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1 / 1)

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辰冰 9606 汉字|0 英文 字 29天前

第五十七章

  却?说这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 在方朝,乃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

  他寒门出身,幼时?是个放牛郎。

  相传, 他五岁时?趁放牛的机会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听习, 被先生?发现逮个正着。

  一个贫家小孩不交束脩就躲起来偷偷听课,对私塾先生?而言, 自是不可容忍的偷学之行。私塾先生?本想找他父母来说, 逼他们补交束脩不说, 当?然也要教训教训这孩子。

  若是普通小孩见到这阵仗,定然是要怕了?。

  然而齐慕先不同,他非但没有生?畏, 反而沉着冷静。

  他先满脸羞愧之色, 诚恳地向私塾先生?道了?歉,然后又夸赞先生?,说他本来只是从窗下经过, 不小心听到先生?讲课,觉得讲得实在太?好,一不小心听得入迷, 这才忘了?离开。他还说,他知道偷听不好,但他家里实在没有钱, 这才不敢让先生?发现他。如果先生?如此?生?气,他愿意为先生?做事抵债, 可以每日来帮他擦鞋洗衣裳。

  齐慕先的表现, 令私塾先生?大为惊异。

  私塾先生?出于稀奇, 多问了?对方几句,谁知这孩子不仅将他上课所?讲一一背了?出来, 还能举一反三,说出远超同龄人所?能领会的道理来!

  私塾先生?大吃一惊,便对这孩子刮目相看,反复思索之后,将他收为关门弟子,即便他交不出学费,仍旧教他念书。

  后来,齐慕先果然不负所?望,十一岁中了?秀才,二十岁得举人,二十六岁又中进士。

  之后,他一个寒门子,本在仕途上无人相助,并不顺遂。

  但是,钱正七年?,昌平川之战两年?之后,一个天大的机会,又落在他身上——

  昌平川一战后,方朝弱势于辛国,不得不对辛国俯首称臣,年?年?以大量金银上供。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不满意,不断狮子大开口,一再加码,纵然是富裕的方朝也不堪重?负。双方的关系再度紧张起来,边域剑拔弩张。

  恰巧那时?,萧斩石在昌平川一战失去父兄,对辛国的仇恨与日俱增,斗志大涨。

  他原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此?后对战争的领悟再上一层楼,开始崭露头角,在边疆大杀特杀。

  在辛国优势的情况下,竟然真让这萧斩石逆势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打得辛国兵节节后退,显露出颓势。

  在这等形势下,辛国有点害怕了?,决定对方朝派出使者。

  他们名义上说是要和谈,渴望停战的先帝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是谁知,那辛国使者竟在接风席上忽然发难,行刺天子!他们打得显然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只要杀掉皇帝,必然可以扰乱方朝,进而影响前线,阻挠萧家军的进军之势。

  说来也是凑巧,齐慕先当?时?三十五岁,做了?近十年?官,在朝中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接风宴上,他本没有机会接近天子。但是,他受到当?时?的上司差遣,去询问那使者对起居细节的要求,正好离那使者距离颇近,使者从靴底抽出小刀时?,齐慕先刚好能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齐慕先想也不想就冲上去阻止,一介书生?打不过常年?习武的外?邦使者,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帝王身前!

  据说那把刀深深没入肉中、贯穿其?肩膀,使者生?怕方朝皇帝不死,上面还涂有剧毒!

  齐慕先这一倒就是五天五夜,数度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若非后来在那行刺之人房中搜出解药,勉强救了?齐慕先一命,只怕便没有今天的齐相了?。

  此?后,齐慕先有了?救圣之恩,便开始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也确有才华,只是先前受限于职务,无力施展。得到先皇的看重?后,他一身抱负终于有了?展示的契机。

  他不但提出不少建设性的改革意见,将朝野内外?整肃一新,还多次出使辛国,成功阻挠辛国出兵,立下汗马功劳。

  在辛国的问题上,齐慕先一贯是主和派,不主张方朝与辛国交战,与胆小怕事的先帝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先帝本就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雄主,遇刺后,愈发感到生?死无常、理应及时?行乐,对朝廷里的事爱答不理起来,政事一方面多依赖聪明好学的皇后处理,另一方面就仰仗救过自己的齐慕先。

