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景殃沉默片刻, 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把手上的黑楠木匣放进袖口里,走到松柏盆幼苗旁边, 双手稍稍用力, 将整个盆栽搬起。
鹿白惊喜地哇了一声, 捧场道:“太谢谢你了!帮了我大忙!”
说着,她装模作样地伸手去帮他。
“行了, 知道你柔弱。”
景殃避开她的手, 带头走在前边。
他中途没有停留,直接将松柏盆栽搬到内室里侧——广南王的坐席旁边。
鹿白溜溜哒哒地蹭过去, 对景殃的嫌弃视而不见。
广南王迟疑道:“景无晏,你这是……”
景殃用帕子擦干净手指,侧开身子道:“你问她吧。”
鹿白笑着从景殃身后走出来, 朝广南王浅浅作揖:“王叔, 这是一株青松柏树苗,是宁蕖给您准备的寿辰贺礼。趁着中秋佳节, 宁蕖祝福王叔寿辰快乐,长命如松!”
“那本王就谢谢宁蕖了。”广南王命小厮将树苗搬回去, 佯怒道:“这阵子没瞧见你, 你也不来找本王。”
鹿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乖巧地保证一旦空闲下来就去探望他。
景殃将黑檀木匣放在案几上,道:“王叔,这里面是一颗东海夜明珠,世间罕有,在夜里会有盈盈亮光。王叔眼睛不好, 这颗夜明珠送给王叔用来照明。”
广南王摸了摸眼睛上的黑色眼罩, 叹慰道:“眼睛是老毛病了, 难为你一直记得。”
景殃敛了敛眸。
睫如鸦羽,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无人看到的角度,他摩挲了下大拇指上的墨玉色扳指,讥讽地扯了扯唇角。
窗外夜幕渐降,树影微微晃动,昏黄的灯笼透过窗子在大殿内照出模糊的驳光。
墨玉色扳指被灯笼照射过,润玉一样的材质表面划过一道暗光。
像是有什么风暴在酝酿。
-
没一会,其他大臣喊景殃回去下棋,景殃打了个招呼便离开。
鹿白跟广南王稍稍聊了几句,看到远处又有人过来送寿礼,也告辞离开。
她没走几步,迎面就看到端妃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走过来。
女子梳着未出阁姑娘家的发髻,鬓发间戴着海棠花,身着梅色襦裙,长着一张跟端妃有两三分像的脸。
但比端妃的容貌,这个女子更加明艳娇美,走路时微微抬着下巴,遇到不小心挡路的内侍直接冷哼出声,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
鹿白的眼神在她身上多停了两秒。
端妃没有儿女,所以这个女子的身份很容易就推断出来——端妃亲哥哥威武大将军的女儿,端妃的侄女,苏渺。
她们二人没看到鹿白,径直走向广南王……不对,走向广南王不远处的卫世子。
卫世子并未察觉,正在跟旁边的人低声讲话。
鹿白微微皱了下眉。
苏渺这个女子,她倒还真了解一二。
苏渺是威武大将军唯一的嫡女,在京城颇有些“名声”。
她父亲威武大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功勋赫赫,在中秋节之前一直镇守在南疆,近日才回京跟家人团聚。
但是苏渺被养在老夫人膝下,从小溺爱长大,养成了娇蛮跋扈的性子,从不知礼貌谦让为何物。
方才鹿白的宫外小姐妹聚在一起聊天时,还偷偷说苏渺过于嚣张跋扈,着实不讨人喜欢。
鹿白突然顿悟:原来端妃先前那样针对她,是想让自家侄女嫁给卫世子。
只见端妃带着苏渺走到卫祁光的坐席前停下,柔柔行了一礼:
“卫世子。”
卫祁光微微点了点头,客气道:“端妃娘娘。”
端妃暗地里推了推苏渺,把苏渺推到自己面前,直到苏渺含羞带怯地抬起眸,端妃才道:
“卫世子,这位是本宫兄长威武大将军唯一的嫡女,性子活泼直率,极为倾慕卫世子。威武大将军与广南王府素来有交情,本宫便想着,让这丫头来认识一下你,跟你交个朋友,以后也能多多走动。”
她顿了下,微笑道:“你们年龄相仿,家世也合适,本宫瞧着,如若渺渺与世子站在一起,也是极为相配的。”
端妃不等卫祁光发话就拍了拍苏渺:“渺渺,还不快点把你给广南王前辈备下的寿辰礼物交给卫世子。”
“卫世子,你叫我渺渺就好,这是我……”
她拿出礼物木匣,送礼物的事情还没说完,卫祁光就打断了她。
“苏小姐客气了。”
他笑容清润,带着恰到好处的疏淡:“苏小姐直接将寿礼送至我父王那里,本世子不收礼,也没有交朋友的打算。父王就坐在不远处,麻烦端妃娘娘带苏小姐过去。”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音色琅琅如珠,有种清晰的穿透力,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么有礼有节,却又直接到近于明目张胆的拒绝,让苏渺二人面色瞬间变得难看。
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二人身上,神色各异。
他们见过想嫁给卫世子而过去讨好的,但还没见过这么谄媚的,是该说脸皮厚,还是该说她们胆大包天?
