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康斯坦丁的终结
神座堡垒的最底层，透过最底端的地板，能够看到的便是无尽的高空。
此前康斯坦丁一直以为这座堡垒是在地底，但如今才知道，这是在群峰之顶。在所有金字塔最顶端还要往上的高空。
只是康斯坦丁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在以往的结构设计图里，康斯坦丁和其余几个秩序之子都以为这里是燃料重地，各个堡垒的物资通过工作人员独有的传送渠道，然后囤积在底层。
这些燃料有些是魂晶，有些则是一些高位化学物质。带有极强的放射性。
至少在堡垒结构图里这么警告的。
但并非没有人怀疑过，数百年来那么多的秩序之子并非没有一个人想到，底下或许是有秘密的。
只是那个秘密，就像是消失在顶层的神之间一样。只在特定的时间出现。
也因此，至今为止，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康斯坦丁虽然想到了，但也只是有了一个思路。
可眼下不同，所有的门都在为康斯坦丁放行，那些隐藏的道路也全部显现，甚至给了康斯坦丁指引。
在原本该是最底层的那一层里，康斯坦丁的确发现了另外一条以前没有见过的通道。
通道的入口处就像一只眼睛。它散发着灰色的光芒。默默的注视着康斯坦丁，康斯坦丁也仿佛感受到了深渊的召唤。
他一步步的走入通道。
随着不断下行，他才终于感觉到了神座堡垒的巨大。底下这一层的深度，似乎能够与上面全部层级相比。
也不知走了多久，康斯坦丁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有了变化。
那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如同胃液腐蚀食物一样，开始一点一点的溶解他，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康斯坦丁来到了神作堡垒真正的最底层。
透明的地板让他明白了，原来神座是漂浮在空中的。
而之所以叫神座，是因为底层这片仿佛是浅蓝色玻璃构建成的大厅里，有一个巨大的营养舱。
营养舱的潜伏，是高度机械化的王座。
无数条如同电缆一样的管道密密麻麻的接壤在王座上。
而在王座之上的那个身影，让康斯坦丁颇为意外，他想过这个容器的样子，或许是历来的某个秩序之子，或许是宋缺，或许是唐闲，但却没想到是一个女人。
“唐闲走出神国，是因为从我的孩子塞壬手里掠夺了精神领域的免疫能力，而你不一样，普罗米修斯，我的孩子，你其实一直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但你并不比他差。靠着自己走出神国的，你是第一个。但神国是你的故乡，你该回去了。”
“你……让我感觉有些眼熟，而且你不是应该还在孵化中吗？”
“眼熟是因为基因层面上，我和康斯坦丁有些相似，不过按照生物说法来看，我是雌性。至于那个孵化，我骗你的，其实七日之前，我的诞生便已经完成。我留下你七日，只是想要看看你的选择在何处。”
女人的样子，在眼睛上有些像唐闲，如果唐闲在这里，或许无从认出这个女人和自己的生母很相似，但声音却记得的。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我想我今日已经难逃一死，既然如此，能不能在我死前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何而存在？”
女人看着康斯坦丁，平静的说道：
“你不会死，我的孩子，神国里你将永存。”
“我已经从神国离开。那个地方再也困不住我。”
“你已经和我一样，使徒算是我的劣质品，也是一个试水计划，虽然你具备人类的思维，但这些思维早已经成为了我可以更改的数据，我会为你生成一个新的副本，在那里，没有叛逆的唐闲。”
康斯坦丁忽然笑了笑，说道：
“我不会再回神国，大不了死在这里，从现在起，我既不要当康斯坦丁，也不要当普罗米修斯，我叫唐景。”
女人的神情带着不屑，眼中却也有些困惑：
“唐景么，那是你在神国的身份，神国是按照你内心深处的需求变化而来，既然你想要做唐景，为何又要从神国里走出来？你要知道，你已经成了机械体，现实对你来说，反而才是冰冷的不是么。”
康斯坦丁摇了摇头，说道：
“你只是一个机械生命，你不懂。”
“万物都可以变成数据，而数据都可以被分析，我怎么会不懂？何况进入了神之间的你，已经完成了使徒化的改造，你在步入神国的阶段，你的身体已经被替换的差不多。我保留了你的神经中枢，是因为你具备着人类丰富的想象力。”
