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两界共主(64) ...(1 / 1)

生随死殉 藕香食肆 853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50章 两界共主(64) ...

  书房总共有两间,原本是预备谢茂和衣飞石各人一间, 忙碌公务时互不打扰。然而二人之间没什么秘密可避讳, 很多时候窝在卧室外边的起居室里就把事情办了, 很少专门使用书房。

  容舜过来的机会也很少, 大多数时候在主宅那边就把事情沟通了,就算来也只在客厅里坐坐。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因使用痕迹少, 看上去没什么人气, 像个样板房。

  唯独谢茂所在的那一角, 温馨清静,充满了烟火气。

  和想象中谢先生坐在书桌一边, 满脸严肃等着训斥自己的场景不同, 谢茂坐在靠近书柜那一侧的阅读沙发上, 边几上放着茶水点心,谢茂右手拿着阅读器, 左手还在碟子里找核桃吃。

  衣飞石将容舜带进门, 请他在谢茂面前的沙发坐下。

  容舜不敢坐。

  “先生, 我来了。”容舜乖乖地站着, 躬身施礼。

  “来了, 坐吧。”谢茂再次邀请。

  师长吩咐了两次, 再不坐就是失礼了。容舜在谢茂下首的沙发坐下, 尽量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先生恕罪。园子里草木凋零是童童的咒术所致。我很惭愧。”

  “这不怪你。你老师说,心思纯善之人学不会咒术。你知道,我这一点咒术也是现学现卖, 那日在正定医院照着常燕飞给的法本反推而出,这细节我不曾顾及,这些天始终督促你修行,为难你了。”谢茂说得很诚恳。

  容舜曾向咒术大师宿贞请教,咒术挑心性的常识,他也早就知道。

  只是,这件事真的不太好说。如宿贞这样早就知道的也罢了,谢茂是半路出家,用山川咒术咒死了两个海族王者,你跟他说,他就是心思邪恶才能学会咒术,他能怎么想?

  别说容舜不敢提,连衣飞石几次看着谢茂催促训斥容舜都没有主动解释。直到今天谢茂被气坏了,眼看真要对容舜下狠手责罚,衣飞石才硬着头皮细说此事。

  这话题容舜不止不敢主动开口提,他连接都不好接,怎么接?跟谢茂说,对啊,正是这个道理。我主要就是太善良了,为了学会您教我的咒术,以后我努力坏一点?

  他只能起身微微躬身,表示领会到先生的关怀了。

  “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咒术的事。你最近手里事忙么?”谢茂问。

  忙也说不上特别忙,一直也没闲着。

  特事办一摊子事甩不开手,容氏那边也要配合着宿贞的安排。

  自从童画怀孕之后,容舜就很少再出盛世安全集团的安保任务了,只负责处理一些决策上的工作。然而,小容总裁是盛世安全集团的金字招牌,他的团队一直是最好的团队,有一些连容氏都要客气三分的客户点名要容舜去服务,容舜也只能换装备去出个短差。

  容舜是整个家里当之无愧最忙碌的人,父亲的工作,母亲的工作,自己的工作,还有怀孕的老婆,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带总是追着他学怎么也学不会的咒术的老师们……

  有时候,他都恨不得一天有72个小时。

  是的,48小时也不够花!

  容舜将所有繁杂劳累的工作,都归纳为四个字:“都是常务。”

  谢茂也考虑到了容舜的难处。长房嫡子不好当,架得起势管得了事的总裁更不好当。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特事办这边给你放三个月假,暂时不要履职了。宿妈妈那边你也请假。其他工作拨得开吗?”这个其他工作,主要是问有没有指定让容舜去当保镖的“大客户”。

  通常这些无法拒绝的大客户都带着官方背景,徐先生主政之后,太子重斥贪腐,原本许多退下来的老领导给家里上下都配了保镖,以前直接从现役调人,现在不行了,只能找退伍的,这势必有了巨大的落差,原因很简单,现役有后勤保障,退役之后就没有后勤装备了,很多管制器械的使用需要证件,没有单位资质拿不到,弄个保镖容易,弄个带枪的保镖那是得真花功夫。

  容舜入主盛世安全集团也是赶上了这么个好时机,往前十年,各位领导在现役士兵随便挑的年代,他也就赚点大商人的保镖钱,压根儿搞不出什么价值几千万的安保服务。

  容舜接的单子都是短差,他不提供长期安保服务,他的长期安保服务也没人享受得起。

  ——初到新古时代的谢茂除外。

  “宣先生下星期要去华府,初二就打电话来预约了。”容舜顿了顿,“我让张伟强带队也行。”

  有个重要客户,预定安保服务的时间很凑巧,根据他的身份背景判断,他下周去美国可能和谢润秋的死有关系。当然,不管什么重要客户,我都可以推了他的预约。是否推掉这个预约,主要取决于您吩咐给我的差事是什么,两者相较,哪个更有价值。

  容舜没有一口咬定行或者不行。

  倘若谢茂吩咐他必须拨空,他二话不说必然照办。现在不是在商量么?

