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相府表姑娘(重生) 梨鼓笙笙 853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6章

  码头素来是阜盛之地。

  一眼望去行人如织,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摊煎饼的、卸货下船的、摆着各色前朝古玩叫卖的,牙人掮客眉飞色舞,诱着初来乍到的客商买宅子买铺子的,市井之气鼎盛到了极点。

  晏安宁自打幼年坐客船进京后,还是头一次到京城的码头来——她虽做了几年生意,不同于闺阁小姐的也不过是每月亲力亲为去查一回账,若说是学男子们行万里路,却是不曾的。

  码头上的人一向三教九流,她也是不敢只身轻易踏足的。

  只不过,今日身侧有个足以让人安心的存在罢了。

  她戴着面纱随顾文堂下了马车,便见旁边通身红褐色的荆木大画舫被放下了踏板,于是跟在顾文堂身后上了画舫。

  抵达时已经是日头升起,薄雾消弭无踪的时辰,运河的水浪偶有奋起,刮得一阵风来,湿气便扑上了面颊和鼻尖,人也被风牵绊得步履艰难。

  她本是小步子跟在顾文堂后头,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不料这狂风一吹,单薄的身子竟被带着往前走,绣鞋的足尖一打滑,眼瞧着就要撞上前面那高大身影的后背。

  那人却似有所感地回首,瞧得这番景象,毫不迟疑地双手执住她的手腕,使了些力气,两人便面对面地迫停了,她的面颊近乎挨着他的胸腔,能感受到里头正在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但是不怎么规律。

  晏安宁已瞧出了这偌大画舫上头只有他们二人——财大气粗如顾相爷,如此这般也不足为奇。

  但她还是很快地推开了他,退后了几步,佯作什么也发生般地四顾着。

  顾文堂含笑看着,闲庭漫步般地走到了她身边,在船阑边上眺望着。

  “三叔带我来这儿做什么?”那小姑娘问。

  他不答反问:“不喜欢?”

  谈起海商之事时,她的热情让他觉得她恨不得跟手底下的伙计一道出海去瞧瞧,可见是盼着能瞧见更多新奇的事的。码头这种地界的确鱼龙混杂,不像世家大族的姑娘们会来的地方,但有他伴着,便无妨。

  晏安宁自然是喜欢的。

  她站在船阑边,左手是人声鼎沸的口岸,能瞧见寒冬腊月里也半敞着衣襟来回搬货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能瞧见无精打采坐在一边偷懒,丝毫不知朝廷重臣此刻便在这艘画舫上的小吏,亦能瞧见千人千面的船家为了能少受盘剥使出的诸多手段。

  喧嚣了些,但并非是令她讨厌的市井之气。

  至于右手边,视线越过那人高挺笔直的鼻梁,便能瞧见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不由感叹了一声:“运河尚且这般美,不知津门那头,又是如何繁华富盛景象。”

  顾文堂听了却笑着摇头:“如你这般跟着朝廷的人就走的商人毕竟还是少数,如今这内河倒仍旧是比津门埠口要繁盛一些。”

  晏安宁有些不服气,抿了嘴笑:“等回头我的人赚了大钱回来,大家就都要眼热啦!”

  一脸的狡黠,说话间毫不掩饰明明身为女子却好不逊色男子的野心勃勃。

  顾文堂看在眼里,只越发觉得她有趣。

  他侧过头来,眸色温和清亮,眉头微挑一下:“既然这般喜欢,不若随我去一趟津门?”他将手搭在船阑上,修长如竹的指节敲了两下,“只是去一趟得到晚间才能到了,今夜怕是回不来,不免要在津门城投宿一夜了。”

  说这话时,他眸子里多了些兴味的神色,晏安宁便避开他的目光,胡乱地朝旁边看,一面道:“京城也挺好的,这天这么冷,轻易还是不要往城外跑了。”

  话说罢,晏安宁飘渺的目光忽地一凝,定格在码头一架马车旁,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姑娘身上。