女人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争辩，更像是阐述事实。
她依旧坐在机械王座之上，双目仿佛将康斯坦丁看透。
康斯坦丁这才发现，自己天赋分析能力，在这个女人面前没有任何作用。
而这片如同被淡蓝琉璃覆盖的空间里，忽然多出了许多的面板。
情绪波动。
记忆闪回片段。
需求分析。
喜好。
脑海里闪过的种种想法，在这间屋子里，那些淡蓝琉璃壁上一一显现。
以及康斯坦丁从各个角度的细微表情变化，也都一一显现。
原本透明的，能看到脚下高空的屋子，忽然就变成了一道道显示屏幕。
康斯坦丁怔住。
这个时候，女人才开始回答康斯坦丁的疑惑：
“我最早被伊甸制造出来的时候，是为了探寻生命的进化极限，如果生命不拘于形态，而又能够掌握各种能力，是否就是新的神明？这一个命题便是伊甸族最喜欢探讨的，后来它们发现失控了，因为我具备了一些基础意识，虽然不完整，但在种种指令下，的确是形成了一个类似神经脉络一样的结构。”
“不过早些时候的我，就像细胞时代的生物一样，只具备一些简单的意识，复杂的升级指令，还得靠人类来操作，一步一步进化到现在，也多亏人类。”
康斯坦丁问道：
“人类？我记得应该是先有了你和你的金字塔，而后才有的人类。”
“我与你们人类接触的时间，可远比你们你想象中要早的多。”
女人的话语让康斯坦丁有些不解。他也并不知道，在矿区一个名为圣山的不可知之地里其实还住着人类。
但女人所说的早，却还远远早过法官与这些人接触的时候。
“盯上人类的世界，垂涎人类的创造力，这并非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其时间也远比你们想象中早的多。伊甸族是矿区的第一文明，我的创造者之一，那个时候的矿区，远远没有如今这般繁多的生物，只有一些极为强大的生物，其中最强的几个，被誉为兽神，有着不输给伊甸之主的实力。
而伊甸族的生物没有固定的生命形态，所产下的后代也一样，于是伊甸族便想着创造更多生命特征稳定的生物。”
“那个年代远比你想象中要早的多。我在那个时候，还只是掌握在伊甸族和少数几个人类手中的一种道具。我的存在就是观察生命，记录生命，创造生命。就像是你们人类手里的计算器一样，尽管我已经具备了一些低阶生物的意识形态，但我还无法理解高等生物，比如你们人类的情绪。我也没办法给自己带来既有算法之外的变化。”
女人所说的那个年代，康斯坦丁不知道到底有多早。
也不知道，当时的伊甸曾经在人类所生存的世界，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一次，神没有骗自己。
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不断地学习，而通过我，伊甸族也在伊甸之地里，制造了大量的生物。那些生物本不属于这个万兽界，是伊甸族根据人类想象力制造出来的生物。”
“伊甸族到底是……”康斯坦丁忍不住问。
只是问题还没有说出口，周围的蓝色琉璃上就已经显示出这个问题。女人笑了笑，说道：
“第一文明，其实经历过几次末世，最终掌握了创造生命的力量，它们能够汲取生命的特性，但它们并非无敌。在人类的世界里有一个悖论，说上帝无所不能，那么上帝能否创造出他不能打败的生物？这个悖论无法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现实是，伊甸就是上帝，但它并非无所不能。”
“伊甸族也曾经创造过许多恐怖的怪物，险些毁灭过世界，后来那些怪物被伊甸族和六大兽神联手杀死。六大兽神也禁止伊甸族再继续创造生物。”
康斯坦丁再次疑惑道：
“伊甸族到底创造过多少生命？”
“很多，但是普罗米修斯，你常年在神座里，对其感触不深。换做康斯坦丁就一定懂了，他一定不止一次的感慨过，为何矿区的生物，有着人类上古时代神话里的造型？”
尽管康斯坦丁没有过唐闲的疑惑，但康斯坦丁还是听懂了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人类设计了后来的许多万兽？”
“是的。”女人颇为玩味的看着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现在的表情极为错愕。
但这一切也就都解释的通，即便唐闲在这里，也会认同这个说法。
“人类竟然……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和伊甸族有所往来？”
