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上红鹿山,与他诀别的时候。(1 / 1)

天欲雪 风里话 4173 汉字|2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一回 上红鹿山,与他诀别的时候。

  后来再见,她已经要分娩,神思都是混沌的。待分娩结束郁症便彻底爆发,他们都还来不及好好说话。

  所以,要是恢复了记忆,她是依旧选择独自前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愿意同行。

  愿意同行的。

  贺兰泽安慰自己。

  世人苛责她,以声名诋毁她,都道她配不起自己,拖累自己,让她寸步难行。

  平心而论,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难以更改世俗偏见。

  如果注定她难走近自己,那他多走两步总成吧?

  所以世俗加于他身的东西他都不要了,和她一样孑然一身。

  不能并肩享万丈荣光,那么我们相扶走崎岖小道。

  如此,长意不会不要我的。

  这是正月二十,贺兰泽已经在无极峰半山腰上,虽已感受到冰雪的彻骨严寒,然抬头望向漫天积雪,他看到的依旧是纯洁和希冀。

  地图刻在脑海中。

  再往前三四里地,坡度更大,已无落脚梯石。

  他加快速度前行。

  未几,便到绝路,按地图所载当是距离顶峰还有六十里。

  便是所谓飞鸟不渡之处。

  他根据日头辨出方位,观察四下山壁,将少许凸出可勉强借力的位置记于心中。

  然后根据目测的距离,抽出袖中刀,插入石壁中,落脚借力,跃身踩刃而上。足脱刀刃的同时,他左手挥出长鞭勾回袖中刀。

  如此跃上第一处,前进三里。

  第二处凸出的位置稍近,不必刀刃借力,他便没有停下喘息,直接点足越上,如此又进两里。

  接下来,周遭无有凸出处,便需要再次插刀锋做借力点。因在半壁中,虽踩了一点实地,却也不完全受力。

  贺兰泽插刀入石岩时又快又牟足了劲,一瞬间竟是火花四射。他提气越身,竟然见藤蔓,只心下一喜,手刀揽鞭攀手荡过……

  如此有凸处借力,无落脚处便插刀锋点足,偶遇藤蔓则攀藤而上……

  终于在日头偏西,剩得最后一抹余光的时候,他翻身到达无极峰顶。

  这方外红鹿山至高地。

  来不及俯瞰群山,他捂胸跪地,吐出一口血来。

  待喘出一口气,方觉牙根酸软,浑身累及而颤。如此冰雪地,汗水却打湿衣衫,模糊眼帘。

  亦是在这水雾迷蒙中,他看见自己一双手已经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而待神思回转,才意识到左臂骨骼刺痛,晃动不已,竟是脱臼了。他合眼缓了缓,撩起衣袍塞在口中,给自己正了骨。

  也未敢休息太久,待攒回一点力气,他便寻来洞穴容身。

  否则这四下积雪,无需一日半夜,他就会冻死在这处。

  索性钻石取火这等事,在年少时随暗卫一起训练的时候,他早已熟稔。

  暮色落下,火光燃起。

  他在这处已经数个昼夜,看地上记录的日子,这日是正月二十九。

  离开长意的第十三日,距离芝蜂草开花还剩三日,贺兰泽终于寻到她的位置,见到她一尺半的碧绿身姿。

  火光映照着他被划伤的面庞,他在火光中想花草模样,想他的长意。

  薛真人说,只要草药带回,配方给她服下,控制她心绪不受刺激,根基便能补回大半。

  以后慢慢养着,总是一日好多一日,寻回常人寿数也不是不能。

  他已经带她离开是非地。

  山中祥和,无外人相扰,她自然不会受刺激。

  而草药亦即将到手,所有的一切都往明光方向走去。

  曾有几许,人事嘈杂困扰,他亦有过彷徨,将她从崖底带回是否是错的?

  没有错。

  他告诉自己。

  纵是人世多艰难,我们即将走出困境,看见救命的花,融雪的阳。

  以后红尘外,只有你我。

  二月二龙抬头,无论阴晴,无极峰上始终冰雾缭绕,寒气弥散。贺兰泽按先前做好的标记来到北涯钻石生出火堆,后以雪煮水,静待花开。

  滚烫的水透过寒雾浇淋而下,第一朵扇形小花转眼枯萎,连着他的一颗心。

  是啊,何处植被能耐如此高温!