  顾文堂却在看她。

  已经入了冬月,江上的风带着丝丝寒气。姑娘面戴一层薄薄的面纱掩去惊人美貌,露在外头的一双娇嫩耳垂被风裹得泛红。

  不知那莹白的鼻尖此刻是否也是相似的惨境。

  顾文堂满心的可怜又喜爱,于是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前,打算将她身上的斗篷帽子戴好竖起来,有些话正堵在唇齿间呼之欲出。

  身侧的姑娘却忽然变了脸色,斗篷光滑的衣料拂过他的指腹,顾文堂微微凝眉,便见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提着裙子下了踏板。

  晏安宁看到了一人的婢女。

  她像是被梦境中那一双手推着往前走一般,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但行至半途,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是惊喜至极的声音:“表妹,你怎么在这儿?”

  晏安宁顿住脚,便见许久未见的顾昀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她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平静地问:“这话倒是该我问,春闱将至,表哥不在府里闭门苦读,跑到这摩肩擦踵的码头做什么?”

  离那辆马车太近,她已然看到了那生着瓜子脸的婢女好奇地看过来,目光中不乏审视。

  顾昀有些支吾,抱着匣子在迟疑。

  晏安宁忽而就笑了,指指那头瞧上去朴实无华的马车:“那里头坐着的是位年轻姑娘吧?表哥同她一道来的?若是寻到了良缘,我这厢不免就要道一声恭喜了。”

  顾昀一听,脸色就变了:“没有的事。那姑娘不过是附近的小商之家,家里做水上生意的,我是从她家买些得宜的物件罢了……”

  晏安宁不禁莞尔。

  小商之家?

  她比谁都清楚那马车里坐的人是谁。

  那是大魏朝廷与皇帝血脉最近的人,是皇帝唯一的胞姐魏永嫣。

  马车旁的婢女倩雪是魏永嫣长公主府的大宫女,她被魏永嫣灌下一大碗红花的时候,便是这巧笑倩兮的婢女笑吟吟地死死擒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像案板上一条任人宰割的鱼一般,被她们主仆玩弄在股掌之间。

  顾昀现在居然告诉她,马车上的人是小商之家?

  她冷笑了一声,不欲再同他多说,顾昀瞧出了她平静面容下的愤怒,忙不再遮掩,道:“表妹,你别生气,我真没有骗你。我来这码头,也不过是想替你寻一些品相好的东珠,想等你生辰那日送你做生辰礼……”

  晏安宁抬眸细细地打量他。

  眼前的少年人未经前世骤然丧父的诸多波折,他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能一举得中,从此青云直上。他没学会那些官场老手的遮掩手段,不会目光闪烁地辩解身上的脂粉气是迫不得已同上官应酬进了风月之地染上的,此刻的顾昀,眼神一片坦荡,毫无保留,只盼着他那些风花雪月的小手段能重新讨回她的欢心。

  顾昀确然也是盼着这样的。

  这段时间他避着不见晏安宁,免得她怒气积盈越发不愿嫁他,可他心里头反倒更牵挂难舍这娇娇儿。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晏安宁很能干,一面长袖善舞能打理好庶务,一面还能在人情往来方面当好他的贤内助——恩师和同窗每每需要走动时,她给出的建议总是深得他心,且往往效果都不错。

  往日里他只是觉得她又聪明又懂事,能事事忍让着他那不晓事的生母和妹妹,可她不忍了的时候,他竟也提不起要苛责她的念头,反倒觉得她这些年受了颇多委屈,欲要好好补偿于她。

  于是,他便想着为她打造一套上好的头面,好让她在生辰里那日开心开心,或许便能忘掉那些不愉快,日后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这丰神俊朗的少年人看着她时,眸子亮得如星辰,但莫名的,晏安宁觉得更窒息了。