  很?快,齐慕先步步高?升,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天顺十四年?,先帝渐感体力不济,便将齐慕先任命为宰相,命其?监国。

  同时?,由于太?子年?幼,他也留下谕旨,如果不等太?子长大,他便身故,让皇后垂帘听政,培养太?子长大。

  不久,先帝缠绵病榻,三年?后一命呜呼。

  此?后,方朝由顾太?后垂帘听政,齐慕先为相监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治世。

  却?说顾太?后和齐慕先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十分实干的人,他们在政治理念上也没有太?大差距,合作起来十分投契。

  然而同一张嘴里的牙齿都会咬到舌头,两个人相处久了?,又涉及权力的切分制衡,如何可能没有矛盾?

  首先,是齐慕先强烈反对女子干政。

  他尽管与太?后分制朝野,合作无间,可是本质上是遵循先帝请太?后垂帘听政的指示,并非听命于太?后本人。相反,他不但不信任太?后,还对太?后十分忌惮。

  自圣上弱冠之后,他就频频催促太?后还政,搞得太?后烦不胜烦,逐渐与之离心。

  其?次,是顾太?后频频任用外?戚担任重?要职位。

  顾太?后当?初是平民皇后,能登上凤位,全凭先帝对她的爱护宠幸。她虽有才干,但在朝中根基实在薄弱,还要垂帘听政、驱使群臣,若无后盾,实在吃力。更别提还有皇族宗室虎视眈眈,垂涎母族无力的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必须增强自己的家族地位。

  于是,顾太?后从各种犄角旮旯找来一堆有的没的的同姓亲戚,朝中那些主动对她投诚磕头、喊她姑奶奶的官员她也照单全收、一一认下,并将他们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于她有利的位置上,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

  然而,朝中位置就这么多,顾太?后插手?得多了?,齐宰相能干涉的地方就少了?,实际上对他的相权有所?削弱。更何况,会去向顾太?后俯首帖耳、攀关系认亲戚的,多半是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辈,正能做事的不多,更加令齐宰相懊恼。

  慢慢地,两人间裂痕渐深、貌合神离,到后来甚至连表面功夫都难以维系,朝堂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太?后派和宰相派。

  再后来顾太?后试图登基、开始身穿龙袍上朝时?,正是齐慕先率领百官反对,劝说太?后打消此?念。

  双方冲突不断,在多年?争斗之后,终于,顾太?后在当?今圣上二十五岁时?还政,退居慈宁殿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而原本太?后与齐相相互制衡的局面,也就此?打破,转为齐相一家独大。

  齐慕先于当?朝天子,可谓有救父之恩、育教之恩、劝母还政之恩。

  如此?三重?重?恩之下,根基尚浅的年?轻天子对齐相当?然是恭恭敬敬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朝中有什么事,他都会先去请教齐相的意见,只要齐相说不行,天子绝不会再提。

  而齐慕先此?人,从一个家徒四壁的放牛郎,成为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救过先帝、多次护国,自然成为忠君爱国的典范。

  不但一众寒生?将他视为榜样,在民间也有极高?的声?望、簇拥如云。

  当?下,如果有人敢在街上说齐慕先一句不是,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只怕楼上看戏的、屋里读书的、街边卖馄饨的,全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冲过来,把骂齐慕先者喷个狗血淋头,非得这辈子都不敢在路上露脸不可。

  果不其?然,纵然是谢知秋,一听得到会元的是齐慕先之子,先是愣了?愣,继而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是齐大人家的麒麟儿,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了?。”

  “可不是!”

  报录人赞同至极。

  他说:“而且这齐公子,九年?前还中了?解元,也不知为何前几次会试就都没中。幸好这回一中,就中了?会元。若是殿试能被天子点上,就是连中三元了?!”

  “齐大人自己当?年?是得了?第四名,错失一甲三名,只进二甲。这回齐公子,可算是为父圆梦了?!”