  纵是古书这样载,依旧是荒唐。

  他的心跌一半,被他理智提起。

  再等等,再等一等。

  他和长意,没有十恶不赦,不该这般频遭绝境。

  太阳光经过冰雪折射,成七彩色,落在枯萎的花朵上,慢慢竟成金玉色。

  贺兰泽展颜,一颗心随花朵一起重生。

  是造物主的神奇与恩赐。

  他艰难转向西头,虽看不见他的妻子,但那是他妻子所在的位置。只是想站起极目,因腿脚冻僵而踉跄跌倒,再难起身。

  但他还是抬起头,目光穿过七色光,用力远眺。

  西头第七峰上,谢琼琚坐在院中晒太阳。

  读无极峰之高,无人攀过;峰顶之冷,群鸟堆尸。芝蜂草身在绝壁,崖山沸水难生,崖下寒潭千尺。

  这些篇章字句,自贺兰泽离开,她每日反复诵读。

  是的,每日诵读。

  正月十七那日,薛真人过来给她施针,皑皑尚且诧异。后来她与皑皑说,是我交代的薛真人。

  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临窗的位置,眉宇神色清明坚毅

  她说,“为两件事。”

  “一件事,你阿翁不在,若是我再昏睡良多,你会孤独害怕。不可以留你一个人,向哑巴一般,无人言语。每日与你说说话,纵是一时半刻,你也很开心是不是?”

  小姑娘双眼通红,点头。

  谢琼琚便笑,“就是啊,日子要有盼头才能过。”

  她再道,“另一桩,你阿翁此去,我只晓艰难,但不晓如何艰难。我要知道,要感受,要记得他那样爱我。”

  皑皑问,“那是……如何艰难?”

  谢琼便翻书于她看。

  彼时是正月二十二,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一难。

  【极峰之高,无人攀过。】

  “六十里绝壁,几乎没有着力点,那么你阿翁攀过去,需借物、寻点、一气跃上。届时寒风里淋漓生汗,疾行中精疲力竭,至顶峰轻则伤重吐血,重则已跌谷底,尸骨无存。”

  正月二十四,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二难。

  【峰顶之冷,群鸟堆尸。】

  “那处除了野生草药,无虫蚁鸟兽可充饥。且当你阿翁已至无极峰顶,不奢望他三餐饱腹,只求能有花草吞食,有石木取火。你阿翁出身至贵,乃天家子嗣,然担着皇子之责,却从未如同王孙般成长。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他很小便在暗卫营磨炼。想想当是能挨过去!”

  谢琼琚笑,落下泪来。

  转月二月初二,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三难。

  【芝蜂草身在绝壁,上是崖山沸水难生。】

  “你阿翁需要侯在绝壁上,等待花开。选地煮水以滚水灌溉,不能错一片刻。如此,他需在冰天雪地里等候,雪水会冻僵他的足,他的腿,他的全部身子。花有七朵,候七次,七次……”

  七次七花开,乃是四十九日后,三月二十三。

  添上他回来的日子,想来是受了点伤,倍至为十日归程。

  如此,四月初三,他怎么都该回来了。

  然而这日已是四月初八,两年一度的开山日,入山的有缘人都来了,贺兰泽却没有回来。

  从山门返回的谢琼琚坐在院落里,读已经读烂的字句,给皑皑讲述第四难。

  【下是崖底寒潭千尺。】

  她的身子在等待中枯败,同生的信念亦慢慢被摧毁。

  去岁七月判给她的寿数便只有一至两年。

  若苍天苛责,乃一年止。

  如今便只剩三月,百日尔。

  她穿着在开山那日,特地请门中童子下山置办的百褶缠金拽地长裙,簪着相配的蝶恋花头面,将孩子抱在膝头,逆光而坐。

  “芝蜂草生长的地方,下面是一汪千尺深的寒潭。你阿翁在绝壁上摘花,掉入潭中也是有的。书上说,那是一处活水寒潭。所以我们在最坏的境地里抠些好的想。譬如他落入寒潭,没有溺毙,只是被冲走了,在寻回家的路。受点伤也无妨的,我问了薛真人,大抵会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伤,譬如寒症,肺疾……但是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了,对不对?”

  谢琼琚抱着女儿,用下颌磨她发顶,随着最后的泪水落下,双眼缓缓合上,“你阿翁回来,若阿母未醒,或是已经醒不了。一定记得告诉他,无论他如何,是否伤病残缺,我永远都爱他。”

  *

  其实不过是延后了十余日,并不是太多漫长的日子。只是于谢琼琚这般根基几乎毁尽,病入膏肓的人而言,一夕如一年。

  她依旧执拗地让薛真人每日催她醒来,又时因执念在身,偶尔自己也能转醒,只是已经下不了塌。

  在如此耗尽心力的等待中,她没有等到回贺兰泽。

  哪怕是落水伤重的他,都没能等到。

  而是先等到了谢琼瑛,等到一场大火。

  那是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开山后,将将布阵结束的红鹿山脚,兵甲罗列,火把高燃。

  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趁着诸侯尽会西北九皇河一带,从永昌郡乘虚而来的谢琼瑛。

  两拨对谢琼琚皆恨之入骨的人,专门递给他的情报,经他反复核实,确定贺兰泽兵甲尽归官中。再不是前岁那般,谢琼琚虽孤身在此山,却还是无数兵甲伏在山下。

  如此,他趁着四月初八后,阵法开启又关闭最薄弱的节点,领兵而来。

  欲要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

  只是未曾想到,山下阵法精妙绝伦,根本不是随便可以破开的。

  遂丧心病狂纵火烧山。

  又传人不断往山上喊话,只要她走出山门,便可止息火势,退兵而去。

  他的阿姊,从来不累无辜。

  纵是他还不清楚谢琼琚此时情境,不知她如今对他记忆尚且还是那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若是他不放这把火,只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或许她真能随他走,甚至走之前还会让他先去寻贺兰泽。

