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卫祁光从软禁里放了出来。
广南王要的是他的态度, 而他又是聪明善断的脑子,怎会不懂应该怎么做。
不过是装个态度给父王,卫祁光做得很到位。
他恢复自由之后, 暗地联系了不少旧友, 捡了些能告知的王府事务告诉了他们, 并请旧友们时刻待命。
最差的结果就是最后他与广南王父子反目,他不介意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同为卫姓, 但他想走截然不同的道路。
只不过, 还有一个他不愿面对、却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的人——
东郦的小公主。
……
卫祁光坐在茶楼,看着瓷盏里漂浮的茶叶, 组织着是待会的措辞。
然而在看到公主殿下如约前赴、恍若无事发生一般笑着跟他打招呼的刹那。
卫祁光忽然觉得,所有事先准备的台词都没了用处。
“公主……”
卫祁光先是说了几句得体的场面话,说着说着发现这些话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 轻轻自嘲道:
“算了, 想来公主也不缺卫某这几句体面话,卫某如今的处境公主也看到了, 索性就直问了。公主,您与卫氏一直有旧仇, 对么?”
他父王想要的, 他也是最近午夜梦回惊醒之时才看明白。
父王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把公主推下宫墙。
公主做的那些事情也有迹可循。
他再细细打量公主的长相,心里便隐约浮起一个惊人又可能性很高的猜测。
那场沉寂已久的叛国之案。
东郦无人敢提的禁忌。
国师大人向来忠心耿耿,叛国极有可能是遭人陷害。
假如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他们卫氏当真欠公主良多。
楚宁王府与卫家的旧恨尚且能用党派之争来解释,成王败寇,冤仇积累, 输赢自负。
可是小公主……她自始至终都最无辜。
偏偏她的悲惨遭遇, 都是他父亲带给她的。
鹿白把手中热茶放下, 看着卫祁光俊朗却颓然的面孔,淡淡道:
“卫世子说笑了。我是父皇的女儿,是东郦的公主,何来与卫家的仇恨?硬要说仇,那也是我与广南王和西戎的仇恨。卫世子聪明绝顶,怎会想不清楚这一点?”
“公主殿下……”
卫祁光眸里闪过几分光亮,但很快黯淡下去,手指捏紧杯盏,苦笑着还想说什么。
“卫韶。”
鹿白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道:“我可以这么喊你吧,卫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频频来找我道歉的原因我也明白。但不管我是谁,不管我与你父王发生过什么,我都是宁蕖公主,你也都是卫韶。世人皆道,卫世子风光霁月,清傲如竹,颇有几分先太子殿下的风采,你无需因为其他人选择的歧路背负责任。”
她看了看卫祁光清雅矜贵的脸,说道:
“我认识的你一直都是乞巧节当晚救我免于落水的你。灯火阑珊,松衣落拓,这般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着实有一瞬间惊艳了我。你不是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人,以后也不会是。”
卫祁光一怔:“你不讨厌我们卫家?”
“我讨厌卫家。”鹿白道,“但我不讨厌你。”
卫祁光唇边露出几分淡笑:“多谢你,我总算少了些辗转难眠的愧疚。”
“不必谢。”鹿白停顿一瞬,用温软的眼眸直视他,轻道:“不过,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比较好,你觉得呢?”
卫祁光看着她平淡温和的面容,忽然有些心慌,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腕:
“公主,我……”
鹿白很轻却坚定地挣开他的手,站起身道:
“卫世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本公主就告辞了。”
方才她是作为浅交友人来说这番话。
现在她是公主身份,不宜再多留。
卫祁光定定地看着她,眸里方才流淌的星点渐渐淡下,却没有散去,而是隐匿在更深的晦涩落寞之处。
他咽下喉口的苦涩,缓缓将手放下,扬起一抹微笑,目送着她,低声:
“殿下慢走。”
-
卫祁光离开之后,鹿白也不再停留,离开了三楼雅间。
走到大堂,鹿白正想着心事,忽觉一道微冷的视线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意外地看到角落桌几坐着一个数日都没出现的人——
景殃。
他懒懒靠着椅背,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鹿白脚步一顿,莫名有点心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卫祁光是从侧门走的,应该没碰见他才是……
不对,她为什么要心虚啊!她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鹿白正打算忽略他直接离开,景殃忽然喊住她,淡漠道:
“看见我了不知道打个招呼?”