有人低声说了句:“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二人都察觉了旁人鄙夷的目光。
端妃心理素质过硬,很快调整好了表情,但苏渺就不行了。
苏渺从小到大都在赞美和讨敬畏的声音中长大,京城没有几个人敢给她脸色看,唯一一个身世地位能压得过她的就是宁蕖郡主。
前阵子,有流言说宁蕖郡主要嫁给卫世子,却没人觉得不对。但今日,当她在早晨提了一句想嫁给卫世子的时候,不仅父亲面色阴沉,耳提面命不许她乱肖想,就连平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姐妹们都劝她不要太执着。
苏渺攥了下拳头,面上红白交加,贝齿紧紧咬唇。
卫世子进京时,她惊鸿一瞥便再也忘不掉。听说卫世子是特意为了广南王寿辰提前赶回来,并且打算在京城成家立业之后,她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她苏渺身世外貌都不缺,凭什么都说她不配?
世子本人不给她面子就罢了,旁人居然都敢对她指手画脚?!
这是什么道理?!她不服!
苏渺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直视着卫祁光,大声道:“卫世子,原来您频频拒绝诸位女子,是因为早已有世子妃人选了!”
卫祁光皱了皱眉:“苏小姐这是何意?”
鹿白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感觉他们是要吵起来的架势,抬脚欲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这时,苏渺猛地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径直指向了她。
鹿白猝不及防:“?”
“就是她!宁蕖郡主!”
苏渺不给任何人插嘴的空隙,抬了抬下巴,明艳的面庞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卫世子跟她私下的关系颇为亲昵吧!”
这话一出,坐在远处龙椅上的昭和帝都听见动静,皱眉看了过来。
“苏小姐慎言。”
卫祁光眉头微蹙,起身拦在鹿白面前,向来温和的脸上带着薄薄冷意:
“本世子从前一直在外学习民生,回京后与宁蕖郡主仅有一面之缘,你说的这些更是无稽之谈。请问苏小姐,你这般说出这般污蔑宁蕖郡主与本世子的清白之言,到底意欲何在?”
苏渺神色愈发难堪。
她没想到首先反驳自己的是卫世子,更没想到他会这么毫不遮掩地保护郡主,毫不顾忌自己的面子。
苏渺嫉妒地看了一眼宁蕖郡主。
她正欲再说什么,就被宁蕖郡主清凌好听的声音打断。
“苏小姐,本郡主与你从未有过交集,不知你为何会如此揣度本郡主。不过既然苏小姐误会如此之深,那本郡主就借着此次机会郑重解释一下。”
鹿白面带礼貌的微笑看着满脸不服气的苏渺,轻轻抬眸瞥了一眼端妃,语气平和、不遮不掩道:
“最初是端妃娘娘打探本郡主有无嫁与卫世子的打算,本郡主否认之后,本应该将此事翻篇,但不知为何流传到苏小姐这里。本郡主与卫世子萍水相逢,从未有过私交,更没参与过世子妃的择选。并且,近几年里,本郡主没有议亲的打算,劳烦苏小姐这么记挂在心里。”
“苏小姐性情娴淑,为人友善,又是将门名女……”她顿了一顿,柔和地笑了一下,语气非常谦和却不容推拒,“那么现在误会已经揭开,苏小姐给本郡主道个歉,应该不算难吧。”
苏渺神色一僵,有点不想把道歉说出口。
但周围四方的视线都聚焦在这里,带她过来的端妃娘娘像个缩头鸵鸟一声不吭,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干净晒起来,羞愤、难堪、骑虎难下。
偏偏没有一个人给她说话!
苏渺紧紧咬着唇,脸色青白交混了半晌,冷梆梆地小声憋出一句:
“……对不起。”
鹿白疑惑地歪了歪头,一袭奢华的郡主宫装更显身量纤珑,神情茫然道:“不好意思,你声音有点小,我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苏小姐,你可以再大声一点吗?”
