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婢女轻手轻脚地拂帘进屋,在阖着眼睛假寐的少妇身侧跪坐下来,低声耳语几句。
胡氏蓦地睁开了眼,一抹锐利自眸中一闪而过。
“当真?”
“那奉茶的小环听得真真切切,那晏家舅爷上门来,的确是为了求咱们胡家帮忙。”
“晏氏应了?”胡氏有些讶然。晏氏肯放下身段邀宠的确让她刮目相看,但其骨子里那股褪不去的孩子气仍旧明显——刚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对她施威来挽回颜面,便是明证。
若说是为了姐弟情分……她瞧着却也不太像。
思忖间婢女已低声开口:“……您素日里大度不同她计较,可那起子眼皮子浅的可没少因为您忍让她在背后说闲话。旁的也就罢了,如今是她有求于咱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杀杀她的锐气。”
胡氏斜睨了她一眼。
说话的是她的陪嫁丫鬟,打小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此刻添油加醋多半是近日在府里一些人面前难得碰了软钉子不适应,有心报复正院的那位。
她嫁进宋家已多年,因娘家得势,膝下有子,夫君又上进聪慧,不犯大错的情况下,没人能撼动她这个长媳的地位,也就渐渐养成了波澜不惊的脾性。但忍让得势便猖狂的晏氏,也不过是碍于一个“孝”字,给公爹颜面而已。论愤怒,她心头没有多少,但这也不代表着,她愿意给晏氏实打实的好处。
“若是夫人的人问起来,便说我一个出嫁女不好干预娘家的事情,让晏少主亲自去胡家一趟才是正理。”
没有她这个中人,纵使晏家富甲一方,也不是轻易能进出了一位阁老的胡家的门庭的。到时候,多少会惹个没脸。
闻言,婢女会心一笑:“奴婢明白。”
这时,忽有一人急匆匆挑帘进来,蹙眉道:“姑娘不可如此!”
胡氏横眉看过去,看清来人才缓了脸色,嗔道:“李妈妈,都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叫我姑娘?”
李妈妈对着婢女不假辞色,看着胡氏也笑了起来:“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姑娘。”
胡氏是被李妈妈奶大的,出嫁时胡家也让这位妈妈一起跟了过来,平日里有什么事,也往往会先传到这位对胡家忠心耿耿的老人这里。
胡家看重,胡氏对其也是又敬又爱,李妈妈在大房这头,自然说话也是十分有分量的。
此刻一听她反对,婢女就不敢多说了,忙端了小杌子来,又上了茶水让她缓口气,才躲到了一边。
“姑娘,家里头的意思是……晏家这事,您便爽快应了吧。”
胡氏一听,脸色微微变化。
“这晏家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难不成,我日后在宋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了?”她似笑非笑,发髻上的步摇微微倾斜,模样瞧着娇俏美艳,熟悉胡氏脾气的李妈妈却知这位主儿此刻是动了真怒了。
要她忍一时之气,那是高门贵女该有的修养,可若是要低一辈子头,却得给她一个能心服口服的理由。
“嗨呀,您想岔了。”李妈妈忙开口否认,笑眯眯地轻声道:“您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孙女,若不是老爷身上的功名比不上几个隔房的,纵然大爷再能干,也是万万见不着您的面的。咱们胡家这样的门第,有几个能让咱们低头的?那晏家泥腿子出身,满身的铜臭气,哪里能和您相提并论?”
一番话哄得胡氏转怒为喜,她才疑惑道:“那家里为何……”
李妈妈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道:“听闻卫家不大安稳,家里的老爷们想抽出身去探望,可那些个货仓事多繁杂,倒是个累赘。一个弄不好,成了烫手山芋了可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胡氏却听懂了。
她眸光微闪:原来,是卫家出事了啊。
原就是个烫手山芋,此时丢掉,倒是正好。
*
晏家少主迅速买下了码头诸多货仓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整个漳城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着晏家姐弟之间的官司。
有人指责晏老爷薄情寡幸,才惹出今日让家里不和的祸端,有人则对晏家大姑娘牝鸡司晨,意图和家中男丁争家业的行为表示不齿,认为她这是令家族蒙羞。
然江州府行商的女子颇多,一时间,许多女子都对后头这种说法愤愤不平,开始替晏安宁声援起来。
在满天飞的各色谣言与声讨中,距码头不远的一座大宅里,魏延立于楼阁中,眉头紧锁地望着码头的方向。
此刻,他褪去了温和仁善的表象,幽暗的眸光里布满阴霾凶狠,神情像是一头不满领地被外人干预侵犯的狼族之王——仿佛下一瞬,他锋利的爪牙就能割断仇敌的喉咙,无比嗜血。
下属如影子般隐在暗处,低声道:“主上,如今形势对我们不利,这两方人马斗得火热,怕是要害得我们不能轻易掩人耳目地从漳城脱身。”
百姓们在对豪门恩怨津津乐道,可对此刻急需脱身的他们而言,却如同被无形中布下了滔天大网,想要无声无息地闯关下海,如痴人说梦。
“顾文堂没死,朝廷知道我们的事是早晚的事。”魏延倒是表现得很坦然。
放走了顾文堂,等他恢复伤势分出手来围剿他们是必然的结果,但他在漳城筹划多年,很有自信能打出一个时间差,在对方下手之前便安然脱身。
只是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却是一刻都没闲着,马不停蹄地放出了假消息,引得晏家那废物急不可耐地在码头设卡——本是在防范晏安宁对他的货物下手,无形之间却将他们都拖下了水。
明明先前看着对付人的手段那般青涩,怎么好像一夕之间,就变得这般能耐起来了?