  他便真的能达到“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的意图。

  可惜他不知,用了这般粗暴行径。

  一时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然而,只要他出现,多来都是不好的。

  谢琼琚被赶下山门救火的人群扰醒,护着皑皑听从薛真人的安排,同其他人转移往第九峰。

  然而纵是夜风呼啸,干戈四起,隔着漫天火光,泱泱人群,她还是隐约看见被兵甲护着,越过阵法上山而来的谢琼瑛。

  火势太大,似在他身后吞噬万物。

  她将贺兰泽的话记起了一半,说是前头七月他们姐弟争吵自个才伤成这般,眼下她怒从心起,倒也不是欲要责备他旧事,只是惊诧这人怎会有如此行径。

  这得呵止住才行。

  谢琼琚觉得,他简直反天了。

  然而,她才甩开侍者搀扶的手,踏出一步,只觉脑海中亦是一片火光腾起,她的阿弟就在火中央。

  心里有个声音说,烧死他,烧死他!

  他该死!

  烧死他!

  本就是漆黑的夜路,她的眼前彻底不见光亮。

  只有气血在翻涌,腥涩在弥漫,一口血从激荡的心绪中喷出,彻底散了意识。

  ……

  贺兰泽在四日后回来此间,看见的便是红鹿山半山灰烬,草木尽屠;还有他的妻子昏迷于榻的模样。

  倒也不是睡得十分安静。

  她紧闭着双眼,时不时就吐出一口血来。

  薛真人与他道完原委,从他手中接过芝蜂草,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建议,“相比尊夫人根基毁尽,气血亦即将熬干,您从寒潭染的寒气,伤得肺腑,若用此药,都能痊愈。”

  形容狼狈的男人微移了目光,缓缓落在对方身上,依旧是温声浅语,“是您让我去寻给我夫人的,这药是她的。”

  医者长叹,“夫人此状,老朽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还是有希望的,她有气息的。您看,她的身体还有血。”贺兰泽看着榻上人又一次吐出的鲜血。

  薛真人无奈将原话告知,“四日间有一刻清醒,这是夫人的意思。”

  她原话,“你能回来,她就很高兴。是她没出息,等不动了。”

  “病中人缪话,她说的不算。”贺兰泽神色平静,只忍不住咳了两声,只从薛真人手中拿过草药,“真人若不愿施救,在下不勉强。只是这草药是在下的,在下自个处理。”说着,便手中施力,欲要折断揉碎。

  薛真人一把夺过,摇头叹息。

  只吩咐童子给贺兰泽开一贴驱寒的汤药。

  按方配药,分了七次,每隔一日给她喂下。

  都是皑皑和医官侍奉的谢琼琚。

  自小生杀、不信神佛的男人在佛前折腰,低头叩首。

  点长明灯千盏,与香火不绝。

  日升月落,药一盏盏喂下,喂多少她吐多少。

  第七日,连着出家的僧人都劝,“施主何必与鬼神相争,逆天命,倒生死而行。”

  他抬眸看对方,亦是受了她嘱托的人,欲将完好性命保全于他。

  僧人不打妄语,持佛珠道,“且不论尊夫人所托,施主当记得您当日临去前,其实已经看到了天命。”

  他双手摊开,是两枚筊杯。

  贺兰泽看向筊杯。

  上元夜,谢琼琚入睡后,他曾在这里起卦,原是为了祈福。

  却不想九卦尽,都不得圣筊。

  来回往赴皆是笑筊,哭筊,立筊,所求神明皆不应,卦卦不得生。

  这会他重新接来筊杯,握在掌心。

  “施主还是顺应天命的好。”僧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贺兰泽起身,不看僧佛面,只一手倾斜,由筊杯落地,皂靴踩碎。

  “大师亦当记得,那日离去,我又是如何说的。”

  卦卦不得生,吾命换吾妻。

  *

  这是第七日,三盏药尽,所有得了谢琼琚嘱托的人再三劝他无果后,只得遵他之意,继续熬药送来。

  他坐在她榻前,忍过肺腑里阴寒绞痛,撑住发颤的手,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喂给她,“天没收我,我回来了,你也该醒了。”

  皑皑守在一旁,看一身伤痕的父亲,又看昏迷不醒的母亲,轻声道,“无论他如何,是否伤病残缺,我永远都爱他。”

  贺兰泽喂药的手顿了顿,回眸看女儿。

  皑皑声音越发低柔,“阿母让我转给你的话。”

  “你阿母就这句说的是人话。” 贺兰泽嘴角噙起笑,转身继续喂她,“谢五姑娘,那你快些醒来,好好爱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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