  言罢,报录人没有再聊,高?高?兴兴地进了?将军府吃席。

  *

  两日后。

  夜晚,谢知秋再度潜进谢家,悄悄与萧寻初碰面。

  “我?帮你问过了?,严家那个小姑娘说,她的朋友听到那个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日子,还真是赴齐相家的赏花宴。”

  “但那起码是在大半年?之前了?,当?时?连春闱的主考官都没有定下来,据说也只是听上去像是父子在探讨问题,想来与考题不会有什么关系。”

  萧寻初如此?交代道。

  之前谢知秋让他借自己的身份,多多鼓励严家小姐严静姝读书,萧寻初依言照办,与对方见了?一两次面。

  那严家小姐着实是个谢知秋的仰慕者,对谢知秋崇拜得五体投地。得亏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作品也比较熟悉,要不然的话,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这一回,由于谢知秋现在是男子身份,不方便与严小姐见面——也未必能见到——她就劳烦萧寻初出面,从严静姝口中细问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说实话,谢知秋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问的,如果严静姝说不是,她也就这样放弃了?。

  谁知道,她还真说是齐家!

  这让谢知秋的疑心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哪怕之前只有一分怀疑,现在也变成了?六七分。

  谢知秋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萧寻初见她这样的表情,不由问她:“你是怀疑齐相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让自己的儿子在会试中得了?比较好的名次?”

  谢知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可能是我?多心,但今年?出了?这样的题目,又有人在齐相家里听到类似的讨论,最?后齐相之子还中了?状元。若真说是巧合,未免太?凑巧了?。”

  “可是——”

  其?实,萧寻初听了?,也觉得好像有点过于凑巧。

  说到底,宰相的儿子在科举中名次太?好,历来就是容易有争议的事。

  但是,这回中状元的又是历来口碑极佳的齐相的儿子,让人不太?敢有所?怀疑。

  萧寻初踯躅半天,说:“可是,以齐相的身份地位,想要给儿子什么官职弄不到手?,何至于专门在科举上动这样的手?脚?

  “而且,他就算可以操纵科举的题目,又要如何保证,考官一定能选中他儿子的卷子呢?”

  谢知秋未言。

  实际上,哪怕凭借这只言片语,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猜测,既算不上证据,也难以推断其?手?法。

  且不说“钟厚不厚”这种含糊的话,很?有可能是严小姐的朋友听错了?。退一步说,就算齐家真的是有人在讨论考题,但那甚至是在皇帝任命主考官之前,他们父子运气好凑巧聊到,也算不上什么错事。

  谢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没把握地思考起来。

  *

  同一时?刻。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学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这回的春闱命题,可谓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数月之前。

  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协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齐相的权势不一定有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发现齐相竟拐弯抹角地推他当?了?主考官以后,柳照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终于,一夜,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与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为他出谋划策道:“齐大人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显是给了?你选择啊!这是一种看你是否心诚的试探!虽然有点风险,但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齐相是先帝的恩人,又为当?朝天子夺回帝位,地位稳如磐石。现在文武百官谁不想与齐相同乘在一条船上?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人照拂,一辈子或许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准这番机会向齐相示好,或许便能得到齐相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无阻碍!”

  柳照心动不已。

  说得不错,朝中若无人帮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齐大人的关照,上限会比过往高?上数倍!

  再说,齐相难道是什么坏人吗?

  他为民请命,劝说辛国退兵,舍命救过先帝,还支持科举改题制,怎么看都是位实干派的官员。

  齐大人位极人臣,现在不过是希望为自己的独生?子谋一个好前程,让他中个状元罢了?,难道真是个非常奢侈的希望吗?他若真能在这件事上为齐大人效力,也算是卖了?齐相一个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灵,便按照那日在齐宣正的习题册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举的题目。

  方朝科举经过前朝的代代发展,到现在已经趋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难的。

  不但考试时?考生?会被关在格子大的号舍里,交上去的考卷也会经过誊录官的誊抄后,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论上来说,既无法通过字迹,也无法通过约定俗成的暗号来与主考官沟通。

  且文章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算是提前知晓题目,也未必一定对主考官的胃口。

  而现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后,柳照果然批到了?与那日在齐相所?见一模一样的文章,无疑就是齐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卷选为第一。

  明面上来说,考卷都是匿名的,况且他本人先前与齐相并不熟,齐相只邀他去过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选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证据,也不可能挑得出来。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与齐相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流半宿未果,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萧寻初问:“说起来,既然齐宣正已经得了?会元,那等到殿试,官家看到齐宣正的名字,联想到他父亲的功绩,会不会直接将齐宣正点为状元?”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道:“极有可能。”

  齐慕先绝非一般宰相,不但权势了?得,还对当?今圣上有救父之恩,一个“孝”字当?头,无论当?今天子对齐慕先这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的权臣,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须要表现得无比尊敬,给齐慕先充分的礼遇。

  因为恩情将宰相之子点为状元,可能多少会有点争议,但齐宣正已经拿到会元了?,至少才学已有定论。

  殿试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举本来选的就是“天子门生?”,总不能还有人上去说皇帝徇私舞弊吧?