角落里有人扑哧一声低笑起来。
苏渺脸色瞬间涨红,泄愤一般大声道:“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样行了吧!”
话音一落,她火急火燎转身跑开,头都不回。
端妃赶紧追了过去。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看热闹的朝臣纷纷把视线移开。
广南王坐上轮椅过来,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卫祁光揉了揉额角,三言两句把事情讲述一遍。
言毕,他歉意地看向鹿白,拱了拱手道:
“宁蕖郡主,此事突然牵连到你是卫某的不是,改日我会向郡主登门道歉。”
“无碍,一个误会罢了。”
鹿白含笑摆摆手:“本郡主的小甜糕还没吃完,就不继续打扰世子雅兴了。”
卫祁光再次朝她拱了拱手。
鹿白走出人群聚集地,溜回无人的角落后,长舒一口气倒在软榻上,吃了好几个莲藕酥压压惊。
几个闺中好友悄悄过来,安抚她:“宁蕖,你别放在心上,苏渺她向来如此。就连苏渺那几个跟班小姐妹都清楚她是什么德行。”
她们走后,老五老六拎着鹿枕闲走过来,打着慰问的名义叽叽喳喳一通,被她连劝带哄地轰走了,还损失了剩下所有的莲藕酥。
苏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暗恨咬牙。
她摸了摸坐席旁边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上好弓箭,眼里划过一道得意的暗光。
待会,她要一鸣惊人,将这位荣宠万千的小郡主踩在脚底!
等她出尽风头,京城中就再也没有比她出身更高的适龄女子了。
届时,卫世子的世子妃之位,定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远远的一隅,鹿白让宫女重新端来一盘莲藕酥,边吃边瞧苏渺的动作。
见苏渺摸了摸旁边的弓箭,一脸不甘的模样,鹿白心中顿悟,若有所思。
这么个害她清白名节、冲动无脑的人,如若待会再敢胡乱攀咬,她也不会再宽容善待。
-
这么一打岔,中秋宴的中场休憩时间就过去了。
接下来轮到最热闹的环节——诸家少爷小姐的才艺表演。
柳贵妃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拿了库房的几件珍奇宝贝当彩头,宣布才艺表演开始。
“谁第一个来?”
她坐在一宫之主地坐席上,宫装繁复华丽,带着端庄和威严淡淡笑道。
几个世家姑娘互相看了一眼,皆蠢蠢欲动。
苏渺率先中众人中站起来,手中握着一把乌黑幽亮的弓箭道:“贵妃娘娘,阿渺从家父手里借了一把弓箭,此前特意练过射艺,今日想要给大家献献丑。”
那些蠢蠢欲动的姑娘不欲与她争锋,都往里退了退。
柳贵妃见此,微微点了下头:“苏小姐出身将门世家,一身武艺了得,率先开个头也是极好的。”
苏渺笑了下,看了一眼自顾自品茶的卫世子,转头将目光对准了鹿白,扬了扬下巴,道:
“宁蕖郡主,阿渺听说您在深宫得到名师传授,才貌双绝,身怀六艺。阿渺不才,想要借此与郡主切磋一番。郡主可赏脸?”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鹿白面上毫无意外之色,缓缓站起身,背脊挺直,淡淡道:
“你想比什么?”
苏渺扬了扬手里的弓箭,指向宫殿半开窗户外二十丈之处的一株槐树,道:
“看见那棵树了吗?树干中间有个不明显的虫眼。我们一共射三箭,谁能全中虫眼,谁就是今晚第一个赢的人。如何?”
“就依苏小姐所言。”鹿白稍稍后退半步,客气道:“苏小姐先请。”
苏渺半分没客气,径直拿起弓,搭上一根箭矢,缓缓拉开弓弦,对准虫眼。
箭矢射出去的刹那,她唇角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
好像已经看到三箭之后自己是如何摘得桂冠的场景。
果然,下一秒,弓箭紧紧射中二十丈之外的树木虫眼,一分没偏。
观望的众人低低惊呼出声,不少人都变了目光——
没想到这位苏小姐性子不怎么样,但武功上面倒真还有几把刷子。
苏渺感受到了旁人态度的变化,唇边笑容加大,拿起第二根箭矢,搭上弓弦,拉开,射出——
箭矢紧紧钉在第一根的旁边,又中了!
