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水波随着晚风一圈圈荡开, 温然伸手探入水中,波动水面,那一盏小小花灯在水面上颤了颤, 载着月光渐渐飘向远方。
月与星辰散落在水面上,岸边的喧闹声愈近, 从湖中的寂静回到喧嚣的人世间, 仿佛只在一瞬间。
温然腰间的玉佩垂落着,玉佩底端垂坠的流苏落在陆彦的掌心,他任由那松散的丝线撩拨他的掌心,神情温和地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温然回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却是不肯说:“说出来便是不灵了。”
船靠岸, 短暂的摇晃间,温然没控制住身体, 她向前倾倒, 跌入陆彦怀中。
那股冷香伴随夜风进入鼻腔间,温然呼吸间都是那熟悉的冷香味, 她突然生出一丝好奇, 不知这冷香从何而来?是特意调配的什么香料吗?但闻着又好像不是。
陆彦最先下了船, 他伸出手扶着温然下船, 下了船, 也不知是谁的默许,彼此暂时没有松开牵着的手。
直到走回人群里,温然才动了动手指, 指尖划过陆彦的掌心, 他轻轻回握一下, 很快便松开来。
温然收回手, 放在身侧的手,不经意间手背会和陆彦肌肤相碰,有些凉,不似寻常人的体温。
温然又想起他身上的冷香,她双手交握至身前,看向陆彦问道:“你身上似乎有股冷香,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熟悉,这是什么特殊调制的香料吗?”
“不是,这是药香。”
“药香?”提到药,温然不由自主将这与他的体温联系在一起,她犹疑地道:“难道你身上有寒疾?”
温然一语点出关键,陆彦目光微诧:“阿然这些年学过医术吗?如何知道的?”
其实当年初识,温然问过同样的问题,只是那时她没有猜到陆彦身上有寒疾。
如今再次相问,她却直接点出了关键。
温然摇头:“我先前读过几本医术,我记得有一本医术中提到过,服用冰寒草会导致身患寒疾,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若无炎草,为防止寒疾伤身,需用春雪草药浴暂时压制寒疾,而常年用春雪草药浴之人身上必会带有一股冷香。”
温然将在医书中看到的描述复述出来,她读医书,是因为母亲生前便是大夫,而这几本医书是母亲的遗物,她从云安村带到京都,后来得了时间便将几本医书都通读了一遍。
医术中所记内容繁多,上面有许多母亲的注解,而这寒疾一页上,母亲将炎草二字圈了出来。
炎草难得,如今更难寻其踪迹。
温然会对寒疾留下特殊印象,一则是因为春雪草这名字和她院子的名字相同,二则或许是那时她潜意识里对寒疾之症重视,如今想来这份重视很有可能是因为陆彦而起。
温然不会明说这份重视,陆彦却能听出些不同来,毕竟医书所著繁多,她既能复述出这些,必是用心去记了。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的小姑娘一直也记着他,惦念着他。
陆彦想到这里,眸中笑意渐深:“是寒疾,阿然说得没错,我身上的冷香也确是春雪草留下的。”
“那你为何会身患寒疾?”温然问完,又赶紧补充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我并非一定要知情。”
毕竟在陆彦刚刚的故事中,她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患有腿疾,如今又是寒疾,他似乎受了很多苦。
温然想知道他的过往,但如果那过往很是苦痛,她不知道也无妨。
毕竟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她不会刨根究底。
陆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地道:“无碍,是因为我之前伤过眼睛,为了治眼疾服用冰寒草压制毒性,所以如今体内有寒疾。”
他语气淡然,仿佛那个身患眼疾腿疾的少年不是他。
但在那段过往中,他因为腿疾沉郁过,一度生出放弃的心思。
不是那些经历不苦痛,而是他脚踏荆棘地走了过来,才能无畏地往回看。
远处一束烟花乍然在半空中盛放,长街上游人驻足。
温然转头看向陆彦,她想说些什么,烟花掩盖了她的声音,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兴冲冲跑过来的孩童。
陆彦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躲避孩童的冲撞。
温然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与他呼吸相近,夜空中的烟花光影变幻不定,陆彦的脸颊时明时暗。
温然没有及时退让,她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她突然伸手,微热的掌心覆盖在他的眼睫上,遮住他眼前的光亮:“这样,你害怕吗?”