此时正是晚膳时间,大堂宾客颇多,听见动静都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鹿白硬着头皮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腕往楼上在,景殃力气有些大,她拉不动,暗暗咬牙使了点力气,几乎是拖拽着他上楼进入天字一号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鹿白喘口气,不解地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景殃:
“你这是来干什么?找我吗?我马上就回公主府了,你不必亲自跑一……”
“行了。”
景殃冷冷打断她:“我去公主府寻你商议要事,结果护卫告诉我你不在,我看到你在茶楼跟卫祁光相谈甚欢,实在不忍心打扰。”
“你这是怎么了?”鹿白皱了皱眉,“有人得罪你?广南王又做什么了?”
景殃未答,语气冷淡道:
“你这两日不来王府寻我,就是一直跟卫祁光待在一起?”
“我没有啊。”
鹿白愈发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忙正事啊。研究叛国文书,处理府里内务,去皇兄、小七和父皇住那里做客,还有打听枢密院长官谢大人的情报。我最近很忙。”
“原来我身为你的盟友,居然算不得你的正事。”
景殃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十足讥嘲之意:“我们公主殿下如此繁忙,都不忘跟卫韶单独开雅间密会谈话,本王当真不知你们的关系这么好。”
他写好的谢家情报,只等着她过来就送给她,如今看起来还怪可笑。
连“本王”都用上,看来确实生气了。
鹿白有些无奈但又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被他的火气弄有理说不出:
“景殃,你突然发什么脾气!卫祁光本就是来找我摊牌的,他对我愧疚我总不能晾着他,最近他更是心中有魔障,我跟他说开了对谁都有好处……”
“那我呢。”
景殃直勾勾盯着她,眸色晦暗难辨:“你一直不主动来楚宁王府,我来讨个原因总不过分吧。”
鹿白蓦地哑声。
她……她不去楚宁王府,是因为她对他有感情,所以想要减少见面。
但是,这种见不得光的理由,她怎么能跟他讲清楚!
景殃看了她半晌,见她迟迟不言,喉咙逸出几声轻嘲,带着冷意道:
“你离他远点。”
鹿白抿了抿唇:“我自有分寸。”
她不愿再承受景殃直白的目光,小声说了句告辞,抬脚欲要离开。
景殃有些恼怒,猛地扣住她的两只手腕,抓在一起将她摁在木门上,力气大得惊人。
他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身子堵住她逃避的路径,封锁住她周围方寸的空间,眸里尽是幽色:
“走什么?聊完了吗?你回答我了吗!”
鹿白骤然被他逼近,周身全是他的冷檀气息,心跳一慌,开始剧烈挣扎:
“你放开我!景殃!景无晏!你突然发什么疯!”
景殃掌心力气收紧,膝盖反压住她乱蹬的双腿将她禁锢在门上,眸光锁着她:
“挣扎什么?躲我的不是你?不理人的不是你?是谁以前喜欢扯我衣袖天天动手动脚的?啊,长大了就翻脸是吗?公主殿下,您那时候黏着我的劲头现在都哪去了?”
鹿白脸上一阵促热,呼吸剧烈起伏,撇开头道:
“当初我才十四岁!我年少无知!”
景殃冷笑掐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掰正:
“好一个年少无知!”