  甚至比前世,魏永嫣带着一众内侍气势汹汹地杀进门来,道她有了身孕,逼着晏安宁下堂,顾昀拉着她到无人处,劝她隐忍一时给他做几年外室再徐徐图之的时候,还要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不必费心了,我虽然寄人篱下,但银钱还是不缺的,若想要合意的首饰,我可以自己去打。”她沉默了稍顷,又道:“春闱将至,若有闲工夫,表哥还是待在家里读书罢,免得日后若不得意,谢姨娘倒来怪我耽误了你。”

  “表妹说的是,我明白的。”顾昀却仿佛误解了,以为晏安宁在关切于他,笑意顿时直达眼底。见她转身想走,忙道:“这码头鱼龙混杂,表妹怎么也不带个丫鬟?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晏安宁张口说不用,下意识地回头望方才画舫船阑的方向,上头却早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我坐了马车的,便不劳表哥费心了。”她微敛了眉头,却没松口,看了一眼仍在朝这头打量的倩雪,面容平静地离开了。

  却不知,那青帷马车上的帘子忽地被掀开了一角,一张美艳的脸露了半截,凤眸微睐,用打量猎物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背影。

  ……

  徐启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睛也不住地往码头的方向打量,却只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立在原地。

  这晏表姑娘可真要命啊,明明是和相爷一道出来的,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到了五少爷跟前,相爷面上瞧着什么都不显,说出的话却让他腿都吓软了,明显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啊!

  晏安宁微微喘着气,总算在来时下马的地界瞧见了熟悉的面孔。

  “徐管事!”她松了一口气,上前打招呼——还好,她还以为顾文堂直接把她一个人丢在码头了呢。

  徐启却拦住了她欲要上马的动作,轻咳一声,扬声道:“姑娘,相爷说了,您既然有旧识,还是不要上这马车了,相爷正看书呢,也怕人扰了清净。”

  晏安宁神情微顿。

  她恍然想起方才在船阑边上顾文堂仿佛伸手要做什么,又想说什么,可她那时被怒气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看着倩雪就忍不住冲了过去了,谁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但落在顾文堂眼里,大约便成了她满心欢喜地去寻顾昀了罢……

  念头闪过,晏安宁浅浅一笑,在徐启愣神的当间,拨开他的手臂灵巧地钻进了车帘。

  ……

  晏安宁在车厢坐定,果然瞧见顾文堂正手捧一卷书,一副凝神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明明听到了她上马车的动静,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神情无悲无喜,眉眼清淡。

  她自知有过,忙不迭地捧了茶壶来斟茶,素手捧到顾文堂眼前,有些讨好地笑:“三叔,口渴了吧?”

  顾文堂这才放下书卷,看她一眼,语气很平静:“原来不是个哑巴。”

  晏安宁心知他在说方才她忽略他径直去寻人的事,却又不好交代倩雪于她特殊在哪里,索性就不解释了,只讪笑着,自己也捧了一盏茶,小口小口地啜着。

  “小五如今这时节不在家中读书,跑到码头做什么?”顾文堂看她一副心虚的模样,神色越发晦暗,到底没忍住,倚着马车壁开口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晏安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总归顾相爷也不是能瞒得住的人:“说是在为我寻上好的东珠打首饰,送我一份生辰礼。”

  几口热茶下肚,又提起这桩事,晏安宁眼前飘荡着的雾气便让她的神情与视线也变得模糊,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顾昀此刻提起魏永嫣的神情是坦坦荡荡的,但偏就是这份坦荡,刺得她觉得世间事讽刺无比。实然上辈子顾昀也在她今年的生辰礼送了她一份贵重的东珠首饰,因为那时他们二人新婚燕尔,虽然因给阳安侯守孝的缘故未能圆房,日子却过得很是柔情蜜意。

  那时的顾昀,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她展颜的。

  只是可笑之处便是,他此刻挖空了心思从一个自称商女的人手里买物件讨她欢心,在不久的将来,却会毫无疑问地和这个“商女”勾缠在一起,两人携手一刀一刀地往她的心上划口子。

  上辈子他和魏永嫣做那见不得光的露水夫妻的时候,有没有回想起,最初的最初是为了什么才会认识她的呢?

