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蓦然回首
萍梦台没有了幻象,也是青山含翠,其渺如烟。
安三平点了明清道人的昏睡穴,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他以为明清行此事,并不是他一人的主意,说不得,背后有许许多多的拥簇者。
妖神归位之事,越快越好。
安三平说道:“妖神归位是必然,不知无心木如何,我们先去看看。”
三人迅速来到那片溢彩华光的树林,安三平觉得脚下泥土松软,想起那夜的梦来,便不由自主走到最中间那个大树前,看它那心形的空缺之处。
“它果然无心。”
安三平在那夜梦中所听闻种种,心道这样的神奇造化,竟然也是出自于妖神,心中钦佩之意更甚。
化龙鼎慢慢伸出手去,触碰那树干。
瞬间那片树林慢慢消失,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荧光在空中缓缓飘落,异样美景。
果然随之显现出来的,是那几个冰牢。
冰牢之中的人面容沉静,让安三平满心焦躁起来。
他自言自语:“怎么破?”
若只是移山填海符,他只要撕去那符篆便可化解,让各人回到来处。
只是这不是平常的牢笼,明清道人说,这是类似于魔界那千尺鬼牢的。
千尺鬼牢的的恶毒刁钻之处,安三平已经领教过了。
那时若没有意念化成的小楼帮忙,自己是不可能救出林小唐的。
灵斗见他念念有词,冷冷说道:
“你若还没有办法,我便直接进去抢人了。只是我一掌将他们拍出来,只怕要伤筋动骨。”
化龙鼎见他这样,跟着说道:“我也去救人。”
安三平眼前一亮,灵斗与小楼一样,可以帮忙将他们从牢笼中拉出来,既然如此,自己何不用同一种方法。
他将连棕山上的经历一说,灵斗蹙眉思考起来。
“你是说,用你的幻影术。将他们一一换出来?”
安三平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你知道,我不能再让他们出事。”
灵斗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拿眼睛看着安三平,过了一会儿才说:
“如你所愿。”
安三平依旧使出幻影术来,随着灵斗迅速带出常月,那幻影也进去笼中。
一个、两个、三个,似乎一切很是顺利。
直到最后一人被替换出,安三平觉得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灵斗数了一数,共七人。
顾不得自己虚弱,安三平立刻带着所有人等撤出此地,到千尺以外。
他要故技重施,召回自己在笼中的身影时,发觉无论如何,也召唤不动了!
安三平试了几次,依旧力不从心似的,毫无起色。
他知道,明清道人的冰牢不一般,看来无论如何,他还是小瞧了这冰牢。
有什么不一样?
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将安三平重重震上半空,又狠狠摔落在地!
他来不及喊疼,灵斗迅速将他捞离更远之处,待站稳了,才皱眉说:
“那些身影都死了。你的元神和修为,至少削弱了一半!”
安三平喘息着极目看去,果然见那几个冰牢连同其中的人身一同碎得无影无踪了!
“是…是伏魔法阵!”安三平恍然大悟。
移山填海符,配上了伏魔法阵和千尺鬼牢,真的是算计穷尽!
自己身上的魔界气息,得以骗过千尺鬼牢将他们替换出来,却因为没有起魂石,陷在伏魔法阵再也走不出来了。
安三平扶着灵斗十分欣慰。
所幸的是,他们都救出来了!
他向灵斗说道:“我们将他们放进化龙鼎,一起带回魔界。这里并不是安全的地方。若想要妖神安全归位,最好是如同上一回,在魔界进行。天外天,想要肆无忌惮地进攻魔界,还需时日。”
灵斗立刻点头:“正是。化龙鼎,想要离开此处,只怕非你帮忙不可了。”
化龙鼎鼎身化为巨大,将地上所有人等纳入,如流星般直奔三界六世去了。
化龙鼎旋转飞行,由天而降入凡间。
某时某地,偶然有田边街头凡人见到,无不骇然,认为是天外来客,不知是凶是吉。
只知道,这非同凡响之物降临东方一处大国,名彭越国,竟生生化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用云彩轻轻托着,放在了皇宫门前。
那大鼎,便立刻消失在了天边。
宫门口的守将侍卫急忙奔来,远远辨认出那人身上的玉佩来,这才知道,是当朝六皇子,流云。
此事举国皆惊,以至于后来从百姓到王公,都在私下议论此事。
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且不说流云获救,又是另一番天地。
只说安三平等通过化龙鼎由萍梦台,去了凡间,再由凡间入了魔界。
安三平将众人安置在赤衣尊者府邸,将他们交给灵斗看护,自己立刻前往八品之地查看伏魔大阵的情况。
哪知也不用他走到近前,他便发现:
那大阵已经不在了。
安三平立在风中萧瑟疲惫:“怎么回事?”