鹿白被迫抬着脸颊,感觉羞愤而眼尾慢慢变红,咬着唇,不愿发出一丝声音。
但眼角泪意却不自觉地晕出,在暖阳余晖下带着迤逦的泪痕,透出几分无助。
空气蓦地一静。
景殃突然收回手,甩袖大步离开,身着锦袍的背影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孤峭,木门被撞在墙壁上发出砰的沉闷声。
鹿白失神地滑下来,蹲在门前地板上,但直到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廊道,他都没留一句话。
-
鹿白回到公主府后就没再跟景殃说话。
墨竹端来晚膳,她用了几口就吃不下了,长叹一口气放下银箸。
墨竹忧道:“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鹿白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伸出手指戳着桌面上游弋的黄昏落日光斑,叹道:
“好烦啊……”
方才被景殃堵在墙壁角落的场景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手腕上仿佛现在都存留着他紧紧握住的禁锢感。
她在回想时,居然不是感到害怕,而是心慌意乱。
倒不是她还犯别扭。方才她细细想了想,后知后觉自己确实有疏忽。
景殃明里暗里让她去找他,她却因为私一己私欲耽搁了正事。
也难怪景殃那般生气。
但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感性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鹿白不愿回想当时的场景,一回想就会想起景殃的眼神,逃避的冲动几乎要将她淹没,更逞论是当面见他。
所以趁着他生气她也生气,干脆将错就错,冷静一段时间。
鹿白萎靡了半个时辰后,强迫自己埋头案牍中,打算等过几日心绪平静后再与景殃见面。
她这边清净,楚宁王府却再次迎来一个无业游民兼闲散人士。
楚宁王府里。
景殃处理了下信件公务,看到书房案牍上放着的谢兴和情报,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说正事。
方才,他有些失态了。
心绪起伏难平,他现在都尚未调整好。
景殃捏起情报纸,正有些烦躁,褚二就汇报说宋延来了。
他撂下情报纸走出书房。
宋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王爷呼唤我是有何要事?”
景殃冷道:“你还知道过来?”
宋延打着哈哈:“家里小母老虎生气了,我忙着哄人,耽搁了几个时辰的时间。”
景殃语气淡淡:“闲得长霉我就给你找点事做。”
宋延哎呀了一声:
“景无晏,你这突然跟吃了火|药一样,又是谁得罪你了?”
景殃瞥他一眼:“你想多了。去书房议事。”
宋延懒散地跟着他走进书房。
聊完关于谢兴和这个人和枢密院院使一职的相关情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夜幕漆黑,已是子时。
宋延疲惫地打着哈欠告辞,走出书房忽然想起一件事,道:
“对了,卫祁光这几日不太好过。陛下让裴焕暗地里打压他的铺子,裴焕没有一点心慈手软。”
景殃冷淡道:“他还约人见面呢,我看他悠闲得很。”
宋延耸肩:“他到底是卫氏唯一的嫡子,广南王还不至于长时间幽禁他。人家本身又有本事,想见谁还不是……”
他说着话音一顿,忽而意识到什么似的,扬眉道:
“他见的是你家那位小娇人?”
景殃冷漠道:“你还有事?”
宋延笑了声:“看来他跟公主的关系还挺好。”
见景殃不答,宋延也不在意,掏出一个眼熟的话本子,翻到最新一话,照着念了起来:
“……就在故事的男主人公跟娇小姐愈发僵持之时,这白衣公子闭关结束,与小姐的关系有了飞跃的进展……”
景殃抽出他的话本子:“宋延,你是不是有病?”
“这是胡伯卖的中册,最近才出的,卖的可好了。”
宋延看着对面之人的冷淡眼神,补充道:“就是有点贵,涨到二十两银子了。”
景殃将话本子扔到竹篓里,拔|出匕首朝他无情地扔过去:
“赶紧滚。”
宋延麻溜地躲开匕首往门外走,匕首带着森森寒光钉在门框上。他一只脚都踏出门槛了临时没憋住,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回头说:
“景无晏,不是我故意起哄。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像什么吗?”
景殃沉默了下。
哪怕他再想忽略,都不得不正视这些天来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它们日益汇聚,疯狂涨潮,急迫地欲要宣泄滔天。
他低首沉眸,双手渐渐握拳。
直到宋延都走远了,景殃才动了动僵硬的双手,自语似的开口承认这个自己欺骗自己很久的事实:
“现在知道了。”
那些微妙、几不可察、却确确实实存在的情绪。
不愉。
嫉妒。
占有欲。
“我在吃醋。”
他缓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