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事, 得从奚行幼儿园快毕业那年说起。
那是2001年,国内的计算机联网已逐渐成为潮流,随正式加入世贸组织的消息传来, 奚父毅然辞去高校教职,创业IT项目, 终日不着家;与此同时,奚行母亲调任到隔壁省三甲医院任职;一个瞄准时机非做不可,一个救死扶伤耽误不得,几番家庭会议较量后, 决定请保姆照顾儿子。
请来保姆后, 夫妻俩就很少沾家, 将儿子交给刚认识的保姆看顾。起初过得还算顺利, 在大学任教的爷爷给奚行布置有益智作业, 还送了一条斑点小狗陪他玩, 反正他自己玩习惯了, 父母在不在影响不大。
可后来, 保姆的脾性渐渐暴露,她会将奚行心爱的玩具车拿走, 说是送给有需要的小孩,告诉奚行不许挑食, 还将他喜欢的食物通通吃掉,在奚行闹脾气要带小狗出去玩时, 狠狠瞪住他, 不打不骂不劝告, 只是冷冷瞪住, 直到他‘识趣’。
对于这种面上和善, 于细微处, 处处冷漠的看顾,奚行每次与父母打电话时都无法告解,年纪太小,只能一遍遍告诉父母他不开心,他不喜欢这个阿姨,奈何电话那头的父母,确认他有吃饱没挨打后,只让他自己乖一点。
很快,奚行‘学乖’了。
他将玩具藏好,不再对某种食物表现出特别喜爱,每样都只吃一点,当阿姨试探问他最喜欢什么菜,为什么不多吃一个鸡腿,他就用爷爷教的破案推理游戏,反其道而行,透露一点线索来遮掩真实喜好:“鸡腿不错,苦瓜也很好吃,都可以的。”
哪个小孩会喜欢苦瓜呢,可为了能再吃到鸡腿,他要把苦瓜也夸一夸,决不能让阿姨看出他只喜欢鸡腿。
直到某天,小狗在屋里闹得慌,刨沙发、啃桌椅、柜子里的物什都被它翻出来,那个阿姨串门回来,看到凌乱的现场,二话不说将奚行关去阳台。隔着玻璃门,奚行眼睁睁看着阿姨将小狗栓起来,拿扫把抽打它,小狗叫得有多惨,奚行趴在门外就哭得有多大声。
至此,奚行萌生出‘叛逆’念头——
他要带小狗离家出走。
等阿姨出门买菜时,他砸开零钱罐,装好零食,用家里座机给爸妈打去电话,可惜一个是忙线无法接通,另一个打通了,却是人在手术室别人帮接的电话,最后他给110打去电话,说完情况后,就带着小狗走出家门。
他的目标很明确,去爷爷家避难。那时他爷爷还忙碌大学的教职事务,很少在湾市的家,只在别墅留一个老阿姨看管,算是奚行从小见到大的熟人。
计划堪称完美,唯一不足是他没独自出过门,更没坐过公交车,只记得每次坐爸爸的车时,沿路看到的景观。凭记忆宫殿里的标记,他背上小书包,牵着小斑点狗,从早上十一点,走到下午四点,走过五条大路,翻过两架高架桥,最终迷失在一条小巷里。
酷暑炙烤,连续暴走几个小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小狗一直在吐舌头,怎么都不肯再走。他连拖带抱,将小狗带到电话亭旁,垫起脚投币,尝试拨打爷爷家电话。
打通电话后,奚行向爷爷家的阿姨描述自己身处的位置,一条不太宽敞的街巷,有包子铺、有发廊、有杂货店、还有一家挂牌匾像电影里练武的馆子。打完电话,他就带着小狗坐在马路牙子,警惕地观察附近行人。
他的安全意识很强,来的路上已经被两个大人搭讪,一个问他要不要吃苹果,还真从口袋里掏出又大又红的苹果要塞给他,当时他水壶里的水已经喝完,口渴难耐,他咽了下口水,转头往其他方向大喊一声爸爸,趁机一溜烟跑掉;另一个大人直接许多,问他是不是迷路了,拽着他手就往暗巷里带,他力气小扭不过,假意顺从跟着走两步,然后一口咬住对方手腕,挣开后带着小狗狂奔,慌不择路地往人多的地方跑,穿过几条大街几条小道,才得以甩脱那人。
但这也直接导致他迷路了。
现在这条街巷比他住的地方热闹,路边站有许多人,在起哄围观着什么。奚行和小斑点狗坐在马路牙子,透过缝隙,看到一个穿大红武术服的小女孩,被一只大白鹅追着狂奔,那模样比他刚才从坏人手里逃脱时还要惊慌得多,大喊大哭,鼻涕眼泪一把把地流。
他从书包拿出火腿肠,掰开来,给小狗分一半,一人一狗就着这么坐着,优哉游哉看小女孩与大白鹅的闹剧。
吃完火腿肠,街上围观的人也都散了,有个大哥哥一手拎大白鹅,一手揪着小女孩胳膊,往对面挂牌匾的馆子走。到了馆子门口,那个大哥哥用毛巾擦一把小女孩的脸,让她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帮她梳理弄乱的头发。
奚行没地方可去,隔着马路坐在那儿,与小女孩面对面,看她一秒变脸,前面还哭哭啼啼的,转瞬就拧拧眉咧嘴角笑了起来,隔几米远都能听到她笑声。
他冷冷瞥一眼,低头安抚小狗,小女孩的快乐,衬得他和小狗的流浪历险记格外悲壮,又渴又饿还要被太阳晒,偏偏他今天穿的黑色衣服,太阳一晒就跟贴着电热毯似的,烫得难受。
突然,小女孩的声音传来:“有小狗,是斑点狗!”