风起斯若出了伏魔大阵,又会被众人围攻,但此时魔界并没有动静。
“他们突然不见了!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安三平听到声音,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青衣尊者。
他回过身,看了看似乎已经恢复的青衣尊者,只见他深沉的眼神盯着自己问道:
“安梵的情况如何?化龙鼎有用吗?”
安三平听得出来,青衣尊者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但其实心虚,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了调。
他定定看住安三平,等他的回答。
安三平正在为难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这个误会,只见旁边身影一闪,一抹浅绿色夹带着檀香木的气息,出现在安三平身边,手中一支寒刺指向安三平,又看看青衣尊者,冷笑道:
“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啊!林小平,你竟然这么会演戏,竟然将小娘我都骗过去了!算你厉害!既然如此,我便就不得你了!”
这自称小娘的女子,正是被安三平的不归人撂倒的小楼。
当时为了去见青衣尊者,不能带她,才做此下策。
现在看她一副打算活劈了自己的神情,安三平明白那真的是个下策。
此时小楼大约是觉得青衣尊者也在,打起架来
必定吃亏,便只是歪咬着嘴唇冷笑道:
“好!好你个林小平,这笔账,小娘记下了!”
见她转身忿忿离去,青衣尊者这才低头问道:
“吃饭了吗?”
他的脸距离安三平很近,安三平猝不及防被这句温和的问候吓了一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无数。
“……没,没有。不…不饿!”
青衣尊者绽开一个美丽的微笑,安三平咽了咽口水退后几步。
只听他说:“那么,安梵的事情是不是很顺利?”
安三平看着他殷切眼神,特别能够理解青衣的心情,正如同自己来这一趟,急于见到常月的心情。
可是,自己的事情的确是做到了。
常月如今安安静静躺在赤衣尊者处,看起来毫发无伤。
而安梵,具体说起来,她真的不可能复生了。
他思及此处,颇为同情,便鼓起勇气细说道:
“前辈,安梵师祖,她真的回不来了。我要化龙鼎法器,是为了解救苍生。”
青衣尊者愣了一下,近乎讨好地笑说道:
“解救苍生,那为何不救一个安梵?”
安三平答道:“她当年死得太过惨烈,仅余下那一缕残魂,今生无法回头了。”
青衣尊者不依不饶:“你的意思是…你找化龙鼎,本就不是为了安梵?”
安三平有点黯然,他点点头,又低下了头。
岂料青衣尊者邪火起来,一掌便打向安三平,此时安三平不经意,没料到有此一出,胸前生生挨了那一掌。
他正在虚弱之时,领了一击,又重重摔了一次,身上肿痛不已,恢复得极慢。
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想到近日种种,抱着膝盖,竟然就地委屈哭了起来。
他本是好好的一个出云峰药童,备受宠爱,谁知下了一趟山,将自己逼到这个境地。
他一边哭,一边看着飞到自己身前的蛇剑,突然就从心底爆发出蓄藏已久的情绪来: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我告诉你,从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不…三年前,我就想着如果能留她重入凡间该有多好。可是在那以后,我在乎的人都死了!我来不及去同情任何人,现在我有一个机会,可以救下他们,我不会放弃,就好像你…”
安三平哭得眼泪满襟,稀世俊美的脸上挂满痛苦:
“就好像你,鬼竹,我们原本是认识的!我打赢九幽大阵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力气了,可你还为我大笑三声!可我为了救回他们,你…鬼竹,你们,你们都不认识我了!我爹娘,师兄师叔,我心爱之人,我的兄弟,他们全都不认识我了!你知道这种痛苦吗?原本最爱你的人,他们谁不认识你了!你懂吗?”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好长叹一口气说道:
“无论要我怎样,我都受了!今天我废了五百年修为将他们从天外天带回来我都觉得自己幸运!因为我安三平自己选的路,我就什么都不怕失去!可我最怕的是,你说我不想救她…”
安三平一口气说完,长笑一声,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只听一声剑鸣,那柄长长的蛇剑,自身下稳稳托住了他。
第两百章 孤光自照少年行
安三平再次醒过来时,微微张开眼,仿佛见到常月如从前一般,坐在一旁,静默着,如一株高洁的兰花。
安三平见到白衣红绫,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出云峰,往事种种不过午后一梦。
斯人青鬓长眉如墨,侧脸迎着微光,将鼻峰映照格外优美,轻抿嘴唇,似乎正在沉思之中。
安三平只觉身上酸疼,尝试着动了一动,将原本侧躺的身子转了过来,觉得很是舒坦,便哈了一口气说道:
“师兄,我又落枕了!”
