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怪物(1 / 1)

隐痛 白小侃 3526 汉字|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1章 小怪物

  章涌森中午又做了鱼, 和章玥面对面坐在烟柜旁吃饭时俩人聊起天来:“这就挺好,他只要不去赌,哪怕在家待着什么也不干都是好的。”

  章玥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什么也不干他们怎么生活?”

  “也就紧这一阵儿, 等厂里的事儿解决了, 他们停发的工资都会补上。”章涌森道,“再说简昆那小子机灵,这么多年简营都那样, 自己都顾不上哪顾得上他,他靠自己东拼西凑也能勉强吃个饱饭。”

  章玥想起简昆总是无所谓的样子, 他说话飘着不服的劲儿,笑起来又很阳光, 人虽瘦, 背却挺得很直, 行为时常不妥, 却像被晨风吹落朝露的草,总有无尽的快意。

  她又想起那天在仓库看到的简营, 很有一种绿意被凛冬抹杀的心疼感。

  “别说他们了,咱聊聊自己吧。”章涌森替她夹了一筷子鱼。

  她问聊什么。

  章涌森说:“过几天你妈要来看你。”

  章玥捉筷的手顿住。

  章涌森:“她想到时候和你吃个饭,已经和我说好了。”

  “我不去。”

  章涌森看了看她:“等你去兴市上学, 总要见面吃饭的, 先熟悉熟悉也好。”

  章玥:“去了再说。”

  “我已经答应她了。”

  章玥抬头:“你答应他你去,我又没答应她。”

  章涌森沉默几秒:“别说气话。”

  “这不是气话,是真话,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就答应和她吃饭。”

  “问了你肯定不去。”

  “知道我不去还答应。”

  她还小的时候,章涌森连给她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会先征求她的意见, 如今这样却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越想越气, 撂了筷子:“您别这么着急, 等去了兴市,我就住校,不给您添麻烦。”

  “说的什么话。”章涌森淡定夹着菜,“不过住校也好,你总有一天得独立,就当提前练习了。”

  她心中的委屈劲儿直冲脑门:“我不独立吗,我很依赖你吗?”

  章涌森:“你很独立,不管去哪儿我都放心。”

  这话仍有几分撇下她的意思。

  她心中不爽,饭也不吃了,搁下碗筷气冲冲进了小屋。

  章涌森没再说话,一直在烟柜后坐着。

  躺在小床上的章玥辗转难眠,去兴市开店的事儿还没提,章涌森就又说这种气人的话,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并且不打算原谅他。

  等她从小屋出来准备去学校时,章涌森仍在那儿坐着,指指冰柜道:“喝碗绿豆汤再走。”

  她不理他,也不喝汤,背上书包就走了。

  如果时光能倒退,她决不会和章涌森赌气,也决不会在他叫她喝汤时置之不理。

  章涌森是趴在烟柜上死的,那姿势就像睡着了,神态也像睡着了。

  章玥此后再也记不清这天晚上的全过程,像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即便后来脑中偶尔会闪过诸如章涌森后脑勺有根白头发般的细枝末节,却始终凑不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画面。

  章涌森的后事是许茂张罗的,她像个陀螺一样跟着许茂转,想不明白章涌森为什么突然就死了,直到许茂转身和她说话。

  她看见许茂的嘴张张合合,他似乎说了很多话,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清,只看见他开合的嘴巴和额头的汗水。

  章涌森也爱出汗,尤其今年,很多个午后都是一脑门的汗,可他不吹风扇也不开空调,只是脸色苍白地说着没事,却连个好觉都睡不了。

  那会儿她在干什么呢,她似乎有所察觉,但没追究到底,她为什么不追究呢?

