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宋家庄阎王庙◎
从幸家回来, 幸芳休息了一晚,初四就马不停蹄的,跟宋文城去了宋家庄。
近乡情怯, 越是靠近宋家庄, 宋文城的心情就越不平静。十一年了,自从宋文城去参军,他就再没回宋家庄拜祭过聂风。
这么多年没回去, 也不知道聂风的墓如何了?想来肯定是好的,有宋少辉在, 他肯定不会让聂风的坟头长草。
就是,聂风真正的尸体在哪呢?
以前不知道聂风的墓是衣冠冢, 宋文城拜祭的很虔诚。这次知道了聂风的全部事迹, 宋文城就想去找回聂风真正的尸身。让她入土为安。
只是, 聂风已经死很久了。这么长时间过去, 曾经的线索已经被时间湮灭,宋文城怕他会无功而返。当年宋少辉掘地三尺都没找到聂风, 宋文城怕他注定要失望。
可是,不去宋家庄亲眼看看,不去认真寻找试试, 宋文城又不甘心。
母子连心, 宋文城哪能不在乎聂风?
明知不可能,偏要抱有一线希望。宋文城被这种心情折磨的越发沉默。
幸芳理解宋文城的心情。作为没有亲生父母的弃婴,如果有人告诉幸芳,她亲生父母的消息,幸芳也不能保持淡定。
幸芳默默陪着宋文城犯倔。誓要和宋文城一起, 去宋家庄看看。
幸芳不愿意留在家里, 宋文城也觉得夫妻一体, 有问题她们应该一起面对。他就没反对幸芳陪他一起去宋家庄。
这次去宋家庄有正事要办,不适合带小孩,双胞胎就被幸芳留在家里,交给钱小燕照顾。双胞胎感觉到幸芳和宋文城的严肃,没有闹腾,乖乖的跟钱小燕走了。
为了省时间,宋文城找朋友借了一辆吉普车,开车和幸芳去了宋家庄。
宋家庄离舒城不是特别远,自驾抄近路,差不多三小时就能到。路上,一直是宋文城开车。幸芳本来还担心,宋文城没有开车去过宋家庄,半道可能会迷路。
谁知,宋文城是个堪比导航的活地图。靠着曾经的记忆,宋少辉的口述,以及幸芳在新华书店买的全国地图,宋文城成功在三小时之内,把吉普车开到了宋家庄。
路上,宋文城没有一次被岔路口难倒。他就跟识途的老马一样,能在一片旷野和乱七八糟的岔路口中,找到最准确的那条路。
有很多次,幸芳看路看景都看晕了,宋文城却还是不受影响。他一直车速不慢的前进着。唯一能让宋文城减速的,就是需要急转弯的岔路口。除此之外,不论是碰见拦车的行人,还是挡路的石头,宋文城都有办法绕过去,不受路况影响。
宋文城不但车速快,开车不迷路,他车子还开的特别平稳。幸芳头一次坐小汽车,已经做好了她会晕车的准备。结果她提前准备了橘子皮、生姜片、还有塑料袋,却一样都没用上。
跟着宋文城从小汽车上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在村口写着‘宋家庄’的小村子,幸芳对宋文城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强了!永远分的清东南西北,找得到路,真的太强了。幸芳这个轻微路痴,羡慕宋文城这堪比导航的认路本事。
*
宋家庄是个不到一百户人家的小村子,平时村子里连个自行车都看不到,冷不丁开进村里一辆四轮小汽车。村民们就都挺好奇的。
听到车子行驶时发出的动静,闲在家的村民,基本全都顶着寒风出来看热闹。
“这是谁来了?咱们宋家还认识这样的亲戚吗?”
“没有吧?咱们宋家不都是贫民嘛?”
“这小汽车真不赖。瞅瞅那车身,真漂亮。”
“这车得多少钱?咱们村一年的收入,能买它一个轱辘吗?”
“能吧。咱们村今天收成还挺好的。咱这收入买不起车,买个车轱辘应该可以。”
“未必,这车一看就贵!咱们村连自行车都买不起,哪有钱买车轱辘?”
“害,你们研究车轱辘干嘛?主要的难道不是,谁开车来咱们村了吗?这可是能开小汽车的大人物啊!”
