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叶青先?是?错愕:“竟然这样?”
不过, 他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
谢知秋应是?。
能进国子监学习的学子,家中大多非富即贵。
国子监学生?既可以参加科举, 又可以在完成学业后直接荫官, 可谓双重机会。朝中官员争着将儿子送进国子监,实?则就是?想给后代铺平一条稳妥的入仕之道。
虽说?国子监学生?毕业后, 大多还是?要从八/九品的小官做起, 并不能一步登天, 但比起寒窗苦读十余年都未必能中第的科举,还是?要顺畅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选, 国子监学子任官时, 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在梁城起步,即使是?外迁,多半也?更青睐富庶之地的官职。
像萧寻光这样, 居然主动提出去西北之地贫寒之地的学生?,可谓凤毛麟角。
自从知道萧寻光和义军之间有关?系后,谢知秋不难判断, 萧寻光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觉得梁城离边关?太远,与义军沟通不方便, 消息滞后,还束手束脚。如果被派到边北, 一切对他来说?都会方便许多。
据谢知秋所知, 萧斩石对长子这样的选择仍有意见。
但次子“萧寻初”已?顺利在朝中立足, 萧斩石对两?个儿子的夙愿已?经算是?超额达成,他对长子逼得就没有过去那?么紧了。
而萧寻光本来就不是?听话?的人, 他二十好几了,就算萧斩石再不满意,也?没法像对待小孩一样生?掰硬拗,再说?,对萧寻光来说?,弃武从文本身就是?做了让步。
于是?父子二人扯皮一番,关?系进一步恶化后,萧寻光终于还是?去了边北。
正因如此,谢知秋重回梁城后,其实?没再见过萧寻初的这位兄长。
当然,对谢知秋来说?,少一个与萧寻初关?系亲密的人在身边,也?算少了一重风险。
她对叶青道:“我听说?今年年底,他有可能会回梁城与家人团聚。你若是?想见萧家大公?子,到那?时想必会有机会。不过,详细的你还是?去问萧寻初比较好,毕竟他才是?萧家人。”
叶青闻言心中一动,为义军做了几年的武器,他对义军这位灵魂人物,内心是?有向往与敬重的。
他笑道:“好,我明白了。”
话?已?至此,叶青本想道别。
不过,他犹豫一瞬,又顿住脚,对谢知秋道:“谢小姐。”
“什么?”
“我这回进梁城,无论是?农耕、商贸、百姓生?活水平还是?其他,风貌都与五年前大为不同。我沿路听百姓之言,人人都说?,这一切,都说?多亏‘萧大人’。”
叶青神情郑重,面对谢知秋,脸上没有半点轻视之色。
他道:“说?实?话?,我刚从师弟口?中得知实?情的时候,对谢小姐的身份,惊讶非常。世人并不知谢小姐身份,但我既然知道了,有一句话?,总觉得不得不说?。”
说?到这里,叶青面色一凝,对谢知秋拱手行?了一礼,道:“天下能有谢小姐这样的人,是?方朝之幸。”
叶青说?得诚挚,眼底没有半点敷衍之意。
他说?完,又颔首致意,便离开了。
反是?谢知秋翻书的手一凝。
其实?她走到这一步,眼中看?到的事太多,每天太忙,朝中还有许多其他人没有办法帮她的事,她反而无暇顾及自身名利或者他人看?法了。
但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令她内心深处忽然一颤。
曾几何时,她是?很希望有人这样对她说?的。
其实?她如今在官场上还有很多麻烦——
她还有很多抱负没有完成,尽管先?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还没说?服皇帝打定主意改革军队制度或者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还没能阻止学术环境的进一步僵化,更别提对她自身来说?最关?键的,还没想到劝说?皇帝任用女子为官的办法。
她和萧寻初也?还没找到换回去的方法,令人烦恼的问题堆积如山。
但听到这句话?,仍在某种意义上触动了她的心弦。
若要问当初是?什么支撑她一步步走来,或许就是?她始终盼着,有朝一日,有人能对她说?这句话?吧。
谢知秋有片刻的失神,须臾,她才将注意力回到书卷上,又抬指翻阅起来。
*
“棋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志,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御花园中,赵泽身着常服,手执黑色棋子,毫无架子地在与谢知秋下棋。
他一手下棋,一手拿着折扇,并不打开,只是?把玩。
赵泽兴致盎然地道:“朕近日读了《孙子兵法》的前六篇,心中很有感触。
“善用兵者,屈之人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
“古人之智慧,实?在令人难望其项背。萧爱卿,你教朕如何令仓廪丰实?,如何令百姓平安富足,是?不是?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动兵戈而天下归心?”