可恨!
下属却道出了更为可恨的人来:“……胡家定然是听说了什么消息,这才将货仓都卖给了晏康,主上,此等叛徒,不如……”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
魏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慧恩被他亲手斩杀,面前人便是他挑选出来接替慧恩位子的新人,名为胥尚。
与性格率直的慧恩不同,胥尚最初投靠他,便是因为他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手上沾了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被官兵追杀得走投无路被他所救。他犯下的案子里,不乏灭门之祸,也正因如此,一度被慧恩厌恶,后者甚至还动过想赶走他的念头,但被魏延拦下了。
许多兵士都畏惧又厌恶胥尚,对魏延任用这样的人也颇有微词,然后者却充耳不闻。
无他,后山之祸时慧恩三言两语挑拨得人心动乱的场景,他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或者说,这样手段毒辣狠心的人,才是真正符合他内心期许的不二人选。
提起胡家,魏延心里也是燃起一股火来。
胡家的人从来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当年他被官兵围剿出逃,来到江州府积蓄势力,若非胡家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又是被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亲自推进了内阁,他们两方是万万不可能有合作的。
但这么多年的合作下来,软肋与把柄双方手里都有不少,他只是没想到,胡家闻风而动,这么快就出手试探他此次的得失了……
魏延很想将胡宗的脑袋卸下来泄愤,但眼前不是谋算这个的时机。
他负手冷声道:“一只不忠的看门狗罢了,不值得我们亲自出手。”
在他动了晏安宁却没能杀掉顾文堂后,他那条在江州府和京城间隐秘的情报线大抵很快就会被翻出来并摧毁,既如此,他不如便送小皇帝一个清理门户的机会。
“今晚便动身……”魏延语气沉沉地吩咐胥尚。
听罢全盘计划,胥尚目带犹疑,低声问:“今夜怕是要损兵折将,十分危险,主上……是否还要带着夫人?”
闻言,魏延目光一凝,面上的温度一点点冷下来。
胥尚被他的视线一扫,只觉自己心间那点小心思全都暴露无遗,后背也凉飕飕的。
前几日与顾文堂的交锋,倘若不是其在最后关头推出了夫人这个挡箭牌,他们最后纵然有损失,也是必赢的局面。绝不会像此时此刻一般,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见明日。要说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甚至于胥尚心里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夫人与顾贼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那日之事,会不会是夫人与顾贼联手设计主上?倘若真是如此,那今夜带着她,极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我会亲自带着她,僭越的话,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魏延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
胥尚擦了擦额头的汗,应声躬身去了。
楼台转角,一抹朱色裙裾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
*
更深露重。
闵百岁步履匆匆地进屋,见顾文堂正凝眉坐案边书写,只好压下面上的浮动神情,缓下气息一面等候一面上下打量,见他气色较之昨日似乎又好上了不少,心里也不免慨叹自幼习武之人体格强装,恢复力强。
那日的伤势那般重,放在旁的养尊处优的大人身上,能不能熬过去还是两说。又哪能像这位主儿一般,卧床不过几日便能提笔疾书了?
“什么事?”
