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晏樊是有名的忙人,并未同这母女两个一道回正房。
一离开东苑,晏婉宁就忍不住抱怨道:“……娘,您瞧瞧她方才那话说的,倒像是我们不识礼数似的……不就是在京城长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样的傲气,还不是被阳安侯府赶出来了?”
话里充满了不屑,语气却在泛着酸。
她自小就知道,晏安宁有个了不得的姨母,竟攀上了京城的侯爵府——纵然只是个妾,却是能得脸到将她接到身边教养的,可见在侯府也是很得宠的。
江州府这地界,最大的官不过是个四品的知府,哪里又能与锦绣高粱的侯爵府相比?更遑论与这小小的江陵相较了。
晏婉宁素来是个心气高的,唯独长年累月之下,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对这个异母的姐姐心存戒备,如今见了真人,在众人面前露了怯,更觉自己矮了她一头。
原想着父亲定然不喜欢她这么嚣张跋扈的性子,哪知却未曾得偿所愿,一时更是气闷。
提起这个,成氏也是一阵怒火中烧。
没想到老爷心里竟然还念着那死了不知多少年了的江氏夫人,对她生的女儿竟然这般纵容……若说起不讲规矩,晏安宁那对她目中无人的态度才更加无礼吧!
但这些话成氏没法同晏樊抱怨,一旦说了,不免会被认为她刻意针对继女。
另一方面则是,近年来她和晏樊的感情已经大不如前。晏家生意越做越大,晏樊遇到的困难亦是越来越棘手,可行商的事情她是一窍不通的,这些年花过力气苦学也并未有什么起色,夫妻俩闲聊都没什么话题,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拣着家里一些琐事将与他听……
但好在她肚子争气,早早就给晏家生了个儿子。纵然晏康在行商上也没有多大天赋,可到底是晏樊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些年来跟着他走南闯北,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和关系,日后从他手上接过晏家的产业,想来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想到这些,成氏面色稍缓。
她辛苦了这么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双儿女么?
待得婉儿嫁进了那书香门第,康儿也娶一门官家小姐做妻室,晏家的孙辈便有机会入朝为官了。到那时,她纵然出身不好又如何,谁又能动摇她晏家夫人的位置?
晏婉宁见她没答话,不满地拉着她的衣袖:“娘,我跟您说话呢,您在听吗?”
“当然在听了。”成氏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低声道:“忍她一时又如何?如今你爹爹不过是乍然多了个女儿,一时新鲜罢了,晏安宁早都及笄了,又闹出被退婚的事情,没听你爹爹都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嫁出去吗?等她出了阁,这日子,可就没现在这么得意了!”
“您还真要帮她找一门好亲事不成?”晏婉宁嘟了嘟嘴,想到同晏家来往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自是心有不甘。
“自然是你爹爹都认可的好亲事才成。”成氏挑了挑眉,隐秘地笑了笑。
去年的时候,她刻意去给京城那边去了封信,其实就是想激怒京城的小江氏,让她安生地将晏安宁照管好,别弄回江陵来碍她的眼……那时,她犯了个小错被晏樊冷落,无意中发现了他贴身的衣物里也私藏着过世的江氏夫人的小像,一时冲动下以替晏安宁说亲的名目写了信。
以小江氏对她的印象,定然会怀疑她没存什么好心思。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信上提到的人家的确算得上是龙潭虎穴,只不过那时她只是在信上随意写写,实际上,晏家和那位宋员外从未有过议定亲事的打算,不过是她特意拿来恶心晏安宁的罢了——若她对这婚事有心,派人来打听一二,自然也就知道了内情。
那宋员外的确是家财万贯,也颇有手段,早年还推着姻亲当上了皇商,后来举家在漳城定居,生意也是越做越大,膝下几个儿女都是同当朝贵胄结的亲。论门第,其实还要比晏家高上一筹。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那宋员外的儿女们俱已长大成人,除却一个年幼的庶子,其余人都是原配发妻所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然前几年宋太太重病不治去了,宋员外年纪大了,就想找个年轻的继室照顾他,就这事,还被几个颇有成算的儿子阻拦了好一阵子。
后来,宋员外到底是拗过了儿子们放出了风声,可知情人却道,这老爷早已将家产都一一许诺好了,这新进门的太太除了能享几年荣华富贵,等这员外去了,便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
有这样的名声在,宋员外自然是寻不到什么好的继室了。但凡有些野心的人家,都看不上这亏本的买卖。可门第太低的,宋家又觉得侮辱了门楣,不肯点头。一来二去,这亲事也就耽搁在了这里。