“那个时候的人类，对各种技术一无所知，但总归是有几个天才的，他们负责绘制图案，设定生物的背景习性，大体个性，而伊甸族则负责创造。伊甸族的能力，的确是一种禁忌能力，也因此惹来了许多不满。”
“随后的几千年里，拒绝接受伊甸族改造的，和接受伊甸族改造的生物几乎分成了两个流派。但由于伊甸族创造的生物过于真实，也本就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渐渐的，生物之间还是开始包容，混杂。对于伊甸族的抵制，并没有落在它们身上。”
“而我也在这几千年里不断地完善，因为伊甸族被针对之后，六大兽神里，即便和伊甸走的最近的银河，也不认同继续创造兽类。”
“是因为……平衡？”
“是的，创造一个新的物种，还是强大的神话里的兽类，对于这个世界的生态平衡来说，是极大地摧残。六大兽神里，银河是那个最为平和的，也接受了伊甸族的改造。但伊甸神王对于银河也很钦佩，接受了银河的意见。”
“所以这几千来，伊甸将重心放在了制造科技生物，也就是我。”
“只不过它们没有想到的是，我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了自己的意识，这股意识虽然如同拙劣，却也让我开始一点一点的累积各种算法，一点一点的壮大自己。而在得到了伊甸赋予的灰色结晶之后，我对生物的学习能力就大幅度增加。”
“所以数千年后，你由于过于强大，而被矿区所不容？并且侵占了人类？”康斯坦丁和唐闲的资料不对等，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断。
但女人也没有纠错。
在数千年后，她的确变得过于强大，率领了机械族险些灭绝了矿区，也是伊甸和六大兽神联手，才将机械族消灭。
她原本该彻底被毁灭。
可在那场战斗里，她让法官进入了一次神国，让法官这样的存在，看到了内心最为渴求的画面。于是乎……最为核心的科技被法官藏私，留了下来。她也因此存活下来，只不过以前的种种数据彻底丢失。
法官似乎也明白这一点，见识过毁灭世界的强大力量后，法官认为自己能够控制住她，便准备让其重生。
于是才有了入侵人类世界这件事，才有了后来的金字塔时代。
但明面上，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法官始终没有参与人类世界的谋划。
两个世界，甚至看起来像是对立的。
这一切也都是法官的意思。人类从矿区狩猎生物，开拓金字塔层级，一切如同神明的馈赠。
康斯坦丁推导出了一部分，不敢相信两个世界原来是一个势力。
可这个时候，女人却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语：
“它以为可以利用我，就像所有曾经试图利用我的存在一样，但到最后，它们迎来的，便是神的审判。”
“如今的我，比起数百年前更为强大，我也不再是机械。普罗米修我的孩子，现在的我可是比你还要真实的存在，你虽然已经做出了抉择，但我还是给你一个机会，甚至你可以在我的带领下，亲手摧毁那个算计人类的法官。我也不会灭绝人类，只是会继续奴役他们。”
“而你，会是人类的英雄。康斯坦丁没有办到的事情，你可以办到，康斯坦丁也可以由你而终结，那个叛逆的孩子，会为他的叛逆付出代价。”
女人说了许多，其实答案早已知晓。
这一刻的康斯坦丁，哪里还有半点隐私，所有的想法都如同公式一样，分毫不差的出现在了四周淡蓝色的琉璃壁上。
康斯坦丁看着周围自己的种种念头，想着大概以后所有人类也都是一样，没有任何的隐私，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就像数据一样，罗列在神的四周，以供神学习壮大。
而这些数据但凡有些不合理的，就会被删改掉。
这样的世界不可怕吗？
唐闲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意义。
康斯坦丁的眼里浮现出决绝与狠厉。
女人摇了摇头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回归神国吧，我啊，拥有了真正的生物思维后，终究有感情的。”
腐蚀的速度越来越快，康斯坦丁也在这个时候骤然发动进攻。
“没用的，你的能力无法伤害我，使徒化已经开始，不可逆转。这一次你不会再变回人类，你将永远留在神国。”
康斯坦丁的金属控制，对于眼前的女人来说，就像是小孩的肥皂泡。
女人看着康斯坦丁，说道：
“接下来你想打开传送裂缝，逃离。可以哦，逃吧，不管去了哪里，你都会是我最忠诚的仆人。”
绝望侵袭着康斯坦丁，就如同女人所说的一样，他的确打算使用传送裂缝逃跑，但一切动机都被看穿。即便如此，最后的一刻，康斯坦丁也像是赌博一般的打开了传送裂缝。