奚行刚一抬头,那个扎着两团啾啾,一身大红武术服的小女孩飞奔过马路,冒着鼻涕泡问:“我可以抱抱它吗?”
他想说,摸一摸可以,哪有人见狗就要抱的,不等回答,那小女孩就非常自来熟地抚了一把小斑点狗,说着“乖——”,然后弯腰一把抱住它,看她样子还真打算抱抬起来。
奚行拽紧狗绳,万般嫌弃地看着她,皱眉,冷冷警告:“你放下来,别吓着它。”
“它好像不怕我的。”她还想狡辩。
奚行起身,捏起拳头,紧紧盯着被抱起的小斑点狗,他没想到逃过两个坏人,竟还会遇到一个小孩来抢狗。
那小女孩凑到狗脑袋上亲了一口,摸摸小狗背上的皮毛,诧异问他:“它怎么受伤了,谁打它了?”
“朝朝别闹,快还给人家。”还好那个大哥哥赶过来解围。
今朝皮起来很欠揍,但只要乔如旭开口她还是很听话的,她噢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下小斑点狗,抬眼看向奚行:“你会带它去上药吗?”
奚行收紧了些狗绳,冷冷回一句:“会的,等我家人过来。”
今朝这才仔细看清小男孩的脸,她眼神定了定,像是在挖宝箱里翻出宝物,睁大眼睛真诚赞美:“你好漂亮呀!”
奚行:“……”
你是在说我的吗?
这也怪不得今朝,她妈妈每天都给她洗脑式灌输审美概念,什么一白遮百丑鼻高美如画,什么眼睛要亮心眼才正,眼前这小男孩,简直是用上好的面粉团捏出来的,雕刻师傅一定将所有漂亮要点都放他身上了,眼睛亮亮的,鼻子高高的,皮肤还很白,每一点都长在今朝审美的心巴巴上了。
虽然他头发有点乱,看起来有点不好对付,但今朝不嫌弃,她很客气地问他:“我可以亲亲你吗?”
奚行:???
他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这是什么新的坏人伎俩吗,为什么她要提出这种要求?
一时之间,他有点慌。
下一秒,今朝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双手一把抱住奚行,啵啵——往他脸颊亲了两下。
奚行迅速挣开:“你……你耍流氓。”
“朝朝,你今天撒野真是撒得够够的,一会儿没看你,就上杆子欺负人。”乔如旭一把拽住妹妹,低头问奚行:“小朋友,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
慌乱之际,奚行摸了下自己被亲的脸颊,湿湿的,他皱起眉,嫌弃地看着那个撒野的小女孩,使劲用手擦了擦衣服,大度回:“没事。”
他鼓着一口气,牵小狗往边上走了两步,离那家馆子远一些,重新坐在马路牙子上,他不能走太远,只能在这儿等救援。
没过多久,他身后突然出现一人,又是那个小女孩,大摇大摆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今朝左手捧一罐插吸管的可乐,右手还拿着一罐未开封的递过去,稳稳的晃都没晃一下,声音又甜又脆:“可乐给你。”
她嘬一口可乐,边喝边说:“对不起,我哥哥教训我了,不该对你耍流氓的。”
奚行没接,只扫了眼就摆过头。
他在纳闷,这小孩从哪里跑过来的,她家馆子在对面,直线距离过来一定会进入他视线范围,而她是从他身后出现的,想来是故意绕路,往反方向跑了一段,过马路,才走到这儿。
“难道你也要吸管喝可乐吗?”
