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怎么死
天光微熹泛起青白, 东方一角碧空染开薄薄烟霞。都督府后院内,一级一级石阶绵延,苔色如绒舒展。
松响清风, 雀鸟闻声起,从陡峭矮阶扑簌惊飞, 一跃而上。
舟月推开院门, 就发现陆清川站在门前。
他依旧一身华贵的紫袍, 胸前绣着祥云团纹, 腰间佩一把七尺刀。
陆清川眉眼低垂, 他淡淡说, “陛下召见你们。”
这只是通知。
陆清川的语气和他的面容一样平静,“不要说不能说的,也不要做不能做的。”
这一句是强调,因为陆清川看见了正在从院里走出来的少年。
两人目光相触,都泛着冷意。
朔风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窄袖劲装, 他瞥了一眼陆清川, 然后对舟月轻快道, “月月,今天我们去见那个人。”
不是面圣,而是见那个人。
朔风从未把那个人当做坐拥天下的皇帝。
舟月知道朔风在想什么, 她轻轻道一声“好”。
两人跟在陆清川身后,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沿着积玉大道摇摇晃晃,入宫城正阳门。
在踏入宫门的一刹那,舟月假寐的双眼立刻睁开。
她掀开车帘, 车轮正轧过宫道, 破晓时的一线曦光浮在太白玉砖上, 流动着霜花一般转瞬即逝的梦幻裂纹。脊兽张牙舞爪地迎着旭日, 而朝阳从宫檐转角升起的时候,密密的裂纹就如此消失在融融暖色里。
远处最宏伟的殿宇想必就是皇帝居住的太极殿。
但那里,并没有磅礴浓郁的龙气。
舟月皱眉,她向西望,用灵力探视。
整座皇宫果然被笼罩在一座结界中,而受其限制,斑驳的紫气汇向一座湖畔高台。
陆清川注意到舟月的目光,说道,“太极殿向西,是摘星台。”
*
太极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嘈杂慌乱了。
烧着的地龙蒸出一片暖意,而宫人却在凝重的氛围中哗啦哗啦跪了满地。微凉的金砖上,辉映通明的烛火。烛火飘飘摇摇,摇出一丛丛俯身的人影。
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悄悄抬头,窥见寒风吹开重重金黄帷幕的缝隙。
皇帝正手执铜镜,仔细端详镜里自己的面容,他脸色铁青。
他两鬓的白发重新生了出来,眼角皱纹深深,更加显得脊背佝偻,老态龙钟。
皇帝愤怒地向玉阶下掷出铜镜,镜面在金砖上“哐当”碎裂。
破损的镜片里映出宫人们瑟瑟发抖的身形。
“国师,国师怎么还没到?快把他给朕带过来!”
皇帝在咆哮,他慌慌张张地用衣袖扫掉玉案上的奏折,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殿外,一个小内侍颤巍巍地通禀,“陛下,陆大人来了……”
皇帝从暴躁中慢慢平静下来,他挥挥手,让宫人都退下。
“让他——让他们都进来。”
大殿殿门缓缓推开,珍珠垂帘后远远隔着坐榻,皇帝穿着明黄衣袍,头戴天子九旒冠冕。
“两位仙人,不知如何称呼?”皇帝斟酌片刻,他抬手,陆清川默默在侍立一侧。
舟月垂眸,并未行礼,“寂华。”
“原来是寂华仙子。”
皇帝笑呵呵道,他双手拂开珍珠垂帘,看到眼前貌若天仙的少女,抽了一口气,眼里满满惊艳之色。
“……这位是?”皇帝又瞧见舟月身后的少年,语气一顿。
朔风轻笑一声,“陛下应该认得我。”
皇帝面色微变,眸中有浅浅的厌恶一闪而过。
这个少年的面容和记忆里那个俊逸桀骜的人一模一样,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凌小公子啊。”
语气夸张。
舟月微微颦眉,皇帝这副作派,和素琼园戏台子上的伶人没什么区别。
近在身前的明黄衣袖一甩,皇帝捂住脸,似是满面泪水,他大哭道,“是朕对不住凌家啊。”
“朕还记得,朕小的时候,凌老将军还教朕学武骑马,你父亲也常常进宫做朕的玩伴。”皇帝仰起脸,眼角仿佛有点点晶莹,可他的衣袖上却没有丝毫水渍。
“都怪那个刘禧!”皇帝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朕怎么会——怎么会冤屈了忠良?来人,来人,朕要写罪己诏。这都是朕的错,朕要让天下都知道凌家的忠心。”
沉默许久的陆清川终于说道,“这不是陛下的错。”
皇帝顺势停住话语,衣袖后的余光悄悄打量朔风的神色。
这个少年怎么一直不言不语,他难道不知道这就够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天子这般已经算是低声下气了吗?