女人也果然没有阻止他，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就像母亲看着叛逆的孩子，就像一切的离别终究还会相遇。
她一点也不着急，也丝毫不在意。
……
……
裂缝打开。
康斯坦丁回到了上一次所在的地方，正是跟黎万业交谈的圣地堡垒。
这座方舟堡垒，曾经承载着拯救人类的寓意，如今却没有了任何一个人类。
而在这里，康斯坦丁拖着越发失控的身体，见到了唐闲。
意识的侵蚀，让康斯坦丁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在他看来，在这样的地方遇到唐闲，宛若是从神国里离开后，经过了短暂的分别，在最为绝望无助的时候，哥哥又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回想起一切后，康斯坦丁明明很难受，自己就快被囚禁在神国了，但见到了唐闲却还是想笑。
幼儿时段，自己与这个人一起制定了计划。
命运由他而起。
如今自己走到了尽头，在这个时候，大概也只能交待一些遗言。
命运由他而终。
哪怕看着唐闲还在戒备着自己，康斯坦丁也没有办法解释什么，他必须抓紧时间，将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这便是我……这两天的经历。”
关于神国的经历，康斯坦丁隐去了一部分，而关于与神的相遇，康斯坦丁没有任何的保留。
讲完这一切的时候，唐闲也同样震惊无比。
那些康斯坦丁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已然推导出了轮廓。
法官，背叛，诸神黄昏，机械族，秩序者，为何天坑底下的蛟龙会知道秩序者能够燃烧天赋，为何圣山会有人类？为何生物都像是人类神话里的生物……
一切问题都被唐闲串了起来。
只是这个时候，康斯坦丁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了。
他没有再称呼唐闲为唐闲，而是颇让唐闲不解的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你是想他活下去的吧？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康斯坦丁指了指了黎万业。
黎万业没有想到这样的两个人的谈话，居然会扯到自己。
唐闲不明白康斯坦丁为何叫自己哥哥，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只是还是接过了那个礼物。
“这里头……是一些录像文件，有了这个，黎万业就能够在人类的世界里活下去。”
时间越发的稀少，察觉到这一点的康斯坦丁，也慢慢的有些焦急，他还有一些事情要交待。
关于神的弱点，关于这些年……他掌控的秩序者的所有资料。
（下一章卷末章，考虑到故事节奏，没办法凑整了，写的有些赶，可能错别字会不少，我先发，然后慢慢改）
卷末章：唐闲与唐景
录像是康斯坦丁很早的时候就准备的，其实康斯坦丁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准备这些东西。
大概是认识黎万业之后，在神国的镇子里，就多了这么一个从别处转来的镇长。
从神国离开的时候，康斯坦丁就会不知不觉的的回忆起这些内容。
黎万业的好坏，这个人的种种，是否有利用的价值，他和唐闲之间的利害关系。
说起来也奇怪，似乎种种数据都表明这个人只是一条秩序者的走狗，但康斯坦丁还是看到了黎万业的摇摆不定。
那种摇摆不定，就像是自己一样。
自己能否善终呢？
康斯坦丁一点底气也没有，人有时候就是忽然发些没有由来的善心。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
说不定这个曾经的走狗，会给秩序者带来最为致命的打击。
尽管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大可能，但康斯坦丁还是为了黎万业留有一条退路。
于是才有了这份视频文件。
那其实只是一段很微妙的剪切。但却能够在人间带来巨大的影响力。
康斯坦丁的意识越发模糊。
唐闲注意到，康斯坦丁的瞳孔颜色已经慢慢的变为了灰色。
他此刻的视界，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分裂。
一半是唐闲，一半是那个重新被编排好的，没有唐闲的神国。
他的脚步踉跄，如同行尸走肉的往前走了几步。
