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冯婆子眯着眼睛看面前的茶楼牌匾,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
稍稍迟疑了片刻,便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四处拿眼睛瞧着,最终视线锁定在了一个包厢的门上。
她推门进去,一位脸上有一道长长刀疤的男人正不耐烦地翘着腿低声咒骂,见有人进来了,立刻提着刀过去,上下打量着来人:“你就是来给李大富交银子的?”
他有些疑窦,觉得这婆娘看上去不像是个有钱的主——也是奇了怪了,那李大富口口声声说他亲娘在侯爵府里当差,大人物们手里漏出来的银子都够他还钱了,可他们大着胆子把他抓起来七八日了,愣是没什么有身份的人来捞他。
眼前尖嘴猴腮的婆子,也不像。
冯婆子乐呵呵地笑着,也不多解释,径直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子,在刀疤脸眼前展开。
刀疤脸愣了愣,很意外。
还真有。
他立刻笑眯眯地接过了,嘴里道:“你这还差着远呢,还差六百两。”
冯婆子又拿出一张银票子,却没立时给他,反而一躲闪,道:“……先给这两百两,余下的,你先将人放了再说。”
刀疤脸一听,大怒地抽出刀搁在冯婆子的脖子上:“死婆娘,你敢跟老子讨价还价?欠了七百两,只还两百两就放人,你当老子是傻子吗?”
“钱就这么多,你现在要余下的五百两,我和她爹娘也拿不出来。”对着穷凶极恶的讨债人,冯婆子却是一副生死由天的模样,全然没把刀疤脸放在眼里的模样。
刀疤脸也是惊愕不已,眼里凶光毕露:“你是真不怕死啊!”
冯婆子斜睨他一眼,笑:“你在这儿杀了我,应天府的人立刻就能把你抓起来。这可是我们家相爷的茶楼,你污了他的地界,甭管后头有多大的靠山,也休想活着出应天府的大牢。”
刀疤脸看上去是个不讲理的混子,实则是赌坊的打手,开赌坊的,要想催债,自然得有靠山。因此他也不是什么横冲直撞的人,一听冯婆子这么说,立刻就联想到了某位大人物,当下腿就有点发软。
但他也不是胆小的,抖了片刻,又站直了腰,冷笑道:“休想来蒙我!那李大富若是真这么能耐,能八九天没人管他?你们家的大老爷一句话,赌坊的人能不放人?”
冯婆子镇定自若:“做下人的,哪儿能把这么不体面的事情捅到主子面前?一个不慎,便被撵了出去,到时候你们还想拿钱?还是尽早放人出来,李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若是迟迟不回去,他娘定然以为被你们害死了,哪里还能提起力气想法子找那些老姐妹借钱?”
“放了他,他跑了怎么办?”
冯婆子嗤笑一声,像是在笑话他的没见识:“李大富也不是良籍,只不过仗着娘老子在府里得意,当了个闲差,失踪几天也没人管。京城就这么大,你们还能找不到他?他若是逃了,可就是逃奴,那更生不如死,你觉得,以他的脾性,能干得出这事?”
刀疤脸思索了一下,想到李大富被他们抓住的当晚就吓得尿裤子的丑事,顿时觉得这婆子说的很有道理。
他不耐烦地甩甩手:“行吧,但是七日之内,必须把李大富欠的那剩余五百两送来,不然下次再抓到他,老子就砍了他的手!”
“那是自然。”冯婆子笑着爽快地一口应下。
待人走了,冯婆子才腿软地扶着墙,慢慢地下了楼,长舒一口气。
楼西的一辆马车上,晏安宁掀着帘子看着冯婆子面色有些苍白的出来,不久便坐上了一辆牛车往城外的方向去,她眸光微动,吩咐车夫道:“跟上去。”
……
城外,妙云观。
崔嬷嬷正翘首以盼地等着她,见她来了,立刻冲上去问:“如何了?”