言罢,他又自行?举一反三,道:“若是?当初我父兄懂得这些道理,早早令四海殷实?安平,百姓通过正当手段就不必为衣食发?愁,偷奸耍滑的人就会少,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也?会减少,自然能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若是?如此,像是?春月春雪那?样回到方国的百姓,或许就不会被坑蒙拐骗,或许就能轻松顺利在方国立足。现在十二州……甚至更远地方的外来者,看?到我们这里的生?活丰饶太平,就会对这片土地心生?向往,就会想要来此地学习生?活。
“但若是?相?反,若是?朕连国家本身都没有治理好,反倒一心想着建立自己的一番伟业功绩,不顾百姓民生?,征收重税,强征平民入伍,穷兵黩武,即使用武力强行?令他人屈服,也?无法真正使人归顺。
“而百姓们日子过得差,就会民怨滔天,生?出反抗朝廷的心思。不要说?别处夺来的土地,连自己国家的百姓都会远走他乡,甚至冒险起义。像春月春雪她们这样的姑娘,即使起初怀抱着对故国的向往回到方国,最终也?会失望而心灰意冷。
“百姓有自己的眼睛会看?,有自己的耳朵会听。比起好大喜功的表面之物,踏踏实?实?的根基才是?立国之本。
“若是?能让国家真正强盛,人人安居乐业,我们方朝,不愁不能像盛唐那?样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言罢,赵泽叹气道:“原来书中竟真有这么多道理。萧爱卿,怎么在你告诉朕之前,朕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觉得那?些老学究的玩意枯燥无聊呢?现在回想年少时,朕真是?不懂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可贵的光阴。”
赵泽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
谢知秋道:“皇上仁厚好学,是?国之幸事。若要臣说?,正因为皇上过去并非整日闷在书中苦读,而是?走南闯北,喜爱在民间与百姓相?处交谈,现在才能这么快领会这些书中道理。
“许多人会认为不循规蹈矩就是?玩物丧志,但在臣看?来,那?并非虚度光阴,而是?体会。
“皇上如今在民间广受称颂,恰恰是?因为皇上这些与众不同之处。”
“忘忧,你这话?说?得朕爱听。”
赵泽笑起来,撑开扇子摇了摇。
“都说?下棋可以见弈者之谋略,可观其治理天下之才。以前皇兄和母后都说?朕是?个臭棋篓子,朕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天分,但最近看?的书多了,朕忽然觉得脑子里多出与以往不同的奇思来。萧爱卿,依你看?,朕的棋艺,这几个月是?不是?有所精进了?”
