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闻泠走后, 李持月一个人呆坐了很久。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她只记得自己嘱咐了这件事,就盯着蜡烛看了?大半夜。
孩子, 应该是打五邑城回来的路上怀上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又和他有了?孩子。李持月脑子里一遍一遍只想着这句话, 还有那个选择。
要这个孩子吗?
若是从前,李持月不会有这样的犹豫, 可真出现了?这样的事, 她竟然?不能一口咬定。
才一个月呢……似乎还有犹豫的时间。
抬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李持月已经快忘了?那种身怀六甲的感觉了?,只有苦涩而复杂的心情。
孩子是她永远的痛,李持月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
“陛下,天色已晚, 不如先睡吧。”秋祝进来, 见?她也不批折子了?,光在那儿发呆, 忍不住提醒道。
她是唯二知道李持月怀有身孕的,算一算日子, 大概也知道是谁的。
终究主?子和季郎君是分不开理不清的。
眼见?李持月日日忙于政事, 连日都没合过几次眼,今夜难得没有看折子, 现在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还是赶紧休息要紧。
李持月点头,扶着她起身走回?了?隔壁的重华殿。
睡到床上,浓重的疲倦袭来, 她合上了?眼睛。
罢了?,暂且不去?想了?。
翌日礼部送了?皇帝登基的冕服过来, 李持月放下政事,宫人们?捧着衣裳请她去?试穿。
李持月看着镜中?自己,头戴九旈通天冠,身穿十?二章纹冕服,肩绣日月,身负九龙、山河、花草纹样,华肃庄严,已有权掌天下的威仪。
秋祝也一起看向镜中?,满目崇敬,主?子穿上真是尊贵无匹,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李持月说?了?几处要改的地方,等?礼部官员走后,绕到屏风后换回?了?常服。
这时季青珣又来求见?。
李持月直接不见?,打发他回?大理寺去?。
“陛下,这龙袍层层叠叠,冠冕又重,会不会太过劳累?”秋祝捧着通天冠一会儿,手臂就有点累了?,何况是压在李持月的脖子上。
她担心陛下才一个月的肚子。
李持月自己都闹不清要不要留这个孩子,之后对孩子爹又要怎么处置,直说?道:“无事,旁的不用多想。”
秋祝也不能说?什么了?。
殿外的季青珣真就被打发走了?。
黄昏已尽,余温在石砖上慢慢散尽,夜风带着荷花的清香拂满连廊。
李持月回?到重华殿,打算换个地方——批折子,御书房的椅子已经让她开始腰疼了?,宫门已经下钥,不必再?面见?朝臣,她自然?要去?一个舒服的地方。
“陛下。”半路杀出了?一个季青珣来。
宫灯下如见?着一个画皮美人,他长?得又高,绯红的官袍乍看跟飘着一样,有些吓人。
李持月捂着心口退了?两步,继而皱眉,如今的宫门已经下钥,这人竟然?没走。
“你怎么还不回?去??”
季青珣落寞道:“陛下,宫门落钥了?,臣回?不去?,收留臣在重华殿住一晚吧。”
回?不去?还不是因为不想回?,李持月一看到他,就想到肚子里那个,索性不说?话,连他玩忽职守都懒得斥责,绕过他进了?重华殿。
季青珣当她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跟着也要进去?。
解意如今是殿中?监,他看不惯季青珣跟着,还挤掉自己的位置,说?道:“季少卿,陛下没让你跟着,你这是大不敬,还是在外面站着等?天亮吧。”
“臣不信,臣进去?问?问?。”说?罢就进去?了?。
解意气得瞪眼,这个人在宫里这么没礼数,当是自己家了?吗,早晚让主?子把人杀了?!
季青珣真进去?了?,才不会问?阿萝让不让自己留下的话,无禁止即可为,等?她真的赶自己了?再?说?。
宫人们?将奏折搬进殿里就退下了?,李持月盘坐在胡床上,三面围着迎枕,她低头看奏折,连头都没抬一下。
季青珣真把重华殿当自己家了?,只穿着一件里衣,卧在李持月左手边不远处,看她聚精会神。
他知道李持月在坚持什么,未再?干涉太多,只有李持月主?动找他问?话时,他才会搭话,眼下只是安静地陪着,不打扰她。
三更?钟响,李持月将最后一本折子丢在矮桌上,往后一倒,“天天都是这样……”
做一个好皇帝真的好累啊。
季青珣听着她拉长?的声音,笑道:“当然?苦了?,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都当上皇帝了?,富有四海,有享不尽的富贵,谁还想日日如此埋案,所以好皇帝才少呀。”
她满脸怨恨,“你怎么在这里?”
“多谢陛下收留。”他浑然?不觉,蹭了?过来将人搂住。
李持月咬牙把他推开,按在迎枕上:“要不是你……”
她哪会那么容易累。
算了?,李持月忍下不说?。
季青珣微微歪头,“要不是因为我什么?”