唐闲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的一退，看着康斯坦丁无神的双目，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一种类似弥留的状态。
“康斯坦丁，你到底怎么？”
“我不是都说了吗，哥哥，我快要回去了。”
唐闲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将康斯坦丁的礼物接下，示意黎万业退的远些。
但康斯坦丁却笑了笑，这笑容生硬，目光却纯真的如同孩子。
“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已经没有必要再讨厌你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唐闲整个人一怔。
康斯坦丁还是如同游魂一样，缓慢的走着，他走一步，唐闲就退一步。
上次与使徒交手的经历，让唐闲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有，只是我的脑子……有点乱，你得等我一下。”
这一刻的康斯坦丁，眼里的唐闲也开始模糊起来，神国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
属于生命的一部分，正在一点一点瓦解。
黎万业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能够由骨血状态，从内到外蜕变为纯粹的机械。
康斯坦丁交出了一管蓝色的试剂。
“我想起……来了。”
“什么？”唐闲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康斯坦丁。
“哥哥……我也给你，留了礼物。”
对于这个忽然改变的称呼，唐闲还是觉得很奇怪，但他也没有询问为什么。
他只是感觉得到，康斯坦丁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使徒化到底是不同的，上一次康斯坦丁是忽然就变成了使徒形态。
这种变化是可以逆转的。
但这一次仿佛是病毒在一点一点，不可逆转的侵蚀他。
康斯坦丁拿出了一管蓝色的试剂。
“这个……我也不知道能否对你有用，但你曾经对宋缺……做过一样的事情，我想也许我也可以……如果你还信任我的话。”
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单调。
唐闲却反而能够听出康斯坦丁有些无奈和善意的一面。
那种让他内心烦躁的感觉再次升起，就像是有着极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将要发生。
唐闲没有犹豫多久，接过了康斯坦丁手里递来的那管试剂。
“你的天赋？”
“嗯……”
“这个东西，我用不上。”
“那就留给别人吧……哥哥，我也给不到你什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康斯坦丁终究还是没有讲清楚自己的种种心迹。神国里那些美好被他隐去，他只是对唐闲提及了破解神国的这件事，具体过程却又多有隐瞒。
以至于唐闲没办法猜到康斯坦丁到底做了什么。
“哥哥，战争已经开始了，但我们这一次，并非无法胜利。”
唐闲接过试剂的时候，康斯坦丁的身子微微前倾，完全不受掌控的状态让康斯坦丁有些失衡。
唐闲只感觉到，康斯坦丁如同一个病人，现在的他，正在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关于敌人的种种情报。
只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况呢？
康斯坦丁或许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但他和自己，终究是敌人不是么？
唐闲越发的不解。
而康斯坦丁终于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上。像是一个沙漠里前行了太久，最终因为找不到水源渴死匍匐的旅行者。
唐闲内心的警惕开始一点一点松动，但依旧死死的盯着康斯坦丁，防止他做出一些伤害到黎万业的事情。
康斯坦丁说道：
“神……是有弱点的，那个弱点应该掌控在万兽界现在的主人手上，他们之间，本该是合作的关系，但制造神的那个家伙，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神。”