冯婆子看着她,慢慢地挤出一个笑来:“没事了,你家大富,一会儿就家去了。”
崔嬷嬷立时大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看儿子,冯婆子却笑了笑,扯住了她的胳膊。
“现在急着看也没用,剩下的钱若是没还上,大富的劫难就没完。”
崔嬷嬷脸上的喜悦顿时褪得一干二净,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去赌,五百两,我到哪里去给他找这么多银子!”
普通人家一大家子吃喝一年也花不到一两银子,他倒好,赌场里摇几颗骰子就把他爹他娘害成这样……
她简直觉得没活路了。
其实崔嬷嬷在侯夫人马氏面前还算得脸,若是旁的祸端,她大可以舍下一辈子的清名去央求夫人,跪到夫人心软,可偏偏是这一个赌字,在夫人面前是万万提不得的。
夫人一位感情甚笃的弟弟早年间就是因吃喝玩乐,在赌坊喝醉了和人大打出手,意外摔下楼死的。
从那之后,夫人就对此事深恶痛绝,但凡下面有哪个不学无术的下人开赌局,哪怕是在府里下人之间玩玩,一旦被夫人知晓,都是要被撵出府去的。就连只知道招猫逗狗的二爷,知道母亲这逆鳞,也是从来不敢踏足那等地界的。
而她儿子不仅去了,还赌了,还欠下一大笔银子被赌坊的人抓了起来。她只要一想,就知道夫人定然会冷着脸看他去死,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她,将她调离身边。
她四处求人,四处借钱,最终还是谢姨娘因为她这位故人冯婆子的缘故发了善心,凑来凑去凑了一百两银子,再加上她的老底和四处借的,便有了两百两。
可这远远不够。
她在府里当差这么久了,自然也知道,这笔银子对谢姨娘来说,已经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再想厚着脸皮去借是不成的——那谢家沾着谢姨娘的光赚的银子,可没往府里送过多少,整日里倒还哭穷个没完。
冯婆子摇头拉着她起来:“你看你这样像什么话?夫人若是知道了你在外面这么丢她的脸,哪里会留你在身边服侍?”
崔嬷嬷只是抹眼泪不说话:更丢脸的事都有,这又算什么呢?
冯婆子就叹了口气:“放心吧,我有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崔嬷嬷不信。
“若是没法子,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崔嬷嬷一怔:“我以为,你让我过来求神拜佛呢……”
冯婆子精瘦的脸上闪过一抹嘲讽,语气十分不敬:“求神佛有什么用?他们若管事,也不会让人白白受这么多苦。”
崔嬷嬷吓了一跳,这里头可供奉着三清道人的神像,哪里能在此地这么胡言乱语?急得就想去捂冯婆子的嘴。
冯婆子不理睬她,拉着她往里走。
一位瞧上去仙风道骨的道姑就等在那儿。
见了人,她也不多说废话,径直道:“师太,前几天向您求的那道符,可备好了?”
道姑含笑点头,见她们交了香火钱,便将符咒交予了冯婆子,并给了个小瓷罐:“若是喝了符水有什么不适,可以吃这个纾解一二。”
“多谢师太。”
崔嬷嬷是一脸茫然地被拉进来的,见状也没敢多说话,等两人出去了,才小声问:“这符……干什么用的?”
冯婆子瞧她一眼,故意卖关子,等她急得要掐她,才笑道:“安胎。”
崔嬷嬷愣住,府里现在怀有身子的,似乎只有……
她吓得退后几步,回过神来又一脸惊慌地上前,怒道:“你怎么敢去招惹那位?眼下她可是侯爷的眼珠子命根子,侯爷不知道多盼这个老来子……”
她是想救她儿子没错,但要是害了侯爷的子嗣,她全家上下恐怕都要没命。
“你急什么?”冯婆子嗔了她一眼,“好好的,我和江姨娘无冤无仇,害她做什么,都说了,是安胎的。她身子不是一直不好吗,这符水一喝,胎像就稳固了。”
崔嬷嬷松了口气,又不解起来:“可她胎像稳不稳,和我有什么关联?再者,江姨娘手头也没什么银钱……”
冯婆子眯了眯眼睛,低骂一句:“蠢!”