今朝将可乐举高到他鼻尖,歪着头凑近看他:“你也害怕可乐气跑进肚子?那我回家帮你拿吸管吧?”
“幼稚。”奚行毫不留情地揭穿:“用不用吸管,二氧化碳都是要跑进肚子的。”
今朝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将可乐丢进他怀里:“不怕那你直接喝,你嘴唇都裂了,一定很渴吧?”
那可乐冰冰凉的,奚行碰到就不太想还回去,在太阳底下暴走后,他实在是太渴了,而且易拉环没开,应该是安全的。
刺啦——
他不再犹豫,打开轻抿了几口。
在今朝看来,喝了可乐,就是已经原谅她,也就约等于是半个朋友,她开始肆无忌惮聊起天:“你在等家人吗,他们什么时候来?”
奚行煞有其事看了眼自己的儿童手表,其实他也不知道几点,爷爷家的阿姨只说帮忙联系他父亲和叔叔,或许他还得再去电话亭打个电话,但独自出门在外不能露怯,他很淡定地回:“快来了。”
今朝:“那你记得要给小狗上药。”
“你是哪个幼儿园的?”
“你要来我们家学武术吗?”
“我可以让我爸爸不收钱。”
她怎么这么多话,奚行有点不耐烦,拎着可乐,挑了个好回答的:“我准备上小学了。”
今朝再凑近,杵了下他胳膊,很兴奋:“好巧,我也是!那你要去哪间小学?我们有可能做同学呢。”
“不会的。”奚行收回胳膊,挪远了些:“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现在按地段划学位,我们一定不会做同学。”
今朝有点失望,抻在地上的脚尖晃了晃,锲而不舍地跟他扯话聊,陪人唠嗑她最擅长,就连街头摇尾巴的大黄,她都能聊上好久。
乔家武馆门口,跑出来一堆黄色武术服的小男孩,乔如旭捧着相机,指挥小男孩们分成两排站立。受父亲之托,他要拍张儿童班学员的照片,挂在门口做招生宣传用。
排完小男孩后,乔如旭往武馆内扫了眼,又在街巷巡视一圈,终于在街对面发现目标:“朝朝,过来拍照了!”
“诶,好——”
今朝条件反射起身,刚要迈开腿,低头看了眼奚行,一把拉起他胳膊:“你也一起来吧。”
你那么漂亮,一定能帮我爸爸吸引学员。
奚行倔胳膊不愿动:“我要在这里等家人。”
“很快的,对面也能看见。”
今朝使出三寸不烂金舌:“听说有很多人贩子拐卖小孩,卖去山里喂辣椒粥,你过来,我可以保护你。”
奚行:“……”
最终奚行还是被说动了,倒不是屈服于今朝的小胳膊小腿,而是经她提醒,人贩子确实多,用起蛮力来他还真对付不了,对面挂了牌匾,看样子是教导武术的,潜意识里感觉很安全。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被今朝扯进学员队伍中,跟着她站在最中央,被她紧紧揽着面向镜头,而今朝呢,高兴于自己强大的武学根基,还未使出一招一式就能让漂亮男孩跟着她走,不自觉地咧嘴角上勾,试图摆出最威风凛凛的架势,笑得嘚瑟。
拍完照没多久,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在面前武馆前面。
奚行被一群小男孩围着,要看小斑点狗,他拨开人群,伸长脖子看了眼车牌号,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立即转身告诉今朝:“我家人来接我了,谢谢你的可乐。”
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西装革履黑皮鞋,是奚行的叔叔,他招了招手,视线上下扫奚行一番,拉开车门等他。
就在奚行牵着小狗,要离开时,今朝问了一句:“你以后还来玩吗?”