  晏安宁有一瞬不禁在想,倘若顾昀没有一时兴起要送她劳什子东珠,往后的诸多纠缠是否就无从生起了呢?

  但她很快就醒悟过来了。

  不会。

  魏永嫣明显是别有用心地接近顾昀,没有这次的机会,便有下次。一切的悲剧,不过是源于她识人不明,看不穿顾昀那过于膨胀的野心和毫无底线的升官手段罢了。

  他或许对魏永嫣从未动过情,但魏永嫣身份袒露时能带给他的利益,已经足以让他抛弃他承诺给她的一切。

  比起贤内助与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个男人更爱能让他摇身一变凌驾于嫡母和嫡兄的青云梯罢了。

  顾文堂便看这姑娘一时面上春心荡漾般的羞涩,一时神情冷漠,一时怒气盈眸,不知她都在想些什么,但这些不怎么在他面前表露的情绪,他敏感地觉察到都是由一人引起的。

  他黑眸深邃,轻吐出一口气:“正是紧要的关头,还是劝劝他,不要再费这些心思在外头闲逛了。日后若是不得中,岂不遗憾?”

  这话倒是和她方才和顾昀说的一般无二。

  晏安宁其实心里是盼着他中的,这样,谢氏那边只要一挑拨,她便会觉得她这个小小商贾女配不上她金贵的儿子,转头又打起其他人的主意来。若无府里这门亲事压在头顶,想来顾文堂的顾忌也不会这么多。

  于是她想了想,朝他问道:“三叔觉得,五表哥这回春闱能中吗?”

  前世顾昀是经历丧父后三年不得科举,寒窗苦读了整整三个年头才参加春闱的,那时他中了探花郎,跨马游街,好不风光。但如今并未经历那低谷的三年,顾昀若是不上心,不中、甚至中了却只中了同进士都是有可能的,她虽然读过几本书,但科举这事毕竟术业有专攻,不免就要讨好于经验最丰足的顾文堂了,盼着他给她个准信儿。

  那姑娘眉眼漾着柔软,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瓜果点心也摆得整整齐齐,倒拿他的东西做人情。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脸上,虚虚地轻拍着面颊,摘下面纱的模样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鬓鬟明艳,娇颜颇多风情,是个十足十柔嫩娉婷的娇姐儿,若是狠毒的猎人,便该一口将这毫无警惕心的猎物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偏她这幅模样,是在央求他探寻众人眼中她的未婚夫的前程。

  顾文堂闭了闭眼,心里那口堵着的气让他的面庞显得更加死水般的平静,再睁眼时他信手掀开帘子偏头看,一眼瞧见东大街的茶楼上一道熟悉的人影,索性便沉声嘱咐亲自赶马的徐启:“停马,我还有事,先送她回府。”

  说着便掀了车帘径直下了马车。

  晏安宁愣住,看那背影一贯的挺拔,心里却打了个突。

  怎么瞧着好像更生气了?

  *

  周盘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当朝高官,见他十分随意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盏凉茶,嗤笑道:“顾相爷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怕当街下马,被我行刺?”

  “我的命自然金贵。”顾文堂喝了一口,心中被晏安宁挑起的怒气稍平,但也没平多少,于是对待这位旧识也不似他最初料想的那般客气:“只是你那相好翦云不是还在我手上吗?”

  翦云便是那夜在芳芜院同春晓见面的婢女,顾文堂那夜无意中撞破了世子顾晔和明姨娘的丑事,本疑心于这是一场家丑,谁料后来却发现翦云在明姨娘给顾晔送的膳食里下了毒,这才知晓明姨娘是为人利用,养虎为患了。

  顺藤摸瓜的历经多日,查到了周盘身上。

  闻声,周盘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一丝裂纹,忍不住低吼道:“你这卑鄙无耻小人,竟对一女子下手,倒还能称得上是读书人的楷模么?”