“她没钱,可她那小外甥女,不是有钱吗?”
“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好好的,怎么会把钱给我?”崔嬷嬷觉得她是失心疯了,往日里她和那边可没走动过,半点交情都没有,别说想让人家帮忙了,就是想让江姨娘喝下她送的符水,都没那么容易。况且,那符水便是真有效,也未必能从外头看出多大的成效,人家又哪里会认?
将疑虑说给她听,冯婆子却笑了:“没成效,便让它看上去有成效一点。”她眸光闪烁,“事急从权,也是可以用些手段的。这符水这么糙,江姨娘素来娇养着,喝下去定然不舒服,你将这药丸当作偏方去献,可不就成效颇大吗?大夫一诊,不仅没动胎气,胎像还更稳固了……那位晏家表姑娘,又哪里能不记你的恩情?”
“至于怎么让她喝下去……”她更加自信,“你是夫人身边的人,夫人若有什么赏赐,不拘是什么,当作汤药送过去,她一个姨娘,还能不喝吗?”
崔嬷嬷简直瞠目结舌。
先害人再救人,还要打着夫人的旗号骗江姨娘喝……这冯婆子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鬼点子,这么多心思的人,怎么偏就几年几的都窝在谢姨娘的庄子上?
“这不妥,万一有什么差池,牵连到夫人怎么成?”入口的东西,一旦有什么不妥当,就变成主母谋害小妾腹中骨肉的戏码了。她和夫人毕竟有几十年的主仆情谊了,哪里能陷夫人于不义?
冯婆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都说了,没毒!怎么会害到你家夫人?你大可以拿银针去试试,说得倒好像我把你当枪使要拉夫人下马似的!再说了,你要是不做,五百两往哪里凑?你家好夫人可不会搭理你,那你就看着你儿子去死吧!”
说着,她好像生气了,扭头就走。
崔嬷嬷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一时想着夫人和善的面孔,一时又想着夫人对赌的深恶痛绝,一时又想起那催债的人几次三番说要把大富的手砍下来给她当见面礼……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上去:“老姐妹,别生气,我做,我做就是了!”
反正也不会害人,还能救她儿子的命,顶多让那位宠爱加身的姨娘疼上一时半刻,这是再划算不过的生意了!
人,到了关键时刻,总是会选择对旁人心狠一点。
*
听闻风隔着车帘在外头仔仔细细将二人的谈话一字一句禀给她听,马车里的人良久没有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清冷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多谢你。”
闻风也是许久没查探过这等内宅阴私之事了——实然他轻功了得,步子又鬼魅,做梁上君子再合适不过,所以两个婆子都没发现他的踪迹,就连那个看上去眼猫凶光的刀疤脸,也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连有人偷听都不知道。
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中心人物竟然不是夫人或者谢姨娘,甚至都不是在府里下人间颇有威名的崔嬷嬷,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将四方耍得团团转的乡下婆子。
冯婆子明明揣着谢氏从晏姑娘这里骗来的五百两银子,却没给那刀疤脸。
明显有问题。
夫人、谢姨娘、江姨娘和崔嬷嬷,全部都落在了这个婆子的算计之中,只是不知晓,她到底想干什么,又因何这么大胆子,敢算计这么多主子。
……
静了一会儿,晏安宁面无表情地扶着招儿的手下了马车。
“我想去转转。”招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但还是点了点头。
山上已然蒙上了一层冰雪,四处白皑皑的一片,呼吸之间,眼前有一圈圈白雾散开,寒气也就此钻入口鼻,冷得人直打寒噤。
晏安宁慢慢地走在山路上,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却不是被冻的。
她只是恍恍惚惚在想,前世她是不是也成了姨母出事的推动者——谢氏要银子,她就毫不迟疑地给了,可转过头来,那笔银子却成了旁人算计她姨母的底气。
或许前世,崔嬷嬷正是看到了那笔银子,才痛下决心,要借马氏的名除了姨母的孩子的。
而姨母那时被流言缠身,无暇自保,就连作为未来姻亲的谢氏都在后面算计她,便只能生生受了这委屈。
今生一切不同了,这孩子被尚在人世的阳安侯看作宝贝,姨母也母凭子贵,于是这群人就换了算计的法子,但同样,是打着她的主意来害姨母……
她一心一意想要让姨母过得好一些,怎么到头来好像桩桩件件都反而害了她呢?
