又一副好吃懒做的样子,里里外外都得靠她操心费力的,要有个女儿帮着做些针线活儿,她也能轻松轻松。

首卷 青与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