这样的内情,成氏却是不好同女儿说的。她从来是娇养晏婉宁的,自是不愿让她听到这样的腌臢事。
但对于晏樊,她却有几分把握。
晏安宁嫁过去,或许不能因得到宋员外的偏宠多分多少宋家的家产,可却能以宋家太太的身份,为晏家提供便利。以晏家的手段,未必就不能虎口夺食,拿宋家开刀子……到那时,牺牲的不过是晏安宁的婚事罢了,但对晏家,却是大有益处的。
老爷从来都是以晏家的事为重,纵然对晏安宁有内疚不舍,可若是那宋员外主动求娶,要求促成婚事,想来他也没法拒绝。
嫁去了宋家那个火坑,即便是能活着归宁,日后恐怕也都要看她儿子的脸色过活了吧……
晏婉宁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问着她详情,成氏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意味深长地道:“……小孩子家家,哪里需要知道这么多?你只要安心备嫁便是……她那里,也得意不到几日了。”
此言一出,晏婉宁顿时犹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笑容又变得灿烂起来。
她明白,母亲这么说,定然是心里有打算了。
她可真好奇,她那好姐姐,会摊上什么“好”亲事呢……
*
遗憾的是,晏婉宁并没能很快如愿。
正当成氏热火朝天地联系着漳城宋家的人时,江陵城里忽然流传起了一则传言。
成氏一心忙于内宅,在外头的耳目并不算多,当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外头已经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传言说,晏家的主母成氏,竟然是江州府的乐妓出身,且近年来江州地界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赦,也就是说,成氏到如今,仍旧是贱籍。而按照大魏朝廷律法,贱籍人氏是终身不得为人正妻的……
战战兢兢来报信的婆子登时挨了一身的茶水。
班妈妈忙上前劝道:“您消消气吧,老爷在外头奔走,定然是早就听到消息了,可他如今都没来和太太您置气,显然是不放在心上的。这家里啊,还是老爷做主,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的。”
她知晓成氏的根底,自然明白这传言非虚,但那又如何?成氏夫人即便不能以晏太太的身份上晏家族谱,不能在官府报备,但她仍旧是当了这么些年的晏家太太,老爷也从没迎过新人进府……
这样一来,一个名头而已,又有什么要紧?
把眼前实打实的好处都拢在手里,那才是最要紧的。
成氏羞恼的神色微霁,但仍是愤恨难平。
“……怎生就这样巧,多少年都没人提起的事情,偏那小蹄子一回来,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她倒真是胆子不小!”
这样不指名道姓的骂尤不解恨,啪地一声,精致的霁红瓷碗摔在地砖上,碎裂成片。
班妈妈自然知道她骂的是谁。
自打她从京城回来,在太太面前禀报了大姑娘在京城的糗事,便甚得太太欢心,如今有什么大事,也都能陪着太太商议一二。说起来,也该感谢大姑娘。
“大姑娘如今或许是觉得自个儿没指望了,便破罐子破摔了,您可不能同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那才不划算。”
班妈妈的话正中成氏心坎,想起得意的儿女婚事,总算让她汹涌的恨意稍平。
院门外有人高声禀报晏樊来了,她忙让婢女看看自己的钗环,揉了揉眼睛,双目通红地迎了上去。
心里却是惴惴的。
多年的枕边人,她实在是太了解老爷了。
他素来好面子,纵然这件事情他夫妇二人早就知情,可闹得满城风雨却定然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因为这会让晏家很丢人。再者,她的出身,晏樊到底不是全然不介意,年轻时或许是看着她的颜色和生了一双儿女的情分,到如今,却是更加计较利益得失了。
唯有小意逢迎,让他心生怜悯,才能不招致他更多的厌烦。
“老爷……”
晏樊刚一进门,便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成氏抱住了。看着满屋低着头的下人,他的表情立时有些赧然,挥手命人下去。
“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只是妾身当年也是被逼无奈流落风尘,但在遇见老爷之前,妾身一直守身如玉,从未让他人染指过……妾室对您的情深意重,您一向是知道的……如今妾身害您这般丢脸,拖累我儿,只盼着老爷给我一把剪刀,让我死了去吧……”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听着令人肝肠寸断。
晏樊的目光却在她眼角的细纹上停留了片刻。
年轻时,仗着生得漂亮,哭得眼睛再红再狼狈,也是梨花带雨让男人怜惜的。可如今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仍旧这般作态,不免让人觉得不端庄,恰应了外头不堪入耳的传言……