倘若她不是碰巧撞见了冯婆子,这一世,她是不是还会被一个小小婆子算计,让她最亲近的姨母受尽委屈呢?
纷乱的念头驱使着她越走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但不知不觉间,竟然连招儿都赶不上她的脚步,忽地,她脚下一滑,似乎就要从这山路上摔下去。
一道年轻稚嫩的声音有些紧张地响起:“姑娘,你没事吧?”
晏安宁抬眸。
来人是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姑娘,大冷的天仍旧卷着袖子在行走,后面背着个箩筐,放着满满的草药。她手上生了些冻疮,看着就疼,但此刻她正扬着脸朝她笑,水眸朱唇,又带着几分女子少有的英气,竟是生得十分漂亮。
晏安宁被这美丽的面孔晃了眼,竟仿佛从那无法自拔的情绪里痛快地抽了身,她低声道了谢,便听那姑娘朗声笑了笑,告诫道:“这山路可滑着呢,姑娘瞧着是个大家闺秀,可别贪玩受了伤,早些回府去吧。”
说罢,也无心同她多攀谈,紧了紧背上的箩筐,绕过她们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
招儿也看呆了一瞬,回过神后立时上前来扶着晏安宁,吓坏了:“姑娘,你怎么走得这样快,差点就摔了,吓死我了……”
晏安宁不语,看着那姑娘离开的背影,才发现她是在走上坡路,却仍旧轻松潇洒得不像话。
她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比她艰难的大有人在呢,她这点事情,大概在那姑娘眼里,就是无病呻吟的娇气做派了。甭管以前的事如何,可如今,她重来了一回,满天神佛给了她一次修正一切的机会,她就不该这样自暴自弃。
做错事的不是她,害人的不是她,她不过是被小人利用了,才造成了难以忍受的后果。而今既然还没发生,便着手去阻止,并将那些个魑魅魍魉擒了去便是。
一切都在变好呢,谁能说,她重来一回毫无用处呢?
而走了一段山路的白九娘,将背上的箩筐放下来休息时,却发现里头有个和这东西全然格格不入的小玉瓶。
她眸光微闪,拿出瓶子拔开塞子闻了闻。
是冻疮药呢。
白九娘笑了。
瞧着是个娇气的千金大小姐,不想心地竟然还挺善良。出手也快,她都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往里头扔了个瓶子。
上山采草药的白九娘心情不错,轻哼着民间小调,将瓶子小心翼翼地原样放了回去——她这冻疮早就习惯了,不涂也没事,倒是她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心寒窗苦读的书生,看起来急需这东西。
……
原路折返时晏安宁的心情已经平复,走路也小心谨慎多了,再也没有要滑倒的迹象。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要和这些人好好清算清算,自然不能在她们前头倒下。
然而这份骨气,在她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立在乌蒙蒙的一片天下面等候的高大人影时,更多的化为了委屈。
晏安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仿佛忘了她该在这个精心算计来的男子面前字斟句酌,步步为营,她只是像个娇憨的小姑娘,在外头受了委屈就忍不住找大人告状,怀着这样的一份心情提着裙子向他跑过去。
顾文堂正阖着眼,敛着眉听着四周的鸟鸣声、雪落树叶声以及来往马车压在地面上的嘎吱嘎吱声,心里想着那丫头伤了心跑去外头散心,也不知会不会被磕着绊着。
忽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了,他睁开眼,便见姑娘朝着他跑过来,扁着嘴,眼圈红红的,很像明钰小时候被来串门的孩子抢了糖,巴巴地看着他想告状又不敢的样子。
但她明显胆子要大一些,那急急的步子在他眼前忽地停了下来,嘴里抱怨道:“闻风真是好快的脚程。”
编排起他的护卫来。
顾文堂没说话,只是无比自然地将大氅解下,覆在她身上,旋即伸手连人带大氅一整个圈入了他怀里。
姑娘不过齐他胸口,娇娇小小的一只,在外头待的时间长了,虚虚抵在他腰身上的手是冰凉的。