……
众人双眼冒光的八卦着。
幸芳和宋文城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在众人议论纷纷走了过来。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守的宋信之。
宋信之是宋家庄的主心骨。他原是宋家庄的村长,现是宋家庄的大队长。在宋家庄很有威望,是宋家庄辈分最大的人之一。
在宋家庄没有从家族改大队的时候,他还是宋家的族长,是宋家庄的灵魂人物。
他和宋少辉是同辈人,严格来算,他们是没出五伏的堂兄弟。宋文城小时候跟宋少辉回来拜祭,基本都是去他家歇脚。
因此,宋文城第一时间,礼貌的跟宋信之打招呼道:“二大爷,过年好。”
十一年过去,宋信之除了更加苍老以外,几乎没有变化。所以,宋文城可以很轻松的,把他给认出来。
宋信之数十年如一日,没有多少改变。少年的宋文城和青年的宋文城却变化很大。
十八岁的宋文城,满身书卷气,温润如玉,是个让人喜欢的翩翩少年。
二十九岁的宋文城,身姿挺拔,面容冷漠,是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硬茬子。
宋文城变化太大,今天他为了照顾宋家庄众人的情绪又没穿军装。打完招呼后,宋信之皱眉、警惕的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确定的问道:“你是老七家的?宋文城?”
“是我,二大爷。”宋文城乖乖的点头,看着有了一些他小时候乖乖仔得模样。“二大爷,我去年结婚了,趁着休年假,我带我媳妇过来看看我妈。”说着,宋文城拉过幸芳,介绍道:“二大爷,这是我媳妇幸芳。”
“二大爷,过年好。”幸芳紧随着宋文城,开口跟宋信之打招呼。
幸芳和宋文城都很有礼貌,态度很好,宋信之却反应平平,没有特别欢迎他们。
“嗯,过年好。”他不咸不淡的回了幸芳一声,就开始撵人。
“行了,行了,是老七家当兵的宋文城回来了,你们都赶紧回家。别在这杵着了。”
宋少辉和当兵,都是宋家庄的两大禁忌。宋文城一个人把这两点全占了,众人不用宋信之赶,就后怕似的着急忙慌往家跑。
三十年前的惨事,到现在宋家庄的人,都还记忆犹新。宋文城一个人破了两个禁忌,宋家庄的人怕死他了,哪还敢跟他沾边?
年长些的跑的飞快。
那些年纪小,没经历过当年惨案的小辈,有心留下看看小汽车,他们的长辈,却不许他们胡闹。揪耳朵,踹屁、股,扯领子,众小辈全被他们的家长,给撵回家去了。
热热闹闹的村口,瞬间作鸟兽散,只留下了宋信之还有幸芳、宋文城。
幸芳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这太夸张了。当年鬼子进村的事,已经过去快三十年,宋家庄的人至于还这样忌讳嘛?
现在是1967年,别说抗日战争,就是解放战争都胜利十七年了,宋家庄的人再见到宋文城,干嘛还反应这么大?现在又不是三十年前,参军会被打击报复的年代?
现在参军是光荣的。谁家有一个军官,是能光宗耀祖大喜事。宋家庄的人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幸芳第一次见这场面,心中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从小在宋家庄就是这个待遇的宋文城,却已经习以为常,不再追究。
宋文城好像没看见众人对他的嫌弃一样,神色如常的从车上拿出他早就准备好的祭品,对宋信之说:“二大爷,我不去坟地。我要去我妈去世的地方拜祭她,麻烦你了。”
说完,宋文城就安静的站在宋信之身后。
宋信之闻言越发的沉默了。他深深地看了宋文城一眼,见宋文城目光炯炯,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宋信之就知道他知道了真相,并且能够承受了。如此,宋信之收回目光,叹息道:“跟我来吧。”
说完,宋信之就沉默的在前边带路,没有任何要跟宋文城寒暄的意思。
宋信之不理人,宋文城也没有自讨没趣。他目不斜视的跟在宋信之身后,好像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他们两个安静的仿佛空气都是静止的。
幸芳一头雾水的跟着他们,不懂他们在搞什么?怎么说都是熟人,他们至于这么生疏吗?宋文城不是要找聂风的尸身嘛,他这样一言不发,还怎么调查?
幸芳担忧的看着宋文城。
不懂宋文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幸芳尽量配合宋文城,没有冒冒然的急着开口。
一行人沉默的走着,除了呜呜的风声,还有沙沙的脚步声,什么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就在幸芳憋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她们在一座破庙面前停了下来。
幸芳震惊的看着眼前的破庙,不懂宋家庄为什么要供奉阎王爷?还是十殿阎王?
正经人都拜佛、拜观音、拜月老、拜财神爷,谁拜阎王爷?!不修寺庙、道观,却把阎王庙修在村子里,这未免太奇怪了?