  她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许茂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她仍然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的脸被逐渐放大且越来越模糊。

  终于,她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她起床,又像陀螺一样跟在许茂身后转。

  从晕倒到醒来前后不过五分钟,许君莉的妈妈刘珊让她躺着休息,她不愿意休息,许茂便由着她去。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章涌森最终被埋在离电厂几公里的坟地里,许茂对章玥说她爷爷也埋在那儿,也算落叶归根。

  返回的时候章玥沿路一直走,从白天走到黄昏,路过田野和河流,她一刻不怠慢,仿佛停下来就会跌入深渊。

  后来天边最后一点光亮被黑暗吞没时她才转过头:“别跟着我。”

  简昆穿一件T恤和球鞋,从路边亮了灯的屋檐下走出来:“顺路。”

  “你从一开始就跟着了,顺的什么路?”

  简昆懒懒道:“没办法,回家就这一条路。”

  他递给她一瓶拿了一路的矿泉水。

  章玥:“我不累。”

  “也不渴吗?”

  她这才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接过水一口干掉了一整瓶。

  “饿吗?”简昆又问。

  “不饿。”她说。

  “走吧,回家。”他打算送她。

  章玥:“……你别管我了。”

  简昆:“不管你怎么着啊,再从天黑走到天亮?许君莉她爸和我说了,让我今晚送你上他们家住去。”

  “我不去。”她说。

  “那你想去哪儿,回自己家?”

  “你别管我行吗?”她又说。

  “不行。”简昆说,“再这么走下去你这腿就废了。”

  一直走着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她才感到双腿发颤,再往前时,两条腿像驮着两匹山一样沉重。

  确实走不动了,她于是去屋檐下坐着,简昆也跟了过去。

  “我就想静静,你能不能别烦我。”她对他道。

  简昆有些无辜地说:“我也没说话啊。”

  她懒得理他了,疲惫地看着路面。

  简昆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两分钟后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只烤肠。

  他在她旁边蹲下,递给她一只。她不接,他坚持递,她只好接了。

  “吃完这就跟我走吧,去许君莉家,人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了。”简昆说。

  章玥:“我没胃口吃饭。”

  简昆:“那也得去啊,你一个小姑娘,总不能在大街上晃一晚上吧。”

  最终她被他送去了许君莉家。

  到时徐茂和刘珊很热情地张罗,许君莉也不停地给她夹菜,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进屋躺下了。

  晚上是许君莉搂着她睡的,许君莉红着眼睛在她耳旁道:“没关系的玥儿,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床头有盏台灯,灯罩下扣挺深,被削弱的光芒照在天花板上时已经变淡许多。她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天花板的两只眼睛动也不动。

  因为这事儿牛沭仁准了她好几天假,但她不想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和许君莉一起去上学。

  大家看见她时都挺意外,也有深表同情的,看上去比她还难过,她反而很平静。

  中午放学她骑着车在路口转了个弯,许君莉在身后叫她时她才想起来该去她家吃饭。

  她对许君莉说:“我回去一趟,一会儿过去。”

  她把车停在那幢旧楼下,沿那扇常年敞开的蓝绿铁门进去就是灰扑扑的水泥楼梯。因为楼里常年住人,楼梯扶手倒是很干净。

  她走上楼梯,在第一个转角碰上刚巧出门的张老太。老太太看见她时挺激动,一顿热情地安慰后她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双方上下交错着离开,张老太扭头对老伴儿道:“她爸都死了她怎么也不哭一声儿?”

  另一个小声说:“我也没看见她哭,出殡的时候都没见着。”

  “挺冷血的,像个小怪物。”

  “……”

  忽然“哐哐”两声响,是身后的简昆抬脚踹向楼梯扶手。

  “坟上待着去吧,那儿不缺人哭。”他抬脖子朝着他们道。

  张老太刚平息的激动又复苏起来:“你个逼崽子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得亏她老头儿及时把人拽回屋里,才避免了一场纷争。

  章玥站那儿看着他:“一把年纪了,再气出个好歹。”

  他大步跨上楼梯往她跟前走:“精神气儿比我都大,能出什么好歹。”