“傻丫头。”他低叹了一句,将人拥得更紧了些,妄图将热量全传过去,声音里有说不出来的心疼与怜惜。
晏安宁眼圈红红的,却硬是在这温暖炙热的攻势下不肯掉下泪来,她声音闷闷的,脸颊贴在顾文堂的胸口上,轻声道:“三叔,我要她们全都不好过。”
这话听起来不够善良,不够温和,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该说出来的话。
顾文堂抬手拂去她青丝上染的雪珠,手掌穿过发隙一下一下地顺着,眸光明亮而柔和,似乎丝毫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对。
“只要你高兴,随你心意便是。”
他都会帮她。
*
翌日一大早,江氏看着进门来的晏安宁就笑:“怎么又跑回来了?当心太夫人瞧你绣佛经不用心,将你赶回来!”过了腊八节后的这几日,她这外甥女便常常黏着她,有时夜里都歇在怡然居。她心里欢喜,但更担心这举动会惹得太夫人不喜。
“太夫人开明着呢,再说,我都快过生辰了,休息些时日太夫人又怎么会责怪?”
江氏肚子渐渐大了,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地扶着腰,纵然如此,还是站起来将她拉到了身边,眸光里现着无尽的温柔与欣慰:“是啊,一眨眼,你都是快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当日她排除万难将安宁从晏家那个火坑里带出来,想的是替天上的姐姐将这唯一的骨血抚养成人,谁知养着养着,这孩子反倒成了她心头唯一的慰藉。
她看着安宁一点点抽条般的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学了一身不亚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的本事,只觉得在这偌大侯府里圈出了一块儿能让她一瞧就欢喜又平和的净土,又骄傲又满足。
只可惜,姑娘家养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想到这里,江氏神情微微一凝,挥手让服侍的下人们退出去,拍着她的手道:“孩子,你跟姨母说说,你到底还想不想嫁昀哥儿?”
她亲自养大的姑娘,她很是了解。对于认准了的事,轻易是不肯回头的。可先前闹的那一场,处处都没给顾明珍留情面,若真还打算嫁过去,怎么会对小姑子那般态度?
安宁是聪明孩子,从来不做一时耍脾性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晏安宁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正面回答,握着姨母的手笑:“这事儿您就不用管了,我有主张。”
江氏闻言,也只能宠溺又无奈地笑笑,也不再提。
实然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若她这一胎能一举得男,安宁要是不想嫁顾昀,她便用这孩子去向侯爷讨个恩典,纵然如此会惹他不喜,也总比耽误外甥女一辈子强。
过日子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瞧着她在侯府,只有羡慕的份儿,可究竟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安宁还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若是嫁给了自己不欢喜的人,过起日子来心里只会更难受。
姨甥俩正言笑晏晏地聊着天,门外,被小丫鬟簇拥着的崔嬷嬷提着食盒现身了。
侯在外头的陈嬷嬷将人迎了进来,嘴里朗声道:“哟,这不是夫人身边的崔嬷嬷吗?今儿个是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
却是怕江氏娘俩在说什么不便让马氏知晓的。
崔嬷嬷眸光一闪,大大方方地进了门,见里头只有江氏和晏安宁两位,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便笑着打趣:“是我来的不巧了,江姨娘在和表姑娘说体己话呢吧!”