晏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也有些拿不准自己的想法了。若放在往日里,即便是成氏不如年轻时貌美了,见她这般依赖于自己,他也不免是要怜惜几分的,可自打听了长女的话,心里倒开始更在意规矩礼数了……
但想起成氏为他养育的一双儿女,到底是念了旧情,有些不耐地拍了拍她的腰,敷衍地安抚道:“不必如此,这也不是你的过错。这些事,我自打将你带在身侧便是知晓的,这些年来,你没能以正室的名分上族谱,却还能尽心尽力为我晏家操持,实在是辛苦……”
成氏在他怀里没看到他的脸色,却能从语气中听出他的一些不耐,便见好就收地开始擦眼泪,免得惹人生厌。
只是开口时,仍然有委屈的意味在:“……妾身不觉得辛苦,妾身只是体恤老爷,这么多年都为晏家兢兢业业地着想,可未必家里每个人都这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晏樊听出她话里有话,蹙眉追问。
成氏欲言又止,最后才提起晏安宁刚回来时当着众贵女面前说的话,说到最后,又开始伤心起来:“……妾身知道安宁自小对我有误会,定然是不认可我的,但没想到,她竟然完全不顾及晏家的名声,竟将这样的事情抖落出去,害得老爷您难堪……想来江姨妈到底只是姨母,没有将她精心教养,才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这传言传出的时机,的确是凑巧,莫说是成氏,就连晏樊,心里也是有些疑影儿在的。但当着成氏的面,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你没有证据,不能这样肆意怀疑安宁……若不是她做的,岂不是白白坏了她名声?”
成氏继续抹泪:“妾身也不愿意相信,不过是非黑白,总得查一查,老爷不如将大姑娘叫来,好好问一问?”
晏樊迟疑了片刻,正准备颔首的时候,外头忽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樊哥儿在里头吗?快带着你那好媳妇出来!”
他愕然,脸色沉沉地站起身去看。
却见庭院之中,赫然站着几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却是晏家的族老。
“……族长,二堂伯,六堂叔,你们怎么来了?”
见到这几位,成氏装出来的苍白面色也顿时更白了几分。
“你还有脸问!你娶的好媳妇,让我们晏家丢这么大的脸!”
晏族长一脸怒容,胸膛上下起伏着,晏樊在一旁看着都生怕他老人家一个气儿没过来闹出事端来,忙命小厮奉茶,几位老者却并不领情。
“我问你,这成氏,到底是不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晏樊的二堂伯为人古板,此刻更是连那几个字都不愿意提起,咬着牙问。
晏樊神色赧然片刻,旋即低头道:“不瞒几位,事实……的确如此。”
身后低着头跟着的成氏也是顿时涨红了脸。
“不过几位族老也无须如此大动肝火,我虽然看重成氏,但也知不能违背宗族规矩,当朝律法,是以这些年来,成氏在晏家族谱上的身份,仍旧只是生了子嗣的妾室。”晏樊抬起眼辩解道。
晏家是这十几年才大富大贵的,因为怕旁人道晏家是泥腿子出身,族里这些耄耋老人一直对这些规矩极为看重,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来,在他传出将成氏扶正的消息后,族里也屡次三番派人来让他将成氏的身份改一改,他都一应已事务繁多推拒了。
如今,却是能正好不落话柄。
晏家的几位族老却是感觉自己受到了蒙骗。
这族里最出息的子孙,竟然为了个风月场上的女子遮遮掩掩了这么些年,实在是荒谬!
“听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对这成氏知根知底了?”晏族长冷笑了一声。
“是。”晏樊微微颔首,“这些年来,她操持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承担了延绵子嗣的责任,无论如何,也不该因外界流言被舍弃。”
他也明白这些族老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保全晏家名声,将成氏远远地送到庄子上或是族里,但这件事于他到底是早就知晓的事,这样顺从这些族老,不免太过亏待了成氏。
闻言,晏族长便从袖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封发黄的信件,递到了晏樊手中。
“你自个儿看看吧,若是看了这个,你还要维护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那也就当我们几个老家伙瞎了眼,将家里的基业全指望在你这个只知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风流浪子身上……”他恨铁不成钢地杵了杵拐杖,“这信件若不是族里的小五拦得及时,此时此刻,便要在江陵城的大街小巷,茶馆茶楼里传得人尽皆知了!”
一旁的成氏听到晏族长这样疾言厉色的指责,顿时也傻眼了。
她自打嫁到晏家以后,一直循规蹈矩,从未与旁人有过什么牵连啊。
可一看展开了信件,草草扫了几行的晏樊的脸色,成氏的心顿时也凉了半截。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