顾文堂听得动静,写满信笺才不慌不忙地搁下笔,抬眼看他。
寻常情况下,闵百岁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搅他。今日的请脉,也早在晨间便结束了。
“今夜在码头发生了大事……”
闵百岁也不遮掩,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
闻言,顾文堂眉头微微上挑,细听才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晏家姐弟将码头附近绝大多数的货仓以或长租或买下的手段收入了囊中,同时还增派了家丁护卫巡视,以免对方烧仓毁货。此举全然是内斗,却无形中阻拦了急于从漳城脱身的魏延一行人。
消息一传开,他们便于今夜子时匆忙从尚未被人安排部署的小路离开,谁知路上正好碰见晏康的长随领着家丁来……
两方人马碰了面,长随见对方形迹可疑黑衣蒙面,身上还带着刀剑,立时笃定这是晏安宁派来捣乱的人,争端立起。
草台班子自然难是叛军敌手,但晏康早和官府通过气,准备同官兵一道将这个把柄捏在手里以图后效,是以两方打了没多久,黑夜中便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兵士来援。
一片混乱中,魏延的人早有预料般地断尾求生,留下了数十名武艺高强的兵士断后,最终成功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晏康折损了不少人,听到消息气得亲自赶到码头准备审问俘虏,可那些人却毫无征兆地先后服毒而亡。
官府的人也没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而顾文堂的人,是在看到尸体后才确认的确是魏延的人马。
闵百岁的语气里有一丝幸灾乐祸:“……好几个都是通缉令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叛王这回表面上是顾全大局,实则失了左膀右臂。”
顾文堂听到那些人的名字,表情也有片刻的讶然。
看来,码头的形势的确给魏延造成了极大的麻烦——至少,他一定是心知肚明纠缠下去会引来卫所的精兵,这才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一些人,狼狈地离去。
“不过……”顾文堂眼中显了深沉墨色,语气似不解,“这样的事,怎么是闵大夫来禀报?”
闵百岁是神医,而非幕僚。平日里,他也不爱掺和这样的事,只一心琢磨自己的医术。恃才放旷这样的词,才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
老头儿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并非畏惧,而是尴尬的。
他这个人脾气直,那日见相爷重伤回来,只觉得是晏姑娘误了大事——除却会些闺阁情趣能讨相爷欢心,旁的什么事都不懂还会拖后腿,平日里,对相爷的权势却是多有仰仗。世间的女子本大多如此,但那一回却险些伤及相爷性命,闵百岁恼怒之下十分替他不值,也就说出了那番话。
后来见相爷醒了,虽有些担忧晏姑娘吹枕头风,但到底还是不肯放下心里的成见向她低头。
直到今夜……
晏家姐弟表面的意气之争,却将魏延险些逼到绝路,也因此损兵折将,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这背后定然有晏姑娘的手笔。
瞧她这些时日恨不得衣不解带地照顾相爷,脸色白净得比相爷还像个病人,倒全然看不出还有精神气盘算这些大事。
而且,晏姑娘如此,是为了相爷的伤报复魏延吧?在他们都还没腾出手关切此事的时候,她却已经做好了全盘打算……
一时间,闵百岁的心里十分复杂,是以他才会不由自主地过来向顾文堂禀报。
顾文堂垂眸笑了笑,调羹在还蒸腾着热气的银碗里划了划。
这是方才她叫人送过来的甜汤。
“闵大夫,她并非只知攀附权贵的菟丝花。只因年幼些,做事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我在她这个年岁时,也惹出了不少大祸需要旁人来收拾烂摊子呢。”他抬眼看闵百岁,神色儒雅温和:“吾爱慕于她,故多盼能周全照拂,但她的聪慧与独立,不会因这份照拂消失。日后,还望诸君能多担待,假以时日,相信她会成长到让人惊讶的地步。”
她若只是能立足内宅的小女子,他会命令这些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许对她无礼,但这些都是面上的功夫。日后,他与她将会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夫妻,他也足够相信她,所以,他更希望他这些心腹下属,能如敬重他一般,发自心底地敬重他的妻子——将来若有险境,也能如护他一般的为她尽忠。
听得这番话的闵百岁愣了愣,拱手时神情有些难掩的感动。
他对晏姑娘说那样的话,实则是以下犯上了,相爷不仅宽宏大量不同他计较,还好言好语地希望他多指点晏姑娘,实乃明主。由此也可见,这些日子,晏姑娘的确没在相爷面前给他上眼药……
想到这些,闵百岁心头的愧疚又不自觉加重了许多,应承一句便神色不大自然地离开了。
顾文堂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忽地起身披衣,信步推门而出,在旁边的房门上敲了敲。
开门的人是招儿,见到他明显愣了愣,他微微示意,前者便也悄声离开了。
经此一事,她也瞧出了相爷在姑娘心里的分量,这等小小违背礼节的事,倒也不值一提。
顾文堂撩帘进去,一副纤弱的女孩身段便现于眼前。
青丝松挽,一袭水红绢纱裙衫下姣好的身姿若隐若现。她背对着他,似是刚出浴,晶莹的水珠从梨白的耳后无声地坠入蝴蝶骨中,洇得腰窝处朦朦胧胧,魅惑至极。
屋内人听见动静,青葱般的手拢好衣襟侧眸瞧了过来,面上便吃了一惊,昏黄的烛光温和又清晰地映上她那被水汽蒸出的嫣红颊腮。
顾文堂脚步一顿,气息逐渐沉混。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