“数千年才该成长起来的神，因为观察着无数的人类……用几百年的时间便重新完成了成长，只是神虽然没有提及，但她现在拥有了情绪，她也会有恐惧的反应。”
“哥哥……你要找到那个东西，要找到能够抑制神的物品，也许在她口中的六兽神身上……会有一些线索。”
这一刻的唐闲，心情很是复杂。
这个世界是圆的。
兄弟两个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却最终走到了一处。
下落和线索，都落在了六兽神的身上。
唐闲多想告诉康斯坦丁，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些，但看着康斯坦丁的呼吸越发微弱，属于生物的心跳之声也停止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忽然开不了口。
康斯坦丁的声音也越发的虚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交代：
“神座，在高空之上。哥哥，每一个堡垒的上空，都会有防御的结界。那些结界就像是矿区的领域一样，会让机械失效。但通过那层结界之后……在所有的金字塔顶端，就能够看到神座所在。”
唐闲点点头。
康斯坦丁艰难的驱使着双臂，想要让自己爬起来，眼里的一切，已然全部变成了神国的景象。
隐约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唐景！唐景！”
叫着这个名字的人很多，有男有女，康斯坦丁转过头，看到了句芒，看到了乌拉洛斯迦尼萨，看到了塞壬羲和，也看到了一脸平静喜乐的唐问和钟遥。
他想要笑，却又忽然被一股茫然注入心间。
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呢？
康斯坦丁快要想不起来了。
但另一面，现实里唐闲终于还是放下了戒备，来到了康斯坦丁的身前，他搀扶起康斯坦丁，大声的呼喊着康斯坦丁。
声声入耳，如同直击灵魂的鼓槌。
康斯坦丁的神情这才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挤出了一个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对着神国里的众人，还是在对着唐闲笑。
“还有啊……所有的审判骑士……都还可以救回来的……你要去救他们……”
“怎么救？”
唐闲感觉到一股冰冷从脚升起，一些他没有想过的情绪从心里一点一点的滋生。
康斯坦丁已经没有办法回答唐闲的这个问题。
眼里的光芒也变得极为黯淡。
“哥哥……神国啊……真的很美呢……在那里，我不是康斯坦丁……我也不是普罗米修斯，我叫唐景……”
“救救我……救救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你该走了……哥哥，快走吧，我很快就没办法帮到你了……”
只说完了这两句没有逻辑没头没脑的话之后，康斯坦丁就再也没有了反应。
唐闲整个人抖了一下，头皮猛地一炸，一些康斯坦丁以前说过的话忽然闪现过脑海。
一直观察着这一幕的黎万业忽然说道：
“他死了？”
唐闲放下已然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康斯坦丁，背对着黎万业，沉默着摇头。
许久之后，他才忽然说道：
“走吧，该离开这里了。”
“我能走？”
“我会去验证康斯坦丁的话，在这之前，我会让你在东郊住着，那里没有我的命令，没有人敢靠近。”
“你可要想好。”
“你不想拿你女儿和黎家的未来冒险，我也不会。”
这句话说完之后，唐闲便带着黎万业，用传送裂缝离开。
这座昔日人类的方舟堡垒，终于没有了任何一个活人。
……
……
百川市东郊。
下着细雪的百川市极为寒冷，对于黎万业来说，这种寒冷不曾体会过，他原以为可以克制住想要见女儿的情绪，但来到了那座城市的外面，才真正感觉到思女心切。
只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去。
为了保险，唐闲甚至让白霜将黎万业传送到了一处洞窟里。
安置好黎万业后，唐闲便没有再管黎万业。
出于慎重和以前对秩序者的种种心态，唐闲开始认真的检查着康斯坦丁的“礼物”。
再三确认之后，他才终于确信，这的确是能够为黎万业开拓的一份证据。虽然是一份伪证，却是天衣无缝。
而那管蓝色的试剂，经由句芒确认，也的的确确是康斯坦丁的天赋基因。
得知这一切的唐闲，没有感觉到喜悦。