光线从她的指缝间泄出,并非是全然的黑暗。
“不是这般,那时眼前没有一点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陆彦从未向旁人叙说他从前的那些经历,此刻温然问起,他声音略低地道:“害怕,我害怕会永远看不见,所以眼疾治愈后我便不再常处完全黑暗的环境,总需要一点光提醒我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
这些话陆彦从未对旁人说起过,他不会对外人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但是面对温然,听见她问自己是否害怕,他觉得仿佛有人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心门,而他不作任何犹豫地打开了那扇门。
温然指尖微颤,她说不出心中的感觉,似是心疼,又似是难过。
夜空中烟花璀璨盛放,温然无暇去看,眼前只看得到这一人,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那些话太过苍白无力。
陆彦见她久不出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从眼前移开,却没有松开,他声音温润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阿然这么久不说话,莫非是介意我身体不好?”
陆彦明显是想转移话题,温然顺着他的话,略作生气道:“怎会?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那我该怎么想,亦或是阿然在心疼我?”
“我才没有。”温然小声否认。
烟花接近尾声,零星一点光芒从天幕中消失,温然看到那消逝的光芒,她心中一紧,余光注意到长街上各色的花灯。
烟花虽逝,花灯犹在,长街依旧明亮。
温然想到刚才路过的一间卖花灯的铺子,她下意识牵起陆彦的手,往回走。
她的手要比陆彦的手小上一圈,陆彦不知她要作何去,只是反握住她的手任由她带着他穿过人群往回走。
他们走进那间卖花灯的铺子里,店铺掌柜见两人一同走进来,又见二人牵着手,样貌气质甚是般配,便道:“公子可是要给夫人买一盏花灯?我们这里的花灯可是全京城样式最新颖的。公子若是愿意,也可以亲手做一盏花灯出来,我们这里材料齐全的很。”
掌柜甚是热情,一边招呼一边让人取出更多的花灯来,毕竟这两人看着衣着不凡,想是在银钱上不会吝啬。
“你想要什么花灯?”陆彦显然没有纠正掌柜那句“夫人”的意思,他以为温然是要买花灯。
温然摇了摇头,她被那句“夫人”惹得有些脸红,不自在地松开陆彦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牵了陆彦的手一路。
她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对掌柜道:“我刚刚瞧着你们门外的牌子上写着可以做纱灯,我想做一盏纱灯,可以吗?”
“自然可以,不知夫人想做什么样式的纱灯?是否要亲自在绢纱上作画?我们这里笔墨齐全,夫人想做什么画都是可以的。”掌柜让人将制作纱灯的材料都取了出来。
这里基本都是成品,纱灯每扇灯面通过榫卯结构连接①,温然不需要真的去做这些灯面,她主要是想在这些空白的绢纱灯面上作画,待到画做完,再将四扇灯面连接起来即可。
这步骤简单,主要重在绢纱上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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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然执笔认真作画,陆彦在一旁坐着等她。
陆彦一直看着她,目光偶尔落在她的笔尖,偶尔又落在她的眉间,深色的凤眸中清清楚楚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
他的目光温和,不是温然讨厌的那种审视目光,只是这般被人瞧着,没来由会让人紧张起来。
温然停笔抬头看向陆彦道:“你不许看我了。”
“为何?”陆彦含笑问道。
温然有些尴尬,她瞪了他一眼,强调:“没有理由,就是不许看,你转过去。”
小姑娘似恼非恼,陆彦笑了笑,没有再反驳她,他十分听话地转身背过身子,当真不再看了。
温然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加快速度画完手中的这扇灯面,接着又去画下一扇灯面。
四扇灯面接连画完,温然在掌柜的指引下将这盏纱灯组合成功,在里面点上一根蜡烛,蜡烛透过绢纱映照出朦胧暖黄的光。
温然提着这盏纱灯,与陆彦走出那家店铺。
时辰渐晚,温然做完这盏纱灯,长街上人影已渐稀。
陆彦送温然回到约定的地方,月光被云遮住,两人站着的地方光线还是昏暗,唯有温然手中的那盏纱灯,盈盈光亮不熄,将一小片地方照得明亮起来。
沈盈和林韶乐已从远处走来,马车停在不远处,今夜的喧嚣渐止。
四下安静无声,温然将手中的纱灯往前一递,她嫣然一笑:“陆彦,我送你一束光。”
