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东苑。
室中央的翡翠琉璃小香炉内的迦南沉木香缓缓燃尽,正院那头才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
晏安宁挑了挑眉头,回身看向静立的储妈妈:“此次您有功,来人,给储妈妈看赏。”
郑妈妈掌管府里采买多年,在江陵城有不少得用的旧识,关于成氏的流言,便是借了郑妈妈的力。可晏家这边的族老,却是经了储妈妈的手,才“截获”了关系成氏命运的那封信。
储妈妈微垂着眼睛,余光瞥到那仪态神情愈发像上位者的年轻姑娘面上愉悦的神色,心头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上前弯着腰接过一沉甸甸的香囊,连声道谢。
看来,事情是成了。
她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有些后背发凉:她在晏家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成氏夫人有那样的把柄,这大姑娘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将人心掌控在手中,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待走出了院门,忽见大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招儿不知何时又去了外头,从她身边经过时微微点了点头,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行色匆匆地进了屋子。
储妈妈心思微动,脚步折返,靠在了门沿上。
“……姑娘,这是京城里来的信。您与相爷刚定亲不久就回了江陵,想来相爷定然也是心里头挂念……”
“……休要胡说八道,许是有什么正事……”
后头的话,声音便渐次低了,只是寥寥几句,却让储妈妈背后出了一身的汗。
纵然猜得出大姑娘定然不是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回了江陵晏家,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姑娘居然同顾家那位权势滔天的权臣,顾相爷定亲了!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储妈妈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东苑。
这么大的事,京城里怎么没传回半点消息来?
但对方若是那样权柄在握的人,拦截些消息似乎也不足为奇。
门第间的悬殊让储妈妈心里头惊疑不定,不知该不该信,可想起大姑娘惊人的美貌,想起在顾家所见所闻,想起顾家太夫人对大姑娘的维护,和大姑娘当过顾家七姑娘的针线师傅的传闻,又觉得似乎并不意外了。
晏安宁收回了目光,抬手在招儿的额头上敲了一记。
“你这丫头。”
捏着空信封,掀起了翡翠琉璃小香炉的炉顶,投入火舌之中。
招儿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扁着嘴撒娇:“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晏安宁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唇角提了提。
从前那个只知道跟在她后头吃吃喝喝的小丫头,终究心里也变得有成算了。
在如今的世道,也不失为件好事,到底总比让旁人算计得好。
那储妈妈因势利导,果决地充当她的眼线背叛了成氏,所图不过几两碎银和家中地位,用顾文堂的大名狐假虎威来吓唬敲打她一下,的确也可以让自己吃下一枚定心丸。
想起书信,神情不免微微一顿。
她写了那信作别后,他除却给她送来了几个护卫后,便没再留只言片语。
往日里她住在京城杜家,这人倒是每日一封书信,笔耕不辍似的,像将与她的往来也当成了一件必做的重要政务。
可赶路以来,一路上经过的驿站,也没有收到他的信。
莫不是嫌江陵山高路远,不愿折腾了?
还是说,他又被皇帝派了重要的差事,忙得无暇分身,再无拨冗问候她的心思了?
外头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哭闹声,将晏安宁飘飞的万千思绪拉回正轨,她站起身来,眸光里微微闪过一线光芒。
曲终落幕,也该去亲自看看那在戏台上唱了一辈子的人的结局。
……
成氏苍白着一张脸,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架着,再无往日的华丽雍容,唯剩下狼狈。
匆匆赶来的晏婉宁跪在青石小路上哀求阴沉着脸的晏樊。
“爹爹,我娘她是冤枉的,她一定是被别人陷害的,您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能就这样把她赶走啊!”
成氏的过往,从来是不肯让儿女知晓的,就连当年被她带进府里的下人,许多也因知道她狼狈不堪的过去,被远远打发到了田庄上。到如今,却是晏樊不愿意再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了——那晁姓官员的事,他心里实在忌讳,一时半刻都不愿再看见成氏那张脸,便顺了族老们的心意,将她赶到庄子上小住,对外只说是“养病”。
晏樊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敛着眉头扶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幼女起来,轻声呵斥道:“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莫要学得你娘那样的做派,难等大雅之堂!”
晏婉宁瞠目结舌。
她不明白,爹爹对娘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知道,娘出身不高,可往日里,爹爹从来不说这件事,一向都是维护娘的体面的。私下里,有时娘以舞作乐,爹爹也是甚为欣赏的……
一旁的成氏闻言,眸色更黯淡了几分,但很快她看到了带着婢女悠闲从容地走过来的晏安宁,她眸光一闪,便撑起了力气。
“婉儿!”
晏婉宁急忙跑到成氏身侧,面上全是堂皇慌张。
“你好好的,不要同你爹爹置气。娘只是暂时失了势,眼下你爹爹正在气头上,不宜同他硬着来。但你和康儿只要还好好的,只要都出息,你爹爹早晚能想起我的好来。你明白不明白?”
她十分了解晏樊。
对于他做的决定,他从来都不后悔,更不会有什么收回成命的举动。为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
好在,她心知肚明,她骤然沦落到这种境地是什么人的手笔……
成氏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恶狠狠地投向那风淡云轻地朝晏樊行礼的年轻姑娘。
一个黄毛丫头,竟敢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她很快就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晏安宁抬脚走过来,笑着道:“成姨娘,去了庄子上养病,可不要大动肝火,免得那病,越养越严重。”
一封婚前与人私通的书信,再加上族老们强硬的态度,晏樊便已经在族老们跟前开了口,会对外宣称,成氏并没有写入族谱,仍旧是一个姨娘之身。
只是这称呼这么快就冰冷地甩在成氏脸上,还是让这母女俩有些回不过神。
最先勃然大怒的是晏婉宁,她扬起手就想打她:“你放肆!”