  萧寻初忧道:“但若是如此?,你与谢老爷的约定……”

  谢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给父亲画的大饼,是她考上状元以后,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去谢府迎娶“谢知秋”。

  如果不是状元郎,承诺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别看她会试也是个亚元,殿试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与第二名哪怕实际只差一名,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少了?一重?状元的光环,以谢父那种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诱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与谢家有世代情谊的秦皓。

  ……再者,谢知秋此?番会试,拿到的是第二名,离第一不过一步之遥。

  在这种情况下,还让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实学,说实话,她难免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这座拦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别人,正是齐相,那就算谢知秋不甘心,也毫无办法。

  说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权重?,还有民众支持,无论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难以扳倒的对手?。

  谢知秋咬起指甲来。

  “先看看吧。”

  她道。

  “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萧寻初笑着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太?有执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错。何况第一名是齐宣正,我?想就算是谢老爷看了?这个结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达理。”

  谢知秋闷闷地应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或许谢知秋也不至于对齐相、齐宣正生?出很?强的敌意来。

  其?实谢知秋虽有好胜之心,但对“状元”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强的渴望,无非是再劝劝谢老爷,她懂得见好就收、不必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几日后,另一件事,却?会改变她的看法,彻底激怒她的情绪——

  ——却?说正当?谢知秋苦恼的时?候,林世仁却?精神极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题名,恭喜了?!”

  “哪里,同喜同喜!”

  “运气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会中的!”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试原本会在放榜两三天后就举行。但由于近几十年?来,皇帝日益懒散,而礼部?要在两三天内做好殿试的准备,时?间也过于紧凑,现在则将殿试时?间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参加殿试,还能有十来日的准备时?间。

  这十来日,对高?中的贡士来说,可谓极其?繁忙。

  方朝殿试不会淘汰人选,因此?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是中了?进士,而一旦中了?进士,无论之前是何等贫寒之人,今后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个“官老爷”了?。

  所?以,对高?中的举子而言,这几日阿谀奉承的、邀约的、试图结好的,访客简直络绎不绝。过去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轻还未娶妻,搞不好还会被榜下捉婿、一举娶到美娇娘。

  林世仁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谢知秋与他一同回太?学,向先生?们了?解殿试的内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余人上来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头,满面红光。

  他的家境在太?学里算垫底的,过往除了?萧寻初,不大乐意与人来往,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连向先生?问问题,都会被先生?有意无意地敷衍。

  而现在不同了?,省试三年?一考,能中的终归是少数,林世仁一朝成了?进士,忽然就成了?众人值得结交的对象,人人都愿意与他打个招呼。

  谢知秋名中亚元,家中又有将军府这个后盾,受到的热捧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谢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颇有些难以接近之感,大多数人只敢与她打个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里热闹。

  谢知秋端详林世仁,道:“林兄这两日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

  林世仁道。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与以前相比,多少有点过于飘飘然了?,但好在对谢知秋,他还保持着原先的谦逊。

  林世仁对她解释道:“萧兄,你不知道。我?父亲早年?受人蒙骗,欠了?不少钱,家里一贫如洗,锅里一年?到头没有几粒米,倒是门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债的人来。

  “他们拿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拿我?父亲发泄,对他拳打脚踢,我?父亲日夜操劳,没有一日不是鼻青脸肿的。

  “我?幼时?想要读书,但是不要说纸笔,家里连裤子都买不起,我?要与兄长轮流穿一条裤子,才能偶尔出门。小时?候,是我?兄长去书院偷听先生?讲课,回来再拿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

  “在萧兄看来,我?可能只能算天赋平庸之辈,但实际上,在我?家乡那里,我?已经算难得的天资聪颖。

  “后来,族中一位发迹的长辈,偶然发现我?年?纪不大,没有上过学,居然能认出不少字,还讲得出成句的诗词,便决定帮助我?读书。我?这才能来到梁城,还考进白原书院,与萧兄相识。”