江氏见状也有些惊讶,正要站起身来,晏安宁却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摇摇头,笑着起身道:“是啊,我住在太夫人那里,难得回来瞧姨娘一次,自然不想让人打扰。姨娘月份渐重了,也需要静养,崔嬷嬷,您过来,有什么事吗?”
崔嬷嬷微怔。
印象中,这位表姑娘在夫人跟前一直是温柔谦逊的形象,不成想去了太夫人身边服侍了些时日,尾巴倒是翘起来了,还拿江氏肚子里的种来压她。
崔嬷嬷心里有些不屑地想:等嫁给了五爷,还不是得乖乖顺顺当夫人的儿媳妇,晨昏定省,布菜立规矩一样都跑不了,真以为太夫人还能驳夫人的面子,插手二房的事情来回护她吗?
到底是年轻。
但她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且这表姑娘维护江姨娘是好事,否则,她又该去哪里找这样的冤大头?
想起那五百两银子,崔嬷嬷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些,似乎丝毫不觉得晏安宁的态度有什么不妥。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除却一些宫里送来的名贵糕点,又端出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来:“表姑娘说的是,江姨娘这一胎金贵,不仅侯爷看重,夫人也记挂得很。听说您身子弱胎像不太稳固,这不,特意开了库房,将那价值千金的补药小火熬了好几个时辰,又巴巴地派我趁热送过来……”
晏安宁才懒得理睬崔嬷嬷的违心话,她的目光落在后头的冯婆子身上。
胆子真大啊。
敢在药里下毒,还敢亲自跑过来,真是个疯子。
不过也对,若是不疯,也不敢一下子把主意打到三位主子身上。
江姨娘其实有些意外晏安宁对马氏房里人的态度,但她一向无条件相信安宁,闻言也没起身,只是笑着道谢:“夫人有心了,我不过一介卑贱之身,哪里值得上夫人这样费心思?”
看了一眼黑得连人脸都看不清的药碗,却是有些不想喝——自打怀了身子以来,她的胃口就格外娇气些,甭说是这东西,就是什么山珍海味,有时候她也懒得下筷子。
崔嬷嬷一听,忙催促道:“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姨娘快领受了吧,趁热喝了,养好身子,奴婢也好回去向夫人交差。”
高门大户里,入口的东西都应格外小心,江氏又是怀着身子的人,更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注意。是以虽然这是马氏送来的,但她还是按照规矩让陈嬷嬷用银针验了。
银针入水几息再取出,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
马氏是正室嫡妻,亲赏了安胎药送过来,崔嬷嬷又在一边看着,江氏纵然心里头不想喝,到底还是提起了个勉强的笑容,端起了药碗。
后头的冯婆子眯着眼睛,低着头的余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执碗的手,心里像有无数个小人在尖叫,盼着江氏立刻喝下去。
然而,一双柔白细腻的少女的手却恰在此时拦住了江氏的动作,轻松将那药碗重新放回了桌上。
“姨母,不急。”
崔嬷嬷愣了愣,心头升起不妙的预感,却仍然硬着头皮开口:“表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药若是凉了,可就更苦了,岂不是让姨娘难受?”
“那也得确认稳妥了才能喝。”晏安宁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大夫一盏茶的时间就能过来,还是先让大夫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再喝。嬷嬷您说的含含糊糊的,我可不敢让姨母入口。”
崔嬷嬷看着那张美丽却隐含着戾气的脸,下意识的想法就是:完了,被发现了。
她从没打着夫人的旗号做过这种事,一时间犹如千万只手在推着她,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往外跑了。
晏安宁的眼睛眯起来,冷酷的声音在这群下人耳边响起:“查都没查就想逃跑,分明是心里有鬼!刁仆,怎能让你污了夫人的清誉?来人,把崔嬷嬷给我绑起来!”