  顾文堂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寻常女子我自然不会下手,只是你这相好先后对我兄长和子侄下手,我若坐视不管,难不成要抱着我满府人的牌位去做什么楷模么?周盘,仗着往日我与定海王的情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

  听见这三个字,原本尚能稳住情绪的周盘彻底红了眼睛。

  “顾贼,你也配提王爷?”

  顾文堂砰地一声放下茶盏,眉目间盈上了一层冰霜。

  恰逢此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顾文堂满腹的火气,但想到了什么,冷冷瞥周盘一眼,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便对上晏安宁一双清凌凌水眼儿,她像是有些急切,不等他开口便出了声,嗓音也是娇滴滴的在人心里打转儿:“三叔,你……你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不是……”

  顾文堂挑了挑眉,见她眸光四散地转着圈儿,心底的怒气骤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这样一副心虚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明明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顾昀的未婚妻,却仍旧被他的情绪牵动着,不惜放下闺秀的矜持主动来哄他,要说他在她心里头只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没有半点别样的情愫,他也是不信的。

  拿这娇姐儿没办法。

  说话间屋内的周盘也听出了是位女娇客的声音,皱着眉头出来看。

  顾文堂神色微淡,却见那姑娘踮着脚往里看了几眼,忽地勾住了他的颈子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提醒:“三叔,这人瞧着是个刀尖舔血的人物,您还是早些跟我一道回去吧,免得出了什么差池……”

  眼光倒是一如既往地毒辣。

  顾文堂唇角弯起,忽地干脆利落地将她拦腰抱起,让姑娘的面容掩在他的胸膛中,大步抱着她往一边的客房去。

  ……

  被放置在隔壁客房的晏安宁一张脸都红透了,怎么也没料到顾文堂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抱进了屋里……上一回她是被雷电魇着了,尚且说得过去,今日这回这人却如此驾轻就熟,简直令她愕然。

  顾文堂俯身盯着她,眸光里幽沉深邃,开口的话很是温和:“既然知晓他危险,便好生在这里呆着,等我来寻你。”

  说罢,便起身走了。

  晏安宁理了理被他抱在怀里时揉得不平整的衣襟,眉目间忧思重重。

  那人她认识的。

  上辈子皇帝在行宫遇刺,被抓起来砍头示众的犯人中,就有方才她在马车里掀着帘子看到的这张脸。所以她才匆匆追了上来,倒不全是为了顺顾文堂的气。

  这人胆大妄为到连小皇帝都敢行刺,只怕顾文堂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虽然顾文堂表现得胸有成竹,但晏安宁被单独落在这间房里,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她想了想,将耳朵贴在了墙壁上,意图听到一点儿动静。

  ……

  再进屋,周盘的神色已经清明不少,见他脸上挂着笑意,不免反唇相讥:“这才半盏茶的功夫,可见顾相爷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顾文堂神色冷淡地看过去,语含警告:“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容你肆意攀扯。”

  周盘心中颇为称奇。

  从前在定海时,从不见这位京城来的顾三老爷身边有红粉佳人,听闻从定海回京时带了名身份低微的民女做正室,却也是早早撒手人寰,不见人前的命数。不料想,今日竟能在他身侧瞧见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且这言辞之间,还颇有些怜香惜玉的维护之意。

  被晏安宁这小小的插曲一搅合,对着周盘,顾文堂心头的怒气已被压了下去。

  他是定海王府出了名的死心眼,说得好听是忠心,说得不好听就是愚忠——是一把上好的刀,但看要被何人握持在手中。

  这把刀他因着故人的缘故不愿启用,但也不能瞧着他是非不分在天子脚下四处作乱。

  此时周盘却先开了口:“将翦云放了,否则,我就去杀了你那位娇滴滴的小相好。”

  话一出口,周盘便拿眼睛去瞧端坐的高官,却见那人神态依旧从容,但浑身威势却如高山一般,随着那道阴沉的幽深目光,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话你再说半句,本官便让内阁下折子,夺了定海王一脉的爵位,与你的新主子魏延一道当逆王。”