“你到偏殿去?,下回?不准再?随意闯进来了?。”她还是没想好孩子的事,打发她走。
“阿萝,先不急,我帮你按一按,等?你睡了?再?走好不好?”
季青珣绕到她身后,帮她按起了?肩膀,还有四肢,长?指轻重得宜,知道多大的力气对她最为何事。
他按得真的很?舒服,李持月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懒洋洋地卧倒,像被抽空了?力气,任季青珣伺候。
“按完你就得走。”她打了?一个哈欠。
“可臣还有事要说?,上次的事你也还没有给臣答复,不如就让臣跟着你一日,阿萝考校考校,可好?”
她还是推脱:“再?说?吧……”
季青珣已经按到了?她的手臂,让人枕在自己胸口,李持月不知怎的,可以换了?个姿势,平躺着。
“阿萝你看,这是什么?”他将顺来的小盒子打开。
李持月正犯困,看到那盒子两个米粒大的玉色小虫,眼睛微睁:“你偷了?贺礼?”
她记得这两个小小的玩意儿,叫同生蛊。
季青珣挑眉,也不算偷,这同生蛊本就是他让敬大夫找来,设计加入莫娘子的贺礼中?的。
不过这些不能让她知晓,他便大方承认:“偷了?,怎样?”
他别的不偷,偏偏偷这个蛊虫是想做什么?
还不待他问?,季青珣就将其中?一只放在自己腕子上。
那只白玉小虫接触到肌肤的温度,慢慢复活过来,咬破了?皮肉,钻了?进去?,在皮下撑起一个小鼓包,继而消失不见?。
李持月眼睁睁看着,眼睛瞪得更?大,“你在做什么?”
她去?搓他被虫子咬破那块皮,然?而虫子已经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血点。
季青珣将她的手拉过,将另一种虫子放在她手臂上。
“你在干什么,松手!”李持月要把手藏起来。
可是季青珣握紧了?她的手臂,不让她将虫子抖落,那虫子像刚才一样,钻进了?她的皮肉,消失不见?,季青珣这才放开。
她去?摸,去?打,怎样都不能把虫子弄出来。
李持月怒不可遏,这浑人,什么东西都是能往身体里放的嘛!
她如今事事谨慎,一只虫子钻进身体里,感觉简直可以说?得上恐怖,抬手直接狠狠抽了?季青珣一巴掌:“你在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会挨打,硬生生受了?,笑道:“这样,你就不会总是想要不要杀了?我,也不用担心我会再?骗你了?。”
季青珣知道她长?久以来的忽冷忽热是什么缘故,这同生蛊,就是用来打破那些芥蒂的。
“疯子!滚出去?!”李持月气得手抖。
就这么一会儿,她的一辈子就要和季青珣绑在一起了?,他怎么能不问?自己的意思!
季青珣却愉悦极了?,扑过来贴着她的脸亲昵道:“现在我们?同生共死?,阿萝,你开不开心?”
“不开心。”李持月寒着脸继续打他,不让他压在自己身上。
“我死?的时候,上官峤会回?来接我,到时候你死?远一点,别跟我一起走,没你的路!”
她知道自己说?什么话最能伤到季青珣。
果然?,季青珣笑意消失,心生生被她的话刺痛了?。
凭什么他就要被摒弃在外,那些话明明是他说?的!
季青珣真想跟她说?:“你自以为的那些话都是我说?的,上官峤死?透了?,根本没有托梦给你。”
然?后再?好好看看她震惊落寞的脸色。
想了?想又算了?,惹她伤心做什么。
“你是故意气我,你知道我不高兴,非要这样说?。”季青珣搂过她,“说?吧,多说?几回?我就习惯了?,死?的时候上官峤要是敢来,我就打他!”
李持月的注意都在他圈住自己腰肢的手臂上。
自己的肚子现在不能压,手打上去?,清脆地一声,“撒开!”
季青珣又被伤了?一下:“你怎么浑身带刺?”
李持月情绪很?差,反唇相讥:“你不到这重华殿里犯贱,不就什么都不用听?朕也不用打得手疼。”
不行,还是越想越气,季青珣太过无法无天了?,给皇帝种蛊是一大罪,还有她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怎么处置的孩子。
就他会给自己找麻烦!思及此,说?话更?加不客气起来,把季青珣气得胸膛起伏。
秋祝听见?内室的争吵,在外面喊了?一声,“陛下?”
里面传出声音,“带他去?别殿居住,开了?宫门就赶出去?!”
跟着话一起的,是季青珣大步走出来的步伐,珠帘飞荡开,他消失在殿门外。
秋祝眼见?季青珣走了?,叹了?口气,大半个晚上都好好的,现在又是在吵什么?
“陛下,奴婢有一件事,不知应不应告诉陛下。”
秋祝想着上官御史已经死?了?,再?好也只能累主?子思念罢了?,他不能再?关心也无法护着主?子,相反,季少卿这许多年?对陛下的真心秋祝看在眼里,如今两个人关系好了?,主?子才能过得开心些。
“什么事?”