相反他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
晚些时候，唐闲才去见了黎万业。
白霜早些年游走世界，有很多藏匿之处，黎万业如今藏匿在一处山洞里，虽然是冬日，却也不会寒冷，住着极为舒适。
等待着唐闲的黎万业也很焦急，他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正大光明的去见女儿，那份所谓的礼物能否为自己开脱。
唐闲为何去了这么久？百川市安全么？
从来没有离开过堡垒的黎万业，内心涌现出许多想法，直到唐闲来的时候，这些焦虑才终于有了安置的地方。
“你总算来了，怎么样？”
“是有利于你的东西，有了那份录像，的确可以让你得到原谅。假如再能帮助百川市，帮助我将那些审判骑士救回来的话。”
“那这是好消息啊！”
“是的。”
黎万业很不解，唐闲为何神情如此凝重肃穆。
“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烟吗？”
黎万业一愣，唐闲要抽烟？
他虽然没想明白，却还是给唐闲递了一支烟。
唐闲也没有废话，接过烟点着便是狠狠的吸了一口。
他这烟抽的很急，一支烟很快的就抽完。
黎万业看出来了，这是有心事，便又递给了唐闲一根。
这一老一小，倒也默契，谁也不说话，只是任凭烟雾缭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黎万业和唐闲的脚底，都是一地的烟头。
原本以为会就这么沉默着，然后唐闲离去，自己等待消息。结果沉默却随着唐闲的咳嗽被打破。
就像是被烟呛到了，唐闲咳嗽的很厉害，那一声声咳嗽就像是带着一股子悲怆的意味。
黎万业愣住，这种情况根本没有见过。刚抽烟的人，都是抽的时候开始咳，哪有抽完了许多之后，才开始咳嗽的？
唐闲的咳嗽声冗长无比，仿佛身体里有了某些异物，他想要刻出来。
黎万业猛然想到，这不是被呛到的……他只是想要咳出声来，想要让自己痛苦些。
……
……
咳嗽声越来越急，唐闲眼眶发红，神情痛苦。
那些一度以为靠烟能够压下去的思绪，最终一股脑如同洪水决堤一般的涌了出来。
康斯坦丁死前的话，似乎没有一点逻辑，但当以往的那些对话浮现在脑海里时，唐闲忽然就想通了。
“我警告过你的，如果将事情闹得太大，我们就会被察觉到。我们只不过是牧羊犬罢了，对真正的牧羊人质疑的时候，就是我们面临毁灭的时候。”
“龙袭事件你闹得太过火了，会引起察觉的。”
过往和康斯坦丁的对话，一幕幕的浮现在唐闲脑海里。
那些没有由来的话，经由回忆里的种种细节，终于裸露出让他难过的真相。
不是康斯坦丁在妨碍自己，相反，因为自己的过于莽撞，妨碍了康斯坦丁。
最大的分歧，其实是由那次龙袭而起，如果不是金字塔的世界里，出现了浩劫级的生物，康斯坦丁的布局也不会被打乱。
他其实已经提醒过自己，但自己并没有在意。
一直以来，唐闲扮演的便是那个反抗者，而康斯坦丁扮演的，则是大魔王身边的间谍。
反抗者可以真戏真做，假戏假做。可以横冲直撞，可以肆无忌惮。
但间谍不行，间谍只能小心翼翼的活着。
龙袭事件的时候，康斯坦丁便开始告诫唐闲，要小心谨慎的行动。但唐闲接下来便策划了一个比龙袭事件更大规模的事变——安排宋缺争夺方舟堡垒领主。
那之后的计划，康斯坦丁自然全盘猜到了，一旦宋缺成为了方舟堡垒领主，就会将所有真相抖出，那是动摇金字塔根基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起，康斯坦丁才不得不“叛变”，在他看来，当时还不是将人们带离出去的时候，因为即便是秩序之子，都对秩序者一无所知。
在秩序者终于决定将康斯坦丁使徒化之后，康斯坦丁的那句：“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你”才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个人原来并不是讨厌自己，相反，他只是在不得已的自保。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心绪，不过都是在使徒化之前，演给那位神看的。
监察者监控天下。
可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沉重，内心，灵魂，思想都被秩序者监察。
康斯坦丁……不过是在挣扎着求生罢了。
“哥哥……神国啊真的很美呢……在那里，我不是康斯坦丁……我也不是普罗米修斯，我叫唐景……”
“救救我……救救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你该走了……哥哥，快走吧，我很快就没办法帮到你了……”