  闻言,周盘勃然大怒,藏在袖口的短刀立刻就刺向了顾文堂的喉咙,招式又狠又毒,全然不再留什么体面。然顾文堂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从容地以手相接,刀光剑影的瞬间便使周盘手里的武器坠落在地,如雄鹰擒稚鸡般地将其反剪在案桌上,不费吹灰之力。

  周盘的面色涨得通红,他实然没想到,从前在定海赫赫有名的武将改换了门路成了文臣足有□□年的光景了,养尊处优的顾文堂竟然武力还这般了得。

  只是物是人非,他想到方才顾文堂的话,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全然不管自己的处境梗着脖子怒吼:“混帐东西!你怎么敢动定海王的声誉?你也不怕王爷入梦带你下阴曹地府!”

  顾文堂冷笑一声:“留着这名头也是虚妄,倒让你们这些脑子拎不清的在外头祸乱败坏,还不如让朝廷收了走,断了魏延的念头。”

  周盘呸了一声:“朝廷?朝廷都将王府满门屠戮了,还有脸说这种话?还有你,顾文堂,王爷待你如亲兄弟,你却甘心当朝廷的鹰犬爪牙,背弃于王爷,做那小皇帝的帝师,你也不怕将来养虎为患,落得和王爷一样的下场!”

  顾文堂眯了眯眼睛。

  “先帝是先帝,陛下是陛下,怎可一概而论?”

  “还不是流着一样的血?”

  “那魏延呢?”顾文堂看着他,神情有些嘲讽:“他也是先帝的儿子,你倒肯为他效力。”

  周盘被查到后几乎成了明棋,可魏延的下落,顾文堂却还没查到半点头绪。这人素来谨慎小心,东躲西逃了□□年,倒还是能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

  闻言,周盘的神色微微一顿,旋即声音低了一些:“……至少他没有背叛王爷。倒是你,明明手里领着兵,还能坐看王府众人葬身火海,真是好冷的心肠!”

  提起他记忆里最不愿回想的一段往事,顾文堂的表情有片刻的怔然。

  但很快,他摇了摇头,松开对嘴里一直不停咒骂他的周盘的禁锢,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

  周盘心里咯噔一下,咬了咬牙:“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明清楚。”他摇头失笑,“若是心里头真这么想,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茶楼是顾家的产业,周盘想在此处对他不利,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这般近乎是束手就擒地送上门来,不过是因与闻风数次交手后对心里认定了多年的真相有所怀疑罢了。

  周盘怒气冲冲的表情像被人强行中止了,他双目通红,以一种近乎执着的神情看着顾文堂。

  “当日的事我没有证据,因我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人牵引到城外和先帝派来的人马恶战了一场,不曾亲眼得见王府是怎么出事的。”

  周盘眸中闪过一抹失望。

  但旋即,又听那高官不疾不徐地道:“但据我所知,定海王在府里也藏了兵器,出城交战时也留了不少人马,但后面火势灭了之后,库房里一件兵器也没有,倒像是和人的尸首一样,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似的。当年先帝重病,几个藩王心思各异,能调来定海的人手并不多,可偏偏,一队和我交手,一队与容与大战,竟还能有人不声不响地进了城,在两盏茶的功夫里将整个王府屠戮得干干净净……”

  “若是你撒谎呢,你伙同朝廷一块儿害了王爷呢?”

  “或许吧。”顾文堂闭了闭眼,唇边闪过苦笑,“说实话,我中了一箭骑着马进了城看见王府惨状,都以为是我诓骗了王妃大摇大摆地进府做了恶,否则,那样短的时间里,何至于此……”

  提起定海王妃,周盘的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他恍然想起,为主子效力的这些年中,有一回他不经意瞧见主子的胸口有一道梅花型的伤口,当时他还在诧异,什么样的兵器能留下那样的伤口……

