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谢知秋在朝堂的地位微妙, 可偏偏她一说话,周围便无人再敢插嘴。
尽管谢知秋乃是女儿身,还受到众人排挤, 但?她几次关于天下大势的预测都很准, 这?是不争的事?实。
史守成?亦是如此,他没想到谢知秋竟会?出言反对, 气一下就短了三分。
他不由气结:“谢大人, 你反对个什么?上回认为辛国不怀好意的, 不正是谢大人你吗?
“上回的确是老夫误判了,老夫愿意承认错误。这?回老夫的主张应该是顺谢大人的意了啊!谢大人怎么还跑出来唱反调?谢大人每回都与?老夫想法相左,莫不是刻意为之吧?”
谢知秋说:“我认为辛国居心不良, 但?从不认为应当立即出战。
“周侍郎所言非虚, 如果要与?辛军正面交战,我军准备还不充分,恐怕胜负难料。
“皇上, 臣以为现在应当养精蓄锐,先?整顿军事?、提升实力,伺机而动。若要夺回十二州, 待辛国虚弱之事?,再从长谋划不迟。”
谢知秋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赵泽说的。
而那位忽然被谢知秋支持了的周侍郎, 既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
他其?实一向是不赞同女子为官的, 对谢知秋也颇有微词, 没想到谢知秋会?出言赞同自己,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与?谢知秋站在同一阵营,反而沉默下来。
而史守成?则很不开心。
他自认为在此时主战, 实在十分巧妙。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战。
史守成?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功课——辛国皇帝年?幼,太后当权,凭过?往的经验推论?,这?分明是女子乱政、牝鸡司晨的衰退之兆!
虽说这?回边境失了利,但?这?多半是措手不及的意外。方国足有八十万大军,兵力上远胜辛国,趁辛国被女人掌控的虚弱时候去打?,难道还要打?不赢的吗?
在被主和派压制数十年?以后,这?是第一次有如此适合出兵的机会?。
这?么明摆着的局面,谢知秋怎么会?看不出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谢知秋实则也是在和他对着干!
正如他认为谢知秋对自己威胁不小、需要打?压谢知秋一般,谢知秋也在刻意打?压他的权势,借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史守成?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些急了,说:“谢大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进行军事?改革。
“这?朝中谁不知道,谢大人虽自称当初与?萧家公子是假婚事?,实际二人私交甚密,远超一般未婚男女!
“而萧家公子的师兄受谢大人举荐在工部任职不说,萧公子的父亲又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谢大人先?前所说的改革,又是要提高工匠地位,又是要增加将军对军队的管理权限,收益之人是谁,想来不必老臣多说。
“谢大人一边说辛国之患严重,一边又不肯出兵,只怕压根不是真怕打?不赢,而是想要趁机提拔自己的情郎,为私人谋利吧!”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样说,已经不是在就事?论?事?,而是攻击到私德上。
尽管朝中无人出声,但?谢知秋能感到很多目光探究地落在自己身上。
方国对女子的德行要求一向严于男子,谢知秋以女子之身上朝,受的非议本来就多,而这?帮士大夫平日端着一副对男女私情不屑一顾的清高样,私下大约没少对谢知秋的私人关系品头?论?足。
这?个时候,窥探她表情那些人,未尝没有从她身上找乐子的心态。
只是谢知秋是做好准备才站在朝堂上的,这?一点污水,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智。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问:“同平章事?大人,对我的私人关系,好像十分笃定?,简直像跟在我后面看过?一样。不知同平章事?大人,平日里对其?他同僚的私下人际,也这?么关心吗?”
“你、你、你什么意思?”
在方朝,女子的名节甚为重要。
史守成?本以为谢知秋一个年?轻女子,被说与?男子关系亲密,多半会?惊慌窘迫,急着自证清白,可这?事?根本扯不清楚,就算她真和萧寻初没关系,其?他人也会?忍不住这?么想的。
但?他没料到,谢知秋非但?从容不迫,还反手一盆污水泼到他头?上。
谢知秋神情镇定?,站姿如竹,一副清者自清的淡然之貌,显得很有底气,不开口已清白了三分。
反而是史守成?,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手,忽然慌乱起来,引得其?他同僚纷纷看去,眼神也很不妙。
史守成?不像谢知秋这?样伶牙俐齿,突然僵局。
谢知秋趁此机会?,向皇上亮明态度道:“皇上,臣为江山社稷之心,日月可鉴,臣问心无愧。
“事?实与?史大人所言正好相反,臣是为了应对当下的局势、做出更好的判断,才会?向战场经验丰富的萧将军请教学习。
“请皇上明鉴。”
谢知秋能感到周遭官员的目光都甚是古怪,俨然是想议论?,只是碍于朝堂肃穆,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秋垂下眼睫。
虽说她没让史守成?讨到好,但?这?话题也扯开去了,只怕没法再讨论?辛国之事?。
果不其?然,赵泽望着谢知秋,欲言又止。
……
这?一回在紫宸殿,出战不出战,没能议出个结果。
史守成?没敢再往谢知秋头?上泼脏水,但?也绝不可能再让步让谢知秋有机会?得势。
谢知秋看得出来,史守成?已经认定?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不是“对错”,而是“党争”,既然如此,再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也只不过?是浪费功夫,便索性省了这?些口舌。
与?其?在有史守成?这?个麻烦的时候跟他较真,不如绕开他,趁他不在,单独去说服赵泽。
只是……
*
“姐姐,你怎么看起来好多心事??”