明明昨日,她还是晏家最尊贵最受宠爱的嫡女,她怎么能接受,今日她就变成了一个庶女的事实!
穗儿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晏婉宁便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你……你快让你这婢女松手!”
晏安宁笑了笑,在晏樊皱着眉头走过来之前,低声道:“你才放肆,如今我不仅是你长姐,还是嫡姐。日后,你也等着看,落到你头上的,都是什么样的好东西。”
“别胡闹了。”
晏樊的训诫声落地,挥了挥手,成氏便被婆子们押上了二门外的马车,只带着个轻装简行的箱笼,可见这收拾行装连她的手都没有经过。
“爹爹……”晏婉宁恋恋不舍地从成氏身上收回目光,便将自己被捏红的手腕伸到了晏樊眼前,委屈地告状道:“您看看姐姐的婢女……”
晏樊看了一眼那手腕上的红印,几乎没怎么犹豫:“来人,这婢女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晏安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
“是二妹先一言不合便要对我动手的,父亲若要动我的婢女,是否也该先惩戒以下犯上的庶妹?”
“你匆匆赶来看热闹,还不许被看热闹的人生气吗?”
晏樊下垂着眼睫,表情看不出喜怒,语气里却是显而易见的一片冰冷,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
便有五大三粗的婆子蠢蠢欲动的走上前来,试图对穗儿下手。
穗儿眯了眯眼睛,有摩拳擦掌的态势。
“我看谁敢动手!”原本笑吟吟的大家闺秀忽然就变了颜色,招手一挥便有十数名护卫破空而来,面色沉凝地守在她们面前。
晏婉宁吓了一跳,拉了拉晏樊的衣袖:“爹爹,这里可是内院……”
言下之意,便是道晏安宁这样不守规矩。
“这是我的人,并非晏家的家生子,父亲想责罚我的婢女,需要我的同意。”她仍然在笑,但那笑意中却饱含着戾气,一时间竟然气势逼人:“而我……不同意。”
晏婉宁瞪大了眼睛。
她还从没见过家里族中哪个小辈敢同爹爹这般放肆,晏安宁她一个被顾家赶出来的丧家之犬,哪里来的人,又是哪里来的胆量!
“你劝诫我让全家恪守规矩,可你如今这般,岂不是倒行逆施?”
“……是父亲先偏宠二妹,无视规矩的。”
晏樊面上骤然间浮现出丝丝怒气,冷笑道:“那你为人儿女,却这般无视长辈,又是哪一家教你的规矩?”
“若是你还认我这个爹,便自己回去禁足半月,闭门思过。若是不认,你大可带着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回你的京城去!”
此刻,晏樊望着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个父亲对孩子任何的宠爱,只有审视与冰冷。
不同于晏婉宁,不过是被她的婢女掐了下手腕,便能让他心疼不已。即便,晏婉宁的生母,现在招了他厌恶。
晏安宁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女儿愿意禁足。”
晏樊面色稍霁。
他很不喜欢,这个女儿做些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成氏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也猜得出,是他这位好女儿的手笔。这些年他对成氏纵然也有许多积压的不满,却也不愿家丑被宣扬得整个江陵城都知晓,这位失而复得的女儿,实在是犯了他的忌讳。
好在,瞧上去还算怜惜父女缘分,只是若再有下次的事,他便不会再这样轻轻放下了。
晏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带着人走了。
招儿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姑娘,您别同老爷一般见识……”
明明做错事的是成姨娘,姑娘又没有刻意构陷,不过是将她当年做的那些丑事揭露了而已,老爷却将火全撒在了姑娘身上!
昨日她还在想,老爷对太太大概还是有些情分的,才会当着那母女的面认可姑娘的话,却没想到……
穗儿也是看着安静站着的晏安宁,欲言又止。
她没想到,姑娘会为了她和她的生身父亲这般对着来……
晏家对于姑娘来说,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否则,她也不会在京中大事尘埃落定之后,便急着赶回江陵。
如今,瞧着姑娘似是已经有些事得偿所愿了,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纵然结果是好的,可那些如刀刃一般的话,是否也会伤着姑娘呢?大大咧咧的穗儿,头一次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
她不由想着:若是相爷在就好了,故作坚强的姑娘,或许愿意在相爷面前表露些情绪吧。
晏安宁垂眸笑了笑,将两个婢女的手一左一右地紧紧握住。
“没事。”
她父亲对晏婉宁的偏宠,她早就有了预料。若非如此,这个口口声声道怀念亡妻的男子,又怎会在每年亡妻的忌日,同娇妾铺张奢侈地过幼女的生辰呢?
如今,只不过是让她亲眼看到,打破那些无情的幻想罢了。
她不委屈。
至少,不会让这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觉得她委屈。
晏安宁远远看了一眼成氏离开的方向。
那样怨毒的眼神,是给她留了什么样的大礼呢?
只是成氏恐怕不明白一个道理,磨出的刀刃若是太锋利,也容易伤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