“是当年?丹溪城上官御史死?后的事。”
李持月怔怔看着她。
等?秋祝出去?了?,她望着联珠帐上绣一支青莲发呆,还没从秋祝的话里回?过神来。
“上官御史过世的时候,您不吃不睡,后来熬不住了?,是季少卿扮成?了?上官御史的模样,陪了?您一夜,
奴婢虽然?不知道他同您说?了?什么,但是那一晚上您醒过来之后,就肯吃饭了?,季少卿也不让我们?跟您说?自己来过。”
他们?这些人会保密,也是为了?护着李持月心中?那点子念想。
至今她还记得那天晚上,
那原本不可能是季青珣能说?出来的话,她问?了?好几次,秋祝都肯定道:“那日确实是季郎君扮成?上官御史的样子,进屋和您说?话的。”
李持月呆呆望着床帐,他终究装作上官峤的口吻,对自己说?了?那些话。
那些让她重新振作,两年?里日日回?望的话,竟然?都是季青珣说?的。
李持月从枕下取出玉佩在掌心握紧,记忆又回?到了?上官峤和春信离开的那一天,他们?在自己眼前出事,她眼泪滑落。
不是一个梦,也不是上官峤的魂魄回?来找她了?,是季青珣的话让她坚持重新站起来的。
何其可笑。
上官峤到底是在坠下城楼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她百年?之后,真的就见?不到他了?吗?
造化为何这般弄人。
第二日,李持月召见?了?季青珣。
他进来了?,眼神竟然?分外温柔,好像已经忘了?昨晚争吵的事了?。
李持月看了?他一眼,在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心里藏着上官峤那些委屈,又挨了?她打,今天一来,又当做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了?。
反而他先开口请罪:“臣乱用那虫子,损了?陛下贵体,望陛下责罚。”
这件事确实该生气,但又……没那么生气,李持月知道他用那同生蛊是什么意思,就打消疑虑来说?,确实有这么一点用。
不过她也不敢轻信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又无从查证,还是得让人查清楚。
“你的处置不急,早晚要削了?你的官帽。”
季青珣也不怕,他琢磨出了?今天的阿萝有点不对劲儿,昨夜还喊打喊杀的,怎么今天说?着削官帽的话,却让他觉得有几分温柔。
“那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他问?。
“来人。”李持月唤了?一声。
宫人端着托盘走了?上来,托盘的锦帕上是十?几枚形制各异,水头上好的玉佩。
李持月道:“先前的玉佩不是摔坏了?吗,挑一枚吧。”纯粹当赔给他。
“不,臣就喜欢从前这枚。”
李持月看他腰间带着裂纹的玉佩,有些不痛快,“让你挑就挑,不然?就全赏你了?。”
季青珣腰上没那么多空地,说?道:“那陛下给臣挑吧。”
她没拒绝,起身走到玉佩前,“你喜欢圆的,还是方的?”
“这些陛下明明知道。”
季青珣跟着,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退一步就能撞到他的胸膛。
李持月拣起一枚圆月形的细瞧,季青珣却从她身上嗅见?了?一点药味,问?道:“你在喝药?”
李持月动作一顿,那药味是闻泠送过来的安胎药,她还没想好,就先喝了?。
“政事繁重,喝了?点安神汤。”她扯了?一个借口,将手中?玉佩塞他手上,“好了?,你下去?吧。”
季青珣怎么可能信,要去?拉她手腕,“是不是那蛊出了?问?题?”
李持月避开手:“你究竟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我只是担心你……”
李持月色厉内荏:“这里里外都是关心朕的人,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做,轮得到你来?”
她说?得不错,季青珣垂落下手。
李持月见?此,语气稍好了?一些:“好了?,真的没事,你要是不忙,就留下用膳吧。”
“臣乐意之至。”季青珣嘴上答应,心中?疑惑渐深,阿萝今天怎么怪怪的。
不过似乎是往好的方向去?。
他表面装作若无其事跟李持月用了?膳,等?出了?重华殿,转头就让人去?了?太医署。
“宇文珣让我盯好那丫头最近在吃什么药?”
敬大夫不大乐意,老使唤他算什么事啊。
虽然?不乐意,但也知道季青珣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手下的人拗不过他,索性该干啥干啥。
没两日,季青珣就找了?过来,问?他究竟是什么药。
“昨夜闻泠往御书房送过一回?药,我趁没人偷偷看了?药渣……嘿嘿!”
敬大夫笑着晃了?晃头,“你猜那是什么药?”
看到他在笑,季青珣心中?早已隐隐有了?猜测,他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那是……安胎药?”
“你小子是个聪明的,不错,咱们?这位女帝,身怀有孕了?。”
季青珣垂落的手倏地收紧,眼眸灿如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