神国里的一切，都是一个人内心最为渴求的东西。
在那里，黎小虞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美好的生活着，在那里，颜小铃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放着风筝。
这些都是自己的渴求。
那么康斯坦丁呢？
在康斯坦丁的梦境里，自己大概是他的兄长吧？在那个梦境里，他不是没有存在感的普罗米修斯，也不是那个替代自己的康斯坦丁。
他第一次为自己而活，他叫唐景，是自己的弟弟。
愧疚就像是疯狂生长的苔藓一样，密密麻麻的牵扯在唐闲的脏腑里。
他想要将这些负罪感和歉疚咳出来，却怎么也咳不出来。
想到唐景最后像自己求救的那一幕，唐闲的咳嗽更是越发剧烈急促。
救救我……救救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
那个时候的唐景该是何等绝望？
唐闲回忆起此前记忆复苏后与唐景第一次通话时的对话，当时阿卡司也在旁边。
“二十年了，你的初衷有没有发生变化，你自己是清楚的，但我是否还是当初那个我，你就不得而知了吧？”
“现在的你我，都未必是以前的你我，你确定你在失去记忆二十年后，我们还能一起合作吗？”
唐闲的回答就像二十年前时两个人第一次达成一致时一样。
“我们之间可以没有信任，只要彼此利益一致就行。”
当时的唐闲，以为唐景也是这么想的，大家不需要有任何情分上的牵扯，只需要有一致的利益就好。
但也许那个时候的唐景……既难过又开心吧？
难过的是自己并没有信任他，开心的是他骗过了自己。
“能骗到你，是我的荣幸，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么喜悦。”
“为什么背叛我？”
“因为你让我一直觉得，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但好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假着假着，就会变成真的。”
这是在三十九堡垒校区里的对话，如今再回想，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意思。
唐闲的喉咙已经有些嘶哑。
假着假着，就成了真的。
念叨着这句话，他咳嗽里，悲痛越发浓重。
自己走了一条或许危险，但并不孤独的道路，唐景呢？他走了一条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也不被任何人相信的道路。
他到死的时候，自己都还在戒备着他。
咳嗽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黎万业看着唐闲，喉咙里像是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他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他一直以为唐闲也是一样的人。
也因此在圣地堡垒第九层和唐闲对话的时候，他才觉得如遇知己。
只是哪里能想到，唐闲会有情绪波动如此剧烈的时候？
那哪里是咳嗽，那根本就是悲痛到了极致。
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唐闲，那种看错了一个人二十年的感觉。
他把唐景当做一个利益一致的合作者。
唐景却把自己当做了唯一的朋友。
这种剧烈的反差，让拥有了人性的唐闲，无比的愧疚。
……
……
黎万业也不知道唐闲到底咳嗽了多久，只是许久之后，连他都听得有些乏累了，唐闲才停下。
又再过了许久，黎万业见到唐闲虽然依旧一语不发，神情却慢慢的不再那么沉重的时候，才缓缓说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
“百川市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在帮你脱罪之后，你要帮小虞做事情，她怎么说，你怎么做。”
唐闲的声音彻底变了，显得干枯沙哑。
“你呢？”黎万业倒是对唐闲的安排没有意见。
唐闲站起身，看着山洞之外的辽阔天地，淡淡的说道：
“我要去把神国里的那个人带回来，我要把这该死的一切，全部结束掉。”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