常月听见,立刻回过身来,拿过他的手腕着重切了一脉,片刻,看着他露出笑容来:“你没事了!”
见常月一笑,安三平立即坐了起来,灵台一清,才回忆起,这里不是出云峰;刚才也不是在做梦。
风景今朝是,身似昔人非。
尘世难逢一笑,况且是常月对他这一笑,更让安三平鼻子酸起来。
“常月上仙?”
眼见常月深深看着他又是一笑:“你不是叫我师兄吗?”
安三平张了张嘴,一声师兄呼之欲出 ,但看着常月认真的脸,犹如从前。
他眼泪便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心里也在骂自己不争气:“怎地,受了点小伤就如此矫情脆弱了?真是担不了大事的人。你是男儿,怎么能说哭便哭,太丢人了!”
他敛了敛心神,见四下无人,擦擦眼泪试探着问道:
“是青衣尊者送我回来么?他说了什么?”
常月一听便答道:“该说的都说了。”
安三平一听,百感交集,心头却好似放下了一颗大石,十分轻松起来,心想也好,这里左不过都是相信自己的人,即使都知道了,也没什么。
他将枕头挪了挪,倚在床头,看着常月,不由自主拿出小儿耍赖的神情来:
“你二话不说便走了,我就追了这一路来寻你,你若再敢像那样不顾我的感受,我就……我就……”他憋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常月生平最怕人哭,此时更是哭笑不得:
“你就……哭给我看是吗?”
安三平抽抽搭搭说道:
“我就将你养的那棵百岁梨,连根拔了!”
百岁梨是常月幼年时,他母亲,也就是付红莲亲手栽下,据说百岁梨,每隔百年结一次果实,食之可除百毒;且树枝碾碎为末,其香味奇异,醒脑安神胜过凡间所有香料;嫩叶可炒制为茶,清香扑鼻,常饮可明目驻颜。实在是人间难得的草木珍宝。
常月独有的梨落香,以及常饮用的梨露茶,皆出自于此。
安三平此时凶巴巴地放出狠话来,让常月眼中止不住的笑意。
从前在出云峰,若见常月笑容不是好事,下一刻不是要被吊起来,就是要挨几板子。
可眼前这笑容,满是深意。
看常月受了这份威胁,点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只是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你的身份呢?是怕我不肯相信你?其实,早在你我初见,我就能感受你与别人不同,虽说不上何以不同,哪里不同,但我相信我的直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神仙圣人尚有不能及,况你我凡人?是以,若你慢慢细说给我听,告诉我,
你原就是我的师弟,我也不见得不信你。
说起来,你我比武之时,那一声师兄,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现在想来,你身上种种,除了是我出云峰的人,不作他想。”
他一番推心置腹,把安三平感动得,扁着嘴又要哭,想起他师兄怕人眼泪,索性敞开心怀含泪笑出来:
“现在知道,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是我的事情,灵斗都一五一十说清楚了么?”
常月顿了一顿,点点头,说道:“……说了。你好生休息,先将这碗汤喝了。稍后我再来看你。”
他果然从旁边炉子边拿过一只盛满了汤的碗来,递给安三平。
安三平一闻,便知是出云峰的浣灵丹入了药,当时便笑道:
“师兄总是如此让我吃药,其实在外面这许多天,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浣灵丹我这里还有许多,喏……”
他指了指一旁的乾坤袋。
得他授意,常月便伸手取那乾坤袋,谁知倒出来整整一小桌子的药瓶来,拿药瓶底部有印记,正是出云峰紫薇青萝的印记。
常月打开一瓶正要细闻,安三平急忙制止道:
“不可!”
常月停下来看他,安三平尴尬笑道:
“那时常望了师叔给的毒药,稀奇古怪,有些还没有解药呢,我也轻易不敢用的!”
常月哑然,看了看安三平,又再看看那些药瓶,半晌说道:“我回去得好好问问他,出云峰何时开始炼制毒药了?”
安三平挠挠头:
“问也可问,只是算算时间,不知道这一世,他炼出来没有……”
常月笑而不语,将那些毒药袖起,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安三平端着那碗汤,汤已经慢慢喝完,这空碗实实在在捧在手里,他心中喜到发狂,不由自主喜笑颜开,自言自语道:
“皇天不负我,始终还让他们接受我的!我很快就回家了!”