  林世仁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感慨地道:“其?实这些年?,我?压力一直很?大。族中长辈拿钱接济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绩,若是白白消耗银两,却?屡考不中,便不知该如何还这人情债。

  “还有我?家中状况,其?实也难以支撑我?常年?在外?读书,若是哪天族中长辈停了?资助,或是这几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没法再留在梁城了?。当?普通书生?其?实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若是实在不行,我?说不定只能卖身为奴,去尝我?父亲的债务。”

  谢知秋闻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贫困,但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从林世仁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也从没对真正的“萧寻初”说过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举人,情况就好得多了?。因为家里有了?‘举人老爷’,要债的也开始对我?父亲客客气气,不敢太?过放肆。现在我?又得了?进士,他们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对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没有回报。”

  林世仁眼眶微红,但他神情坚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说:“萧兄,你是将军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不懂。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贱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唯有努力读书、步上仕途,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与身俱来的命运。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微小的机会……对了?,萧兄,这事说来还得感谢你,若非你这段日子一直与严先生?走?得近,还不时?提点我?策论方面的事,这回题制一变,恐怕我?也两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银两,前阵子都打赏报录人打赏完了?,没什么余财买东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钱,不过……这个东西,还望萧兄收下。”

  说着,林世仁双手?递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上面刺绣“高?中”二字,形状是三角形的,倒颇为奇异。

  谢知秋接过,道:“……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为齐氏符,相传当?年?齐慕先大人进梁城参加春闱,他母亲亲手?为他绣制此?符,让他戴在身上。后来齐大人不但得了?二甲进士,多年?后还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来,寒门子大多身上都会佩戴,算是求个步步青云的好彩头。

  “我?看萧兄好像不太?爱求神拜佛,便猜萧兄还没有这个。虽然会试已经出了?成绩,但接下来还有殿试!还请萧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愿萧兄殿试得个好名次,日后步步高?升,不没萧将军之子之名!”

  林世仁说得诚恳。

  谢知秋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前听说过齐氏符,但由于以前长居闺中,与萧寻初交换后也少与人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老实说,在猜测齐慕先有帮其?子作弊之嫌后,谢知秋对这个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连对与他有关的东西,也变得不怎么喜欢了?。

  不过,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谢知秋还是收下了?齐氏符,道:“多谢。说起来……”

  谢知秋停顿了?一下,问:“该不会……你也十分崇敬齐慕先?”

  谢知秋本意是确认一下,谁料林世仁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难道萧兄也是?”

  谢知秋:“……”

  不等谢知秋回话,林世仁已开开心心地说了?起来:“只要是寒门子,没有不崇拜齐慕先的!说实话,尽管科举多年?发展下来,已不限制寒门子弟参加考试,但是那些世家子弟,与我?们寒生?的条件差异还是太?大了?。

  “我?们寒生?必须要为生?计发愁,动不动就会交不出给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贵门子弟,却?能请到名士教导,自幼便有父母出谋划策,既不必担心食物朝不保夕,也不必忧心借不到想看的书,与我?等可谓云泥之别。

  “但在这等情况下,齐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闯出一片天来!实在是吾辈楷模。

  “以前我?冬天盖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饭又吃不饱,肚子一直空着,觉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写齐大人的名字。心想齐大人能出头,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萧兄,你看,这一日,不就这么来了??”

  谢知秋不太?喜欢齐慕先,但听林世仁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动。

  林世仁这么开心,谢知秋也不便说不好听地泼他冷水。

  虽说谢知秋本来也没准备将“钟厚不厚”的事说给萧寻初以外?的人听,但看林世仁这个架势,至少对林世仁,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了?。

  *

  二人今日回太?学,是想向太?学的先生?们讨要一些殿试的建议。

  二人讨论了?一番齐慕先,进度已算慢了?。

  待请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学官员,谢知秋正要离开,对方却?出言拦住了?她——

  “寻初。”

  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对方却?对她莫名亲热。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楼设席,准备举办一场诗会,不少学者和高?中的学生?都会到访,你可愿意来?”