闺房中,知满跑来找谢知秋的时候,只见谢知秋端着突火.枪,似在思索。
天色已近黄昏,屋内没有燃灯,谢知秋独自一人捧着枪坐在桌边,令人看不懂她的神情。
“我在想。”
她忽而道。
“赵泽为何会?在我与?史守成?之间周旋,迟迟不愿给?个答复?”
知满一怔。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先?前也没多想,甚至没觉得皇帝暧昧的态度有问题。
知满凭着直觉道:“这?毕竟是桩大事?嘛,皇上大概是听你们?两个意见有分歧,也没想好?”
谢知秋摇头?。
她说:“不然。我与?史大人看似想法相反,但?其?实真要说的话,执行起来并不是完全?冲突。
“我反对现在就出兵,但?工技义学与?出兵并不矛盾。
“皇上大可以一边同意我办义学,一边让史大人那边出兵,双管齐下,若是输了,情况无疑会?比现在艰难一些,但?至少有我这?里两手准备。
“他若真拿不定?主意,理应可以各听一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
知满呆了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说:“……我怀疑赵泽知道我的提案不坏,但?他并不想答应我,所以才借着有史守成?这?个反对者,装作为难的样子,故意拖着。”
“什么?!”
知满大惊。
“明知姐姐的想法不坏,怎么还会?不答应?!”
知满面上露出不理解之态:“姐姐,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在你口中,这?个皇上不是一向为人很单纯的吗,他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吧?”
谢知秋未言。
半晌,她才垂眸,轻轻吐出一句:“人是会?变的。”
两人关系还亲密时,正是她手把手教了这?个天真的帝王为君之道,为他打?开权术的大门。
赵泽以前没被按照太子培养,但?他并不是个傻子。
谢知秋不认为帝王使用制衡之术,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不过?,若赵泽明知工技义学是有效的破局之法,却?不愿意让她推行,那就意味着……
暮日沉入地平线下,最后几缕斜阳微光随之消失,衬得谢知秋的眼神暗了几分。
“一个帝王不想答应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她说。
谢知秋定?了定?神,也没有讲得太肯定?,又道:“不过?……现在还不好说。”
话完,她的手指抚过?枪杆。
过?了一会?儿,只听谢知秋道:“总之,我会?先?去试试。要是真如我所想……”
那么……
谢知秋的心微微下沉。
*
“皇上,您喝点参汤吧。”
书房,董寿手持拂尘进来,恭敬地道。
赵泽本来正在批奏折,听到董寿这?么说,忽然觉得肚子似乎有点饿了,便随口道:“好,端进来。”
“是,皇上。”
董寿出去传汤。
不久,一个宫女捧着食案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赵泽随手去接,谁知偏头?时,瞥到了这?宫女的脸,他手指一僵,不由晃了下神。
她恭顺地低着头?,并未逾矩。
这?宫女长着一双乌黑的翦水秋瞳,如通透的琉璃珠子,五官清丽逼人。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可隐约也可见些文雅的书卷气。
赵泽不由去看董寿,不过?董寿就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如往常一般在旁边站着。
不一定?是董寿安排的人,但?他默许了。
赵泽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有被人窥破心思的不安与?被人奉承的得意。
他数月之前,冲动之下,幸了两三个宫女——
她们?有的是长得有一两分像她,有的是好读诗书,有文秀之气,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还隐约有点清高的气质。
或许是因此,便让人觉察了他的心思。
自那以后,赵泽时常能在自己身边看到长相与?她有些相似的宫女,后宫妃嫔都忽然都换了素淡的妆面,还个个好学起来,要跟他谈诗论?赋。
赵泽还遇到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吟诵谢知秋的《秋夜思》,过?去一看,那宫女不但?长相有几分神似,名字还叫秋莹。尽管对方刻意摆出冷淡的样子,不过?却?不敢对帝王不恭,比之谢知秋本人,她无疑温柔体贴得多,相处起来更为舒服。
赵泽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
瞧,他可是皇帝。
只要他想要,一句话都不必说,自有人费尽心思来讨好他,想着法儿来合他的心意。
他都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这?么想着,赵泽就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他知道这?帮大臣神通广大,但?眼前之人,未免长得太像了,少说也似了七成?。
赵泽道:“你笑一下看看。”
女孩笑了一下,竟连两个小小的酒窝都有。
赵泽不由问她:“你姓什么?”
“回皇上,奴婢姓温。”
不是姓谢吗?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谢知秋的母亲就姓温。
要是太近的亲戚,谢知秋多半会?觉察,不过?只要有血缘,哪怕远一些,长得像的概率也会?比陌生人大很多。这?女孩,说不定?与?她母亲那边有些亲缘。
赵泽被她笑得有点迷糊,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对她道:“朕……”
恰在此时,太监有福步履匆匆地走来,在门外对董寿说了几句。
董寿犹豫了一瞬,像是观察了一下赵泽的神情,但?还是进了屋来。
“皇上。”
“什么事??”
赵泽心不在焉地回问。
董寿低头?道:“谢大人在宫外,说想求见皇上。”
赵泽手一抖。
他猛然后退一步,离那宫女远了一些,挥手道:“退下 ,你们?都退下。”
言罢,又对董寿正色道:“快请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