  这一瞬,他仿佛瞧见了王妃从前常在手里把玩的赤金梅花络……

  周盘直直地打了个寒噤。

  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顾文堂也不再出声了。往事他早自有决断,他与魏延的帐,他早晚会亲自算。只是这周盘是周容与当年打定主意和朝廷做对后决意要保下的救命恩人,至少此人,不该被仇人那般利用。

  “我先走了。”周盘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眉宇间凝聚成一个“川”字,怒气在疯涨。

  顾文堂见状也并未挽留,由着他离开——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样执拗的人,也未见能听得进去他的话。

  只是瞧见他前后的态度转变,顾文堂多年压在心里的那口气仿佛也纾解了些。

  ……

  晏安宁已然放弃了偷听的想法——也不知这茶楼是谁的手笔,竟全然听不见隔壁的言论,若是贴着门听,未免要惹顾文堂动怒,是以她便歇了心思,索性直接等着他。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便见顾文堂走了进来,袖口有一截衣料被人撕了条口子下来,像是经历了一番搏斗。

  晏安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上上下下地看:“三叔,你没受伤吧?”

  是同她置气才进的这茶楼,若是被那歹人伤了哪里,她罪过可就大了。

  顾文堂很有耐心地垂眸看着她靠近,待得离他两步远时,忽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带。晏安宁怔住,旋即就伸出手使劲儿推他——房门大开着,若是被什么人瞧见了,她的名声也就完了。

  然这男子的胸膛坚硬得像铜墙铁壁,一番动作丝毫没能让他后退半步,反而她被他有些踉跄的脚步推着往后走,直到被迫坐在了大炕上,便被这人抱得更紧了。

  “三叔!”

  “别出声。”男子却长叹一口气,似乎惊魂未定的样子,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温柔地蹭了蹭:“方才真是好险,令人心有余悸。”

  晏安宁愣了愣,有些意外:高高在上如顾相爷,竟也有被宵小骇住的时候么?可转念一想,那可不是普通的宵小,那是敢行刺皇帝的——虽然行刺失败了,可到底说明是艺高人胆大。

  顾文堂虽说是武将出身,可多年不曾拿刀兵,想来也是斗他不过,如今能全须全尾地来见她,自然是受了些惊吓的。

  于是她不再挣扎了,索性由着他从她身上寻求这片刻的慰藉。

  然靠在她肩上的人唇角却浮起一抹笑意,隐隐有得色,哪里又有什么惊惧之症。

  抱着这温香软玉好一会儿,顾文堂才坐直了身子,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瞧上去无懈可击的顾相爷。

  晏安宁抬眸看他,却发现他也在认真地看着自己,屋里静了一会儿,便听他问:“只是,你为何这般关切我?”

  两人还是挨捱的实在太近,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比灼热的温度,直往她的心口钻,晏安宁攥紧了手指,似乎不容思考地往外吐字:“三叔是生我的气才往这茶楼来的,若是有什么差池,回头我可不好向太夫人交代……”

  “哦?”顾文堂面上无甚表情,瞧着越发像在马车上的做派,“我为何生气?”

  “三叔好心带我去瞧江上风景,我却……”晏安宁咬了咬唇,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因故不打招呼便从您身边跑了……”

  “还有呢?”

  姑娘瞧上去乖乖觉觉的,像是有些难为情,却看着更怕他一气之下将她丢弃不再理睬,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着唇开口道:“方才在马车上,我说了太多五表哥的事情……”

  吞吞吐吐的模样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出,擒住了那光滑细腻的下颌,迫着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瞧你,昨夜的事,这不是都记着吗?”

  那外人面前从来温润儒雅的高官眼里眸光熠熠,略显喑哑的声音听着像在诱哄她。

  姑娘像是惊觉失言,如同误入陷阱的兔子想拔腿就跑,一如昨夜一样,然而顾文堂不打算再给她这个机会。

  他捧着她一边的面颊,如同在看稀世珍宝,另一只手掌有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逃跑,望了她许久,最后开口道:“所以,安宁,你也考虑考虑我吧。”

  作者有话说:

  顾相:告白了

  安宁:好像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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