奚行头也不回,钻进黑色轿车,隔着车窗才礼节性向她挥挥手,声音冷淡:“再见。”
笨蛋才会自己送上门。
-
绿灯亮起,越野车驶进窄路,两旁批发建材的商铺早早关门,橘亮色制服的清洁工撑着扫帚,在马路牙子扫响垃圾袋,像在夜河撑一艘船,长柄扫帚是桨,每一下划水都在前移。
-抱着他,亲了一口。
又紧又欠的声音,环绕在耳际,今朝可以确定,奚行就是当年那个小男孩,那么多细节都对得上,都同样的傲娇,甚至这个长大的奚行更有过之。
她抿了下嘴角,有点亏,当时亲他的感觉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小奚行非常非常的漂亮,第一次见到那么惊艳的小孩,比她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要好看,所以她才凭直觉强行亲亲。
真是太丢脸了。
偏偏当事人还记得这件事。
足够她社死一百次。
想到这儿,她的心又再度烦乱起来。恰好手机微信跳出信息,借着看微信的劲儿,她压低棒球帽,挡着表情,假装认真看手机。
车内安静好几秒,奚行控车驶入窄路后,余光扫着后视镜,见今朝不做声,问道:“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今朝囫囵敷衍了句。
回到家,狗绳刚解开,就被小柴犬叼走,蹦跳两下没了狗影,奚行没有心情理它,拉开冰箱,拿冰水,拧开喝几口,不时扫向静悄悄的手机。
他拎水瓶,懒懒坐到沙发上,后脑勺垫着沙发背,一只脚跨到茶几,一只脚荡着拖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想事情。
小柴犬藏好狗绳,跳上沙发,凑到奚行手边,他才行将就木地抬起手掌,抚狗背,过了会儿,他终于弃甲倒戈,捞起手机敲字。
-生气了?
二十分钟过去,手机安静如鸡。
他靠着沙发,挠了下头发,被淋湿的发丝,晾到现在也没干爽,索性将碎刘海全部往后撩,站起身来,穿着拖鞋,开门走出去。
叮叮——
等了半分钟,今朝才开门。
今朝已经换好居家服,脚踩拖鞋,扫一眼奚行乱糟糟的头发,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她没头没脑冒出句:“你怎么还没洗?”
奚行的手肘惯性撑在门框边,奇怪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说:怎么,你在等我洗澡?
“上次看你一回家就洗澡。”今朝将大门全部推开,松手解释:“以为你习惯回家马上洗澡。”
奚行发现她脑袋上的兔耳朵发箍,粉白色的,怪可爱,若无其事往屋内挑了眼,问:“刚才在忙?”
门口对向客厅岛台,上面放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屏幕亮着,好家伙,有人心窝子都被她捅翻了,她还在工作。
“在和朋友聊明室放映厅的事,找我有事?”
“给你发微信,见你没回。”
“啊,是吗?”今朝说着,想转身进去找手机:“我登的FaceTime,没有看微信。”
大晚上的,奚行不方便进女孩家,也不愿让她进去,想也没想直接伸手拉她手腕,轻轻拽一下,力道刚够止住她脚步。
掌心下的皮肤细腻滑润,好像硌到了什么,应该是她带的那只小貔貅,见她没挣开,奚行也没松手,低头看她:“别找手机了,在车里你情绪不太对,我就是想问问,你生气了?”
今朝任他握着手腕,抬眼对上他的唇,薄薄的,平时习惯勾着嘴角,但这会儿,嘴角是平的,看起来冷淡又薄情。她莫名冒出一个好奇:他的嘴唇,后来有和别人接过吻吗?
突然又觉得,有没有不重要。
之前和谁也不重要。
当下她只想干一件事。
她微仰头,眨了眨眼睫,诚恳地纠正他:“你记错了,不是亲一口。”
奚行怔愣了,没想到话题跳跃如此大。
“你过来。”今朝表情真挚,笑得无邪,手掌向上朝他勾了勾:“头低一点。”
此时,奚行的手掌搭在门框边,另一手仍握着她手腕,脚尖克制地留在门线外,不明所以,慢慢弓背凑近她。
下一瞬,她柔软温暖的嘴唇。
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两人十分生涩,都定格没动,就这么轻轻贴着,不知过多久,她的长睫扑簌眨了下,挠得他脸颊痒痒的,直痒到心窝。
奚行抵在门框的长指,不自觉牢牢扣住铝合金门沿,手背青筋暴起,指节骨泛白,当手掌想要松开去做点什么时,唇上的触感又骤然散去。
他低头看着今朝,眼神已经不太清明,从敲门起,他心脏就是擂鼓升天,这会儿更是浑身上下都被闹得沸腾起来,蜻蜓点水的一下,简直引鸠止渴。
看着她的唇,他喉结重重滚了滚。
掌在门框的手松开,想去兜她后脑勺,同时拽紧她手腕,将人扯进怀里,不假思索无法抑制的想要近一些。
谁知,今朝更快。
她顺着被扯过的劲儿,稍稍掂起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唇上再碰了碰,红扑扑的脸颊凑近他耳边,笑得得意:“我耍流氓,一般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六岁奚崽崽:笨蛋才会自己送上门。
奚首席:嗯,是我自己送上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