果然还是和他父亲一样不识好歹啊,皇帝在心中暗暗想。
舟月眉头轻皱,她挡到朔风面前,问道,“陛下召我们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皇帝心头一跳,先假意说道,“朕知道,朔北城之战有你们的功劳。”他又叹了口气,苦笑,“朕愿意封赏你们,举大梁之力为两位仙人设下生祠,命百姓们供奉香火。这也是朕对凌家、对凌小公子的补偿。”
这诚意已经足够了吧。
皇帝低下头,本来向下撇的嘴角漫不经心地勾起。
他整理好仪容,殷殷注视舟月,“朕还想请两位仙人帮一个小忙——”
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国师炼制天地长寿丹的事情。或者,这两位仙人甚至能直接告诉他长生之法。如此的话,神剑之事他也可以装作不知,权当小小的礼物当做拜谒了。
皇帝在等面前的两人应下此事。
但那少年却突然问,“陛下,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
皇帝面色一僵,翕动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还能怎么死的?不就是在战场上被围困而死,不就是被紫衣卫抄家而死嘛?
但这种事情九五至尊不方便开口,皇帝向阴影里的陆清川使使眼色。
陆清川慢慢踱步走出来,护卫在皇帝身前,面对朔风笑着说,“是被陛下赐死的。”
皇帝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恼怒。
这个不识相的陆清川!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陆泽养的好儿子?等这件事了了,他一定要好好责罚陆家。
朔风也微笑,“哦”了一声。
下一刻,他唤出寂华剑,雪白的剑光飞旋,刺向皇帝的胸口。
“我也想让陛下也知道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皇帝被这突然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他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嚎道,“救驾,快救驾!”
竟然胆敢刺杀陛下?
在暗地里护卫皇帝的暗卫立刻涌出来,围困住舟月和朔风。暗卫们亮剑出鞘,但他们神色迟疑。
他们只是凡人之身,如何能对抗仙人?
舟月伸手掐诀,青绿色的灵力如风荡开。
暗卫们都被定住了身。
果然,这是以卵击石。
皇帝躲在陆清川身后,声音发抖,“朕……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两位仙人。”
话音未落,“锵”一声,陆清川拔出七尺刀。
皇帝心下一喜,这种时候还是只能依靠陆家人啊。
陆清川也在笑,这阴森森的笑意皇帝再熟悉不过。
每次陆清川奉旨杀人来领赏,也是这样的笑。
皇帝微微舒心。
面前的紫衣青年露出雪亮的牙齿,舟月有些恍然。
但陆清川蓦的转身,他俯视着皇帝,阴郁的面容双眸幽深。
他猛地拎起了龙袍领口,七尺刀横在皇帝颈前。
冰冷的刀刃反射寒光,陆清川对朔风微笑,“阿朔,要表哥教你怎么杀人吗?”
皇帝的脸色彻底灰败。
“噗”,血花在明黄衣袍上格外明显,染红了用金丝银线刺绣的龙眼。
皇帝感觉四肢忽而变得很轻,唯有捅穿胸膛心口的那柄铁剑沉重。
原来这就是那把神剑。
用尽最后一口气,皇帝怒骂,“天道不允——”
寂华剑划破血肉如同划破一张纸,血喷如注,溅到陆清川的下颌。
紫衣青年只是木然地踩过皇帝的尸首。
皇帝的头颅滚落在金砖上,滩开一地血花。
陆清川露出真心的笑容,他赞叹道,“做得好。”
满殿寂寥,似乎到了传膳的时间,殿门被推开。
紧紧跟着的还有内侍的声音,“世子,不能进,不能进。陛下在……”
“皇伯伯,我来找您。”
宁怀玉不管不顾,硬是推开了门。
他堵在内侍前面,看到皇帝尸首分离。
一身锦袍金冠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你们这是在——”
他迅速转身,“砰”地关上了门。
宁怀玉嫌恶地避开血迹,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再没有其他表情表露。
他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你们怎么不带上我呀?”
宁怀玉露出鄙夷的神色,嘴里却是夸奖,他头一回没骂骂咧咧的喊“姓陆的”。
他亲热地搂住陆清川,笑得春光灿烂,“陆清川,我早就知道,你能做出这种事情嘛。”
这大约是夸奖,陆清川扯着嘴角笑了笑。
宁怀玉“哼”了一声,他转转眼珠,瞅瞅舟月,“你们还要去摘星台吧?这里就交给我料理了。”他忽而扶额,似是头疼抱怨,“那个叫阿狸的小姑娘,你们找到勾玉后赶紧把她带走,带小孩玩真是太麻烦了。”
这个人说话的样子,确实很像连璧。
舟月噗嗤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