  章玥勉强笑了一下,领他一起回了家。

  她和章涌森住的房子不大,进屋是客厅,靠墙一张沙发,靠里是阳台,阳台上还挂着两双袜子。

  刚出事那天简昆来过一趟,这会儿熟门熟路直接去了厨房烧水。

  章玥回这儿并没有目的,因为几天不回感觉像过了很久似的,就想回来看看。

  章涌森的房间不大,素色枕头上放着叠好的被子,只一边床头有台小柜子,柜上放着台灯和水杯。

  床尾一张书桌,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他生前未吃完的药。她拿起那些药瓶本想全部收拾起来,临了又想保持原样,全部放了回去。那瓶身不稳,猛地歪倒在桌上时掀开了那本薄皮书的扉页。

  章玥这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诊断书。

  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详细写着章涌森的诊断结果。他因病而亡这件事儿毋庸置疑,章玥疑惑的是自己竟一点儿不知道他曾去医院看过病。

  她盯着那纸上的日期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正是章涌森说他的朋友要来接他去市里聚聚的那一天。

  她一定是因为头天俩人为去兴市闹不愉快而涨浑了头脑,也不想想,他的朋友既然能来这儿,在店里或者家里都能聚一聚,何必非要再跑去市里。他分明是去看病的,也不知他独自一人是怎么坐的车、怎么看的病。

  她心中似有超载的重物直往下落,又想起那句是谁照顾谁的混账话来,却也只是沉重的苦涩,她依旧哭不出来。

  “我真是个怪物。”她对站在身旁的简昆说。

  简昆愣了一下:“那种嚼舌根的话有什么可听的,那些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尽胡说八道别人家的事儿了。”

  章玥看着他。

  “真的。”他说,“昨天还有人说刘岩浆他爸把卸煤机搬家里私吞了,那玩意儿多大,能放家里?人为厂里守着那些东西,到他们嘴里都变成偷东西的嫌疑犯了,理他们干什么。”

  章玥叹了口气。

  “别理他们。”他又说,“什么怪物,顶多像个动物,像小狗儿。”

  章玥抬脚踹他。

  他嘴边浮起个笑:“我妈走的那会儿……虽然和你爸情况不同,但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到现在都哭不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人和人不一样。”

  章玥看着他:“你知道你妈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他说,“不管去哪儿,总比留在这儿好。”

  章玥:“也是说走就走了,没给你留什么话?”

  “话没留,留了根项链,上回车行被砸,我拿去当了。”他说。

  “当了?”

  简昆:“总不能卖了吧,就那一个念想。”

  章玥又看了看他:“她迫不得已才走的,肯定也舍不得你。”

  “行了。”他说,“我安慰你还是你安慰我啊。”

  “就不能互相安慰么?”

  简昆笑:“行,那你安慰安慰我。”

  章玥:“我不是说了么,她也舍不得你。”

  简昆:“一走了之叫舍不得?睡大街捡垃圾都不抛弃不放弃,那才叫舍不得。”

  章玥沉默几秒:“那样的话就不能上学了,她也是为你着想。”

  “我现在和不上学也没太大区别。谁考虑过我的感受,还都他妈说是为了我好。”他看着她,“不是说你啊。”

  “我知道。”章玥说,“只是你还留着项链,我还以为你不怪她。”

  简昆说:“我不怪她,那项链只是一种……说不来,一种过去的见证吧。”

  章玥没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看不出来我还挺脆弱?”

  “也不是。”章玥说,“你现在看上去就挺脆弱的。”

  他微微抬了一下眉头,极轻微的笑容里带着点痞劲儿看着她。

  章玥:“脆弱怎么了,脆弱又不犯法。”

  他那点劲儿化成一滩温柔的水,笑了出来。

  “你会原谅她么?”章玥又问。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就这样吧。”他说着沉默一会儿,“好了,该我安慰你了。”

  “不用了。”章玥说,“我本来挺难受,听你说完好多了。”

  说完俩人皆一愣。

  章玥补充:“我不是那意思。”

  简昆盯着他。

  “我都说了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他笑着问她。

  “我意思是你经历的事儿其实比我惨……不是,是和你相比,我算幸运的了……总之,谢谢你的安慰。”

  简昆还笑着:“不是你安慰我吗?”

  “那你得到安慰了吗,这会儿好点儿了吗?”

  简昆点了点头:“你呢,好点儿了么?”

  章玥也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