方才喜滋滋喝完了汤,现在觉得四肢开始发热,脑子也有些晕晕的,他明白原是浣灵丹药效发作的症候,只要休息片刻就好。
常月总是叮嘱这浣灵丹珍贵,非救急不用,这次竟然亲手端给他,可见师兄心急自己。
安三平咧嘴笑着,正自沾沾自喜,忽见赤衣尊者进来,歪着头看他,邈邈问道:
“你……到底跟鬼竹什么关系,他怎么把你抱了回来?这一路,他落了多少口实,你知道吗?”
这分明是很八卦的语气,却晕晕乎乎的安三平越加尴尬起来。
听赤衣尊者用十分奇怪的语气慢慢说来,安三平越听越精神,很快清醒了。
原来青衣尊者此前不近女色,只隔一段时间让侍女寻一些男侍去往慕幽泉,那些个男侍回来的时候,不是记忆没了,便是人都消失了,听说是被送到了渺生桥投进了弱水河,连根骨头都没有了。
他阴狠毒辣,世人皆知,只是正是因为他手段了得,办起事情来,也是事半功倍,很受倚重;
魔尊不在时,魔界紫衣长老对他的狂妄也很没有办法,对他手上那几条人命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说起来,他虽行这诡异之事,始终没有落人话柄!从来没有人见
过他像今天这样,公然抱着一个少年郎,旁若无人地走在了街上,人人侧目啊!”
安三平瞠目结舌:“啊?”
他怔住,觉得那个画面自己真不敢去想:“我这不是……受伤晕倒了,所以他才会这样。”
“屁!”赤衣尊者嗤之以鼻:“他才不会!老子有一回与他并肩作战,中了一箭,他竟然伸手过来替我直接拔了,疼得老子咬牙切齿!他还有脸说要我谢谢他!
那回白衣尊者被他利用挡了一剑,也气得不轻,转身找了个机会,在他去石基买蜜饯出门的时候,在楼上连盆倒了一盆脏水在他头上,骂他小人!虽然后来也被揍得不轻……哎,你说这样的人,他能亲手把你给抱回来?要不你老实跟我说说,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安三平被他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刻也在想自己晕倒之前到底说了什么,那时他气昏了头,现在回想起来,也很模糊。
忽然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摇了摇头晃了晃糨糊脑袋,慢慢疑惑起来:
“赤……赤川,你的意思是,青衣尊者带我回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赤衣尊者眨眨眼睛很是不乐意地加重了语气:
“就~是啊!所以我才奇怪嘛!你们俩怎么就成这种交情了?哦,不对!他走之前还是说了一句话的!”
安三平急忙问:“什么?”
“他说……案犯!既然你还有一息尚存,我便会一生一世护住你!”
赤衣尊者学他的腔调,惟妙惟肖,转而又奇怪问道:
“案犯,你怎么成了他的案犯了?什么案子啊?”
安三平听明白了,原来青衣尊者不是放过了自己,他只是觉得安梵还有一残魂存在自己身上,所以才对自己如此看重呵护。
那么无情的青衣尊者,原来只是把一腔深情都给了一个人,对于别人,一点都没有剩下了。
慢着!
安三平猛然间醍醐灌顶,整个脑袋清明起来骂自己愚笨:
常月骗了自己!
什么青衣尊者把什么都说了,那样的话完全是循着自己的意思,顺水推舟罢了!
不过是因为常月听了那一声师兄,心有疑虑,趁着自己迷糊,将计就计,骗到了“真相在灵斗那里”的话!
所以,此时此刻,他让自己喝汤休息,常月他现在一定是去找灵斗问个明白了!
赤衣尊者看他表情不对,以为是因为青衣尊者,连忙豪气安慰道:
“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帮你讨个公道!”
安三平急忙下床,要去找灵斗,等他出门四下寻找之时又遍寻不获,直到一处庭院之前,才停到了声音。
他定定神,推开门,只见庭院之中,灵斗面无表情缓缓说到了:
“……天下英雄,无不以他为尊……只是可惜,他选择了这条路,只余下自己一人。”
众人听到他推门声响,立刻噤声,齐刷刷回过头来看他。
他们的脸色都非常不好,楚问心好像哭过了。
常月身前,有一只碎了的茶杯。
他见到安三平,嘴唇有些颤抖似的,终于打破了平静;
“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