  这位李姓官员是当?初谢知秋秋闱时?的监考官,许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他一向对谢知秋十分热情。自从谢知秋进了?太?学,他就多次相邀。

  与严仲那时?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这位李姓官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对谢知秋的拉拢之意。

  然而谢知秋也打定主意不与太?学的老师建立过于亲密的师徒关系,最?怕的就是这种拉拢,已多次拒绝。

  倒是对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钉子也不介意,反而热情依旧。

  这回,谢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绝。

  谁知,李姓官员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断道:“寻初,这回的诗会可与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学者,就就连齐慕先大人之子齐宣正都会到场!

  “莫要闲为师多事,但你如今已是进士,结交结交人脉对你绝没有坏处,你想想萧将军当?年?,若是朝中多几个朋友,又何尝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来?”

  谢知秋到嘴边的话,在听到“齐宣正”三个字时?停住了?。

  认真地说,她有了?些兴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想要战胜对方,与对方接触一番,或许会是个好主意?

  不过,她看着李学士热切的表情,又犹豫不决。

  只要她答应这一次,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说不定就会认为有突破口,于是变本加厉。

  从他说的诗会有齐宣正这一点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齐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会有麻烦。

  于是谢知秋冷静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负先生?厚爱,实在抱歉。”

  李学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这时?,在两人旁边,林世仁却?看起来对此?十分向往。

  他刚成为贡士,正有大展一番鸿途之意,作为寒门生?,他对人脉关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热衷此?类活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有齐慕先之子会去,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李学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问:“莫非,你有时?间?”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辈很?有时?间!”

  李学士心念一转。

  尽管这人不是萧寻初,有点美中不足,但这小子这回也中了?进士,又是萧寻初的朋友,看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若是先拉拢到他,会不会也能借此?拉近与萧寻初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学士便觉得举手?之劳,何必不试试?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时?,你便到观月楼上,与我?们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连连向老师道谢。

  *

  这日,谢知秋与林世仁分别时?,林世仁看起来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没中进士之前,太?学里从没先生?这样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现、没想到还能见到齐相之子云云,话里行间都是对明日诗会的期待。

  谢知秋没多发表意见,回到将军府后,还是自管自温书。

  只是,诗会次日又去太?学,她竟没见到林世仁。

  一日不见,只当?是睡过了?,谢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还是没见到。

  想来想去,最?后见到林世仁的,应当?就是那日去诗会的学子了?。

  谢知秋略有担忧之情,便去向他们打听,可知林世仁的情况。

  谁知,前些日子还与中了?贡士的林世仁称兄道弟的学子们,这会儿却?一改原先的亲密,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神情古怪,一问三不知。

  谢知秋一看就觉得里面有问题。

  思来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诗会的人里,秦皓亦是其?中一员。

  太?学庭院深深,春日正是吐翠时?,树木苍绿,风中隐有读书声?。

  秦皓来太?学,与谢知秋的目的是一样,都是来请教先生?殿试的技巧。

  另外?,他与极力规避人际关系的谢知秋不同,他在太?学待了?三年?,与不少太?学先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关系,这或许也会是他日后仕途的助力。

  如今他过了?会试,名次还很?不错,于情于理,都该来向昔日指点过他的老师们报喜。

  秦皓才刚一踏出书阁,就被“萧寻初”迎面拦住。

  谢知秋面无表情,对他拱手?作揖。

  秦皓见状,表情一愣。

  只听谢知秋道:“秦兄,当?初与你我?同在白原书院读书的林兄,这两日一直不见踪影。前两天的诗会上,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一见我?就跑,我?想你可能知道。”

  秦皓这回会试,是得了?第三名。他见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萧寻初”,感情略显复杂,得知对方竟然是来问他林世仁的情况的,反应更为怪异。

  秦皓眼神微凝,半晌,他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于是从人来人往的书库前,移到僻静的后山小树林中。

  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问:“你明知你我?不是什么好友关系,为什么还决定来问我??”

  谢知秋直视对方,回答:“我?们的确是对手?。但纵然如此?,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心念清白,别人不愿,你一定会说。”

  “……!”

  这话一出,倒换秦皓惊讶了?。

  “萧寻初”这个“情敌”,居然会对他的人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萧寻初”还真没有猜错,他对林世仁,的确心怀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内情道:“……林世仁在诗会上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他当?晚回太?学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断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