谢知秋观棋片刻,颔首应道:“皇上的棋艺日进千里,令人惊叹。”
谢知秋说?话?时,面无表情,神情冷淡。
若换作旁人这样对待皇帝,难免有过于无礼之嫌。但谢知秋越是?这样,赵泽反而越觉得她为人可靠、说?话?诚实?,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赵泽听她夸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可看?到谢知秋落子,面上又叹息道:“可是?还是?远远下不过你。朕最近经常下棋,可只有和你,朕还一次都没有赢过。”
这话?换作朝中其他臣子听了,已?经要下跪谢罪了。
但谢知秋只是?平静地又下了一手,回答:“臣生?在武将之家,父亲以棋子代兵带臣玩耍。即使臣早年读书不精,倒喜玩工匠之术,棋艺也?没有太差,算是?学棋多年。而皇上最近才开始喜爱,比臣晚了许久。
“皇上一直知道臣的棋力,若是?臣这样轻易就被皇上胜过,那?必定是?为了哄皇上开心而让步。皇上可能一时会开心,但等回过神来,就会意识到臣在让棋。皇上会觉得自己被当弱者玩弄不说?,这样一来,等将来皇上真的胜过臣的那?一天,也?难以分辨自己是?真的胜了,还是?又被让子,君臣之间反生?猜忌。
“臣不让皇上,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臣不知变通,但在臣看?来,这是?计之长远。”
赵泽用扇子打手,开心道:“你说?得对,朕就喜欢你愿意对朕说?真话?,你不用听其他人瞎讲。连棋都输不起,朕岂是?如此小器之人?”
不过,他说?着,脸上又显出点疑惑道:“不过,上回你与朕下的残局被一个喜爱棋术的大臣看?到,他同朕说?,你的棋风不太像出自兵家之手,倒更像以前一个国手的孙女,听说?那?人早年是?个有点名气的女棋手,叫李……李……”
不等赵泽想起谢知秋的恩师李雯的名字,只见内侍官董寿进来,在赵泽耳边说?了几句。
赵泽脸色微妙一变。
他看?了眼谢知秋,面露为难之色。
谢知秋一顿,主动道:“有人求见皇上?”
“是?。”
赵泽想了想,没有对谢知秋隐瞒,道:“是?相?父来了。”
谢知秋面不改色,说?:“齐大人最近深居简出,若无要事,想必不会特意进宫来。此刻不可耽搁,皇上快去吧。”
赵泽非常欣赏谢知秋这种公?事公?办的性格。
有过齐宣正这样的事后,她和齐慕先?之间的关?系想想都充满问题。
赵泽当然是?非常信任谢知秋的,也?很感激她救自己一命,但相?父为了他,连亲儿子都能下手,赵泽内心怎么都过意不去,再加上多年的感情,当然不是?很愿意冷落齐慕先?。
在这种情况下,谢知秋要是?硬说?齐慕先?有歹心,让他和齐慕先?撕破脸,谢知秋肯定有道理,但赵泽会觉得很难受,也?不好办。
但谢知秋表现出她只是?正常判案,对齐慕先?本人没有意见的样子,就让赵泽好受多了,反而没什么负罪感。
他感动地道:“抱歉,这局棋我们先?留着,下次再下完。你放心,下回交手,朕肯定吓你一跳!”
谢知秋云淡风轻地微笑颔首,略带开玩笑的意思,说?:“臣谨遵圣命。”
*
内侍官将棋盘收走,谢知秋整理衣摆,起身离开皇宫。
其实?在董寿来通报的时候,谢知秋就多少有了预感,所以当她在离开皇宫的路上,正好与要被带往宫殿的齐慕先?正面碰上时,她并不意外。
齐慕先?名义上的官职仍然略高谢知秋一级,所以谢知秋作为下属,先?行?作揖道:“同平章事大人。”
齐宣正死?后的这几个月,齐慕先?看?上去一下子苍老许多。
他消瘦不少,过往笔直的腰脊微微佝偻。
以前,他到这个年纪仍是?满头乌发?,但这短短的四月间,齐慕先?的头顶,第一次见了白丝。
一个夏天过去,高不可攀的齐慕先?,在外表上,仿佛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谢知秋毫不怀疑,齐慕先?对她,必定恨之入骨。
然而,当此时两?人碰面,齐慕先?朝她看?来时,竟没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和蔼地对她微笑。
不过,齐慕先?一开口?,对她的称呼再也?没有过往那?种长辈对小辈的游刃有余。
他张口?用友善的语气对她打招呼道:“参知政事大人,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