众人的目光再度变了变。
苏渺笑了一声,利落地拿起第三根箭矢,迅速射出去。
箭矢擦着第二根,钉在槐树树干的虫眼边缘!
有人抚掌大赞:“三中槐树,苏小姐厉害啊!”
其余不少人跟着附和,就连柳贵妃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意外和赞意。
苏渺得意洋洋地看着鹿白,将弓箭递给她,挑衅似的道:
“郡主,该你了。”
鹿白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弓箭接过。
入手沉甸甸的,弓体幽沉质朴,色泽光滑。
是把好箭。
她拎着弓箭,站在苏渺刚才的位置上。
内侍费大力气将弓箭拔出,给郡主让出位置。
鹿白抬起眸,举起弓箭,抽出一根弓箭,搭在弓弦上。
缓缓拉开——
昭和帝又是关心又是担忧,寻思宁蕖要是赢不了,他该找什么借口替她开脱。
鹿长淮被温嫔勒令跟在她身边,不能乱跑,于是提溜着鹿枕闲的衣领子,紧张地对鹿长泽道:“宁蕖能行吗?那个姓苏的好像很厉害。”
鹿长泽也很紧张,对着数张案几之外的鹿明疏道:“我也不知道,大皇兄怎么想?”
鹿明疏听见他们的交谈,侧眸道:“要相信宁蕖。她自小就早慧伶俐,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
鹿枕闲跟着点头,睁着大大的无害的眼睛,道:“小七相信皇姐!”
另一侧的四皇子鹿元煜听到了,温声安慰道:“宁蕖不会出错的。”
站在他身侧的三皇子鹿元晟淡淡开口:“别忘了,宁蕖的弓箭是谁指导过的。”
卫世子凝神看着窗边的动静,目露几分好奇和探究。
他忽而想起景无晏当着他的面,揉了揉小郡主的头发的那一幕。
小郡主看不出来,同为男子的他却能感受到,那是景无晏在彰显自己的主权。
……是因为近日宁蕖郡主要成为世子妃的流言吗?
他眸里渐有兴趣,盯着宁蕖郡主拉弓的小身影,目不转睛。
能让景无晏当妹妹般纵着,郡主倒真有几分本事。
而一旁的裴焕端起茶盏,边饮边望向鹿白,神态专注。
景殃则给自己倒了杯酒酿,看着众人目光所聚焦的那个位置,忽而想起一件事,若有所思地对身后的褚一道:
“若我没记错,宁蕖郡主的射艺是经由太子殿下指导过的吧。”
褚一愣了愣:“属下不知。原来竟是如此吗?”
……
众人屏气凝神间,鹿白猛地松开了手。
第一根箭矢如迅疾的风一般射向槐树虫眼。
它刚刚离弦,鹿白就行云流水地抽出第二根箭矢,没有瞄准就拉弦松手。
第二根箭矢以更遒劲的力道,沿着第一根箭矢的弧度奔出,紧紧咬上它的尾巴。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鹿白就在瞬间抽出第三根箭矢,用力拉满弓弦,松开。
第三根弓弦以两倍的速度追上第二根弓弦,狠狠撞上它的尾部箭毛,劈开第二根箭矢。第二根箭矢向前撞击,劈开第一根箭矢——
第三根箭矢狠狠钉穿前两根,直直扎进槐树虫眼正中央!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一个是射艺精湛,一个是出神入化。
一瞬间,集英殿满目皆震。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鹿白放下弓箭,看着苏渺。
苏渺盯着虫眼看了半晌,半是惊愕半是茫懵,随着众人视线一同抬头看她。
只见东郦这位尊宠万千的小郡主身着罗紫色郡主服制对襟长裙,双臂佩戴杏色绣纹的霞帔,亭亭玉袅地立于大殿中央。
她的皮肤是极白皙无暇的,在窗子外的夜色与殿内灯火的映照中宛如羊脂暖玉,五官尚未长开,却已仪态纤纤、眉眼楚楚,依稀能够窥见以后的仙姿玉色。
分明尚未精心雕琢,却仿佛菡萏初开,一幅清丽至美的国画。
一动一静间便吸引诸多倾慕与欣赏的注目。
鹿白习惯了这种场合,神情始终平和自如。
她黑眸圆润清澈,唇角带着礼貌客气的浅弧。既没有赢得比试的得意,也没有一鸣惊人的暗喜。
她只是格外柔软诚善,不卑不亢,却让人无法生出反驳的勇气:
“苏小姐,承让。”
作者有话说:
一些团宠场面真的香香香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