还有,她们不是要去拜祭聂风吗?宋信之领她们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聂风是在这里去世的吗?这……幸芳持续震惊。
看到阎王庙,宋文城波澜不惊的瞳孔,也震动了一下。曾经坚定的无神主义者,自从知道聂风尸骨无存,宋文城就不那么坚定了。
看着这阎王庙,宋文城和幸芳的想法差不多。都很不理解。
等宋信之拿出钥匙把庙门打开,示意宋文城和幸芳进去,宋文城才回神。
“谢谢。”宋文城声音嘶哑的道。
宋信之敷衍的点点头,沉声道:“你妈没有尸体,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去世的。这里是你家的旧址,我们最后一刻是在这跟聂风告别的。为了能让聂风早日投胎,宋家庄重建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建了一座阎王庙。”
宋家庄这边,有枉死之人,死后不能安息,无□□回转世的传说。聂风是宋家庄所有人的救命恩人。宋家庄的人怕她死后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他们就在这里建了一座阎王庙。为聂风祈福。
阴间的事情,都归阎王爷管。宋家庄的人想着,她们在这建一座阎王庙,日日虔诚供奉,也许哪天上天垂帘,阎王爷就听到她们的心声,允许聂风去转世投胎了。
这地方是宋家庄的机密之地,非本村核心成员,根本不准入内。曾经给宋家庄带来灭顶之灾的宋少辉,就是不被允许的人之一。
如果宋文城不是聂风的儿子,幸芳不是聂风的儿媳妇,她们是进不来这个地方的。
本来这地方被保养的很好,一点儿都不破旧。只是这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倡导破四旧。无数寺庙、道观被砸。宋家庄怕他们的宝贝阎王庙保养的太好,会招有心人的眼,他们就故意把阎王庙的外表,弄成了破破烂烂的样子。
破烂果然不招人惦记。这些年不论外边怎么闹,宋家庄的阎王庙都安安稳稳的存在着。
宋家庄的人对聂风是真的很感激。这个庙关系到聂风有无来生,他们就很重视。别看阎王庙的表面破破烂烂,但它的内里其实很干净、整洁。
十座阎王爷像,规规矩矩的呆在他们该呆的地方。每座神像面前,都摆着香炉,插着香。宋信之跟宋文城说话的功夫,已经熟门熟路的去扫香灰,擦神像了。特别的小心翼翼。特别的虔诚。
幸芳头一次参加这么特别的拜祭仪式,她跟宋文城一起给十个阎王爷都烧了纸钱,上了香之后,她们就在屋子的正中间画了一个圆圈,开始给聂风烧纸钱。
一边烧纸钱,幸芳还一边碎碎念。
“妈,我是幸芳,宋文城的媳妇。我和宋文城一切都好,你在下边请放心。这些纸钱你不用省着花,等清明我会继给你烧。望你一切安好。”
相比幸芳的唠叨,宋文城的话要少很多。除了在烧纸钱之前,他叫了一声聂风的名字,让各路神仙鬼怪知道,这纸钱是烧给聂风的,他就没有再开口说话。
宋文城沉默把聂风爱吃的菜,还有过年应该吃的饺子、肉菜摆好后,就一直安静的守着火盆烧纸钱和金元宝。
幸芳偶尔会被烟呛到咳嗽一下,宋文城却完全不受影响,一直安静着。
火光映红了宋文城的侧脸,让他锋利的眉眼,变得柔和许多。烟雾缭绕中,幸芳有种宋文城在默默落泪的错觉。
但其实宋文城不但没哭,他看着还比平时更冷一些。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宋文城冷血。熟悉他的幸芳却知道,他是偷偷的难过。
宋文城的难过是心伤,很少表露。幸芳无法为宋文城分忧,只能安静的陪着他,告诉宋文城,不论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有她一直陪着他。
噼啪的火苗中,慢慢的,最后一个金元宝也化为灰烬。
等幸芳把她们带来的东西烧完,不等她们再默默哀悼,宋信之就催着宋文城和幸芳赶紧离开。
“拜祭完赶紧走,这里不宜久留。”宋信之毫不留情的赶人道。
红小兵们是很闲的。越到过年缺钱花的时候,他们行动越猖獗。宋信之不想惹没必要的麻烦,就不想被巡逻的红小兵发现这里的端倪。
宋文城也不想这里被发现,打扰聂风的清净。他没有啰嗦,听话的和幸芳起身离开。
等他们出了阎王庙,一直沉默的宋文城才道:“二大爷,我能在村里走走吗?”
“不行!”宋信之斩钉截铁的回答。
宋文城在宋家庄还有个别名,叫灾星。宋信之没第一时间把他从村里轰出去,已经是很给面子,很够意思了。
让灾星宋文城在村子里乱走乱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被人毫不留情的拒绝,宋文城也不恼,他依旧很有礼貌的问道:“那您能跟我坐一会儿嘛?我想听你跟我讲讲我妈妈的事情。”
这回宋信之沉默着,没有再拒绝。他说:“走吧,去我家坐坐吧。”
于是,幸芳跟宋文城就跟着宋信之去了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