这盏纱灯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
他不喜欢太过黑暗的环境,她便在黑暗中送他一束光。
陆彦微怔。
夜色中少女的身影有些朦胧,又似被她手中这盏灯照得十分明亮。
陆彦似在她眼中看到零星闪烁的星光,又似他曾在黑暗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光芒。
温然握住他的手将纱灯塞进他手中,她眉目微弯:“你多次帮我,我好像一直没有送过你谢礼,这便算是我的谢礼。
“你先前不是问我许了什么愿吗?陆彦,我愿婚事顺遂,如今更愿你眼中一直有光。”
少女的话又低又柔,像是春日里蜿蜒而下的溪水,带走尚未融化的冰雪,温暖又轻柔,如同她掌心的温软。
温然说完不及陆彦反应,脸颊微红地转身离开。
毕竟说什么婚事顺遂,实在有些像是恨嫁,她倒不是如此想,只是先前三次太过不顺,她有些怕了。
晚风中少女身影轻盈,她走到马车附近,终究忍不住转身朝后看了一眼。
陆彦还站在那棵树下,见她转身,他脚步一动似是想要上前,温然一紧张,转身立刻上了马车。
她是凭着一股勇气将那话说出来的,当下勇气耗尽,少不得生出些羞怯之意。
陆彦握住灯柄,夜灯将手中的纱灯吹得微微摇晃,他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纱灯,四扇灯面上分别绘着四时之景,画上之人或是赏花,或是饮酒,寥寥几笔身形,看起来潇洒自在,却又不失仪态。
阿然画的是他。
陆彦一眼认出画上的自己。
难怪她刚刚不让他看。
陆彦轻声一笑,手中这盏纱灯的盈盈烛光似缓缓流淌进他的心中。
陆彦觉得有些东西不同了,亦或许早就不同了。
-
温然坐在马车上,慢慢平复心虚。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沈盈没有像先前那样调侃她,她垂首安静地坐着,温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
“阿盈,你怎么不说话?”
温然问着看向林韶乐,林韶乐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好说。
沈盈忍下心中的委屈,她抬头看向温然,一双眼睛微微发红,却摇头道:“我现在不想说,先等等好吗?”
“好,不想说就不说。”温然轻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她能感觉到沈盈的情绪已经绷到极致了。
且她刚刚若没看错,沈盈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只是不知是从何而来?
“我今夜去你院中歇息好不好?我不想回家。”沈盈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温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应道:“好,我派人去告知伯父伯母。”
马车行至温府,沈盈与温然一道进了温府。
夜色中,两方暗影同时撤去。
唯有一人骑马停在不远处,他容貌俊朗非凡,偏生身上染着厉寒之气,眉目间不见丝毫笑意。
此人便是大理寺少卿颜钰。
颜钰看向温府的高墙,他回想到刚刚所见之景,目光更加寒冷。
他见过沈盈笑,也见过她哭,但今夜她那般强忍难过的模样,他却是第一次见。
若非理智尚存,他定会上前断了程岸一条腿。
温府,春雪院中。
沈盈抱着温然哭出声,哭到最后她双眼红肿,才断断续续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温然——
今夜沈盈本约了程岸出来一同赏灯,但程岸推说有事不能前来,沈盈信了他的话,谁知去她与林韶乐去一间书斋选书时,却撞见程岸和他义妹何阮在书斋中说说笑笑。
二人身边并无旁人,程岸口中所谓的有事,竟是要陪妹妹一同赏花灯。
沈盈那时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她让自己不要多想,正要上前说上几句话,书斋中突生变故。
两个黑衣人慌乱中闯入书斋,其中一人挟持沈盈做了人质,颜钰紧随其后带着人冲了进来。
沈盈那时慌乱,她惊惧地看向程岸,却见程岸慌忙护住何阮。
颜钰出手救她,其中一个黑衣人趁乱又想要挟持何阮做人质,沈盈眼睁睁地看着程岸以身护住何阮。
他刚刚见她被挟持,都不曾有这么慌张。
歹徒被制服,沈盈呆呆站在原地,不远处何阮抱着程岸,程岸低声安慰何阮。
直到这一刻,沈盈才发现程岸和何阮行为原来这么亲密,亲密到有些扎眼。
她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浑身僵硬到动不了。
直到有人伸手挡在她眼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看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①:查询百度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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