人群中的冯婆子骤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地看向那发号施令的年轻姑娘。
但那姑娘似乎并未察觉出她的不对,只是一脸寒霜地盯着被怡然居的人截回来的吓得腿软的崔嬷嬷。
她眼珠子转了转,拉了个身边的小丫鬟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怡然居的人想害夫人呢,还不快去正房禀报!”
小丫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但看着一向威风的崔嬷嬷被怡然居的人绑的一脸菜色,顿时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瞅准了时机,脚底打滑地溜了。
余光瞥见这一切的晏安宁,唇角闪过一抹嘲讽。
……
而马氏这里,也迎来了一位娇客,正是嫁入了平阳侯府当世子妃的大姑奶奶顾明华。
马氏听见消息,连头都来不及梳,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女儿,嘴里道:“不年不节的,你怎么跑回来了?难道你婆婆给你气受了?还是赵绥亏待你了?”
顾明华是她头胎生的女儿,虽然打小就被太夫人养在身边,但母女俩仍旧感情甚笃。要说这几个儿女里头,最得马氏心意的,还是这个出了阁的闺女。只可惜出嫁了便是别人家的人了,顾明华又是世子妃,侯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得她操持,因此虽然也在京城,归宁的时候却极少。
顾明华一身华服,闻言忙笑着安抚母亲:“没出事,是好事。”
“哦?”马氏拉着闺女的手坐到了炕上,十分好奇。
“是三叔,他昨夜派人去侯府说,大理寺有个差事可能会空出来,赵绥若是有想法,便做些准备。这不,一大早他就殷勤地带着我回来了,现下去了三叔的书房请教去了。”
马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眉眼间亦流露了些喜意。
女婿虽然贵为侯府世子,可到底年轻,父辈虽也有实差,却难恩荫到他头上去。平阳侯府人丁兴旺,嫡出的儿子也不止赵绥一个,若能在大理寺领个差事,自然在家里更有地位些,底下的兄弟们也更信服些。妻凭夫贵,赵绥好了,她的明华才能好。
一时间,马氏对顾文堂颇有些感激:“……可真是欠了你三叔大人情了,先前你舅舅的事就劳烦了他一回,这回又是你夫君的事……哎呀,只是人家什么都不缺,也就缺个媳妇……”
顾明华一听母亲又要念这些,忙打住了她:“您可省省吧,我在祖母房里长大,从来没瞧过三叔耽于风月之事。他呀,多半是瞧不上那些艳俗的女子,认为人家配不上他,您若是随随便便地给他找,又让祖母上了心跟着一起掺和,别回头三叔没觉得您是报恩,反而觉得您在害他。”
马氏嘴上有些不服:“你娘手里的可都是名门闺秀,哪里艳俗了?”再说,小叔子先前从定海带回来的那位据说身份也是提不上台面的,只不过早早就去了,她们妯娌才没什么机会说话。但她冷眼瞧着,也不过是个俗人。
不过这话她可就不敢在外头乱说了——小叔子将明钰养到这么大都没有另娶,说不定心里还记挂着姜氏呢,触了人家的霉头就不好了……
但长女一向是眼明心亮的,马氏自认她不如长女聪慧,于是也不多说了,难得见到女儿,不免想拉着她说几句体己话,问问她最近在婆家过得怎么样。
谁料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便有一个小丫鬟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
顾明华的眉头先竖了起来:“放肆,你一个三等丫鬟,怎么能这样不经通报就闯进主母的房里?”
她在赵家掌着家事,身上的气势比从前在家中还足,看得小丫鬟眨巴了下眼睛,差点被吓哭了。
马氏也被长女这番做派唬得愣了愣,旋即回神后拍了拍女儿的手,无奈道:“说,有什么事,没大事就自己下去领板子去。”
小丫鬟这才三魂七魄归了位,跪下来结结巴巴地道:“夫人,不好了,崔嬷嬷去给江姨娘送东西的时候被怡然居的人扣下来了,她们非说崔嬷嬷想害江姨娘!”
马氏与顾明华对视一眼,母女俩的面容便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