  谢茂听得懂他话里委婉的意思,解释道:“我认为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工作上能放的暂时放下,不能放的,我把昆仑借给你。”别的事不敢说,昆仑印当保镖是尽够用了。

  “是,谢谢先生。工作上安排得开,就不必劳烦昆仑了。”容舜说。

  谈妥了容舜的假期,谢茂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一个人名。

  “你去找这个人,不要惊动,最好能和他一起生活几天。”谢茂说。

  容舜拿到纸条看了一眼,单从地址上看,那人所生活的地方很荒僻贫穷。容舜自幼锦衣玉食,不代表他不食人间疾苦,他的工作使他去过世界上最贫穷混乱的地区。谢茂给的地址在国内。这些年来政府的精准扶贫力度很大,国内穷困地区再贫穷也是有限度的,容舜也没有想太多。

  “是。”容舜继续等着谢茂吩咐。

  谢茂让他准备三个月假期,却只让他和目标人物生活几天,可见此次任务只是个开端。

  谢茂已经挥挥手:“你先去吧,回来再说。”

  容舜一头雾水,架起那么大的势来谈话,他还真的有些担心被揍一顿,哪晓得两句话说完就结束了,他从别墅里出来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兜里多揣着一张纸。

  “强哥,帮我查个人。”容舜把目标信息发给了张伟强。

  远在千里之外的目标,想查起来并不容易。张伟强查到了容舜发来的地址,位置在桂省西北的某个乡下小镇,户籍记载有姓兰的一家四口,但是,没有容舜想要查的“兰小何”这个人。

  那地方实在太偏僻了,想要派人去核实情况,来回也得大半天功夫。

  当天中午,容舜就登上了前往桂省的飞机。他决定亲自去看,谢茂不可能故意耍他。

  飞抵桂省首府机场之后,容舜换乘动车,下车之后,又坐上了张伟强安排来的汽车,晃晃悠悠开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开到了乡下,司机把车锁好,竟然还跑去租了两个摩托,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带着容舜蹦达了快一个小时。

  “容总,前面那家就是了。”司机摘下头盔,指着一间年深日久的砖房。

  容舜知道乡下地方条件艰苦,出门时特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穿得也很低调。

  不过,像他这样肤白脸俊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不说乡下,在城里都很少见,站在天气灰蒙蒙仿佛快要下雨的夜色中,衬得夜色都明亮了起来。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摩托突突的声响在空旷的乡下十分刺耳,惊动了不少看门狗狂吠。

  听见敲门声,农家小院主人来开了门。

  本有几分不耐烦,看见门口站着容舜这么一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小帅哥,抱着孙子的小阿姨想要翻的白眼硬生生憋了回去:“……你找谁?”

  “请问是兰家吗?”容舜问。

  “这一片都姓兰。”小阿姨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语气,不会客气也不会用敬语,为了表达自己对陌生来客的欢迎,她用谈话内容来表达自己的热情,“我们这里是汉人村子,起先是两兄弟来这里讨生活,开枝散叶,慢慢地就有了这个村子,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果党抽壮丁……”

  这么说下去,可能要说到天亮。容舜礼貌地笑了笑,小阿姨被他笑得心跳加速,滔滔不绝的诉说终于停了半句,容舜趁机问:“请问您知道兰小何这个人吗?”

  小阿姨欢愉的表情顿时就多了几分尴尬,这代表着兰小何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不愉快。

  “你找她?”小阿姨指了指院墙另一边,“那儿。”

  “谢谢阿姐。”容舜客气地说。

  一句阿姐,让小阿姨又高兴了起来。她今年四十三岁,已经抱孙子了,被小帅哥感情诚挚地叫一声阿姐,是这辈子都没感受到的尊重。她一辈子能听见的招呼,是父母呼喝的丫头,丈夫不耐烦的婆娘,儿子暴躁地那声妈,儿媳妇都横着眉毛挑剔她,叫婆婆去看孩子——

  容舜已经转身去找兰小何了,小阿姨二话不说,把门一带,趿着拖鞋抱着孙子就跟了上去。

  村里人看热闹都这样,有外人来找你家,我看看怎么了?

  院墙外,是个彻底不同的世界。

  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显得老旧,和沿海城市新农村修建的三层小洋楼完全不能比。

  容舜在司机指点时,看见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感觉到贫穷。他完全没有想过,小阿姨的旧砖房隔壁,那一片看上去根本不能住人的断壁残垣,居然也能算个家?

  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直接坍塌了大半的房子,两家宅基地在一起,砖房也应该是一起修建的。

  所不同的是,小阿姨家的砖房一直有人打理维护,旧砖杂着新砖,看着有些破,毕竟是人住的地方。隔壁那间砖房则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散乱的砖石泥土和垃圾,还有杂草。

  小阿姨说这里住着人,容舜仔细在黑暗中寻找,才从黑漆漆的角落里,找到容人栖身之所。

  那是仅有的半片屋檐,斜搭在墙角。底下用板凳和拼凑的木材撑着几块废弃的门板,上面铺着烂席子和两床脏得打结的烂棉被。这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足半米之外,用废弃的红砖搭了个临时灶台,一口摔烂了半个耳朵的铁锅架在上边,烧得烂朽黢黑。

  最让容舜诧异的是,这样窘迫的环境里,竟然还有几个孩子在无处下脚的垃圾院子里玩耍。

  背后小阿姨一手抱着孙子,扯着嗓子喊:“易老二,有人找你们家小何!”

  一个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妇人走了出来,警惕地说:“薛桂娟你少管闲事!二娃,三娃!”

  两个半大孩子应声而至,冲到小阿姨身边,也不管她是否抱着孩子,推搡着让她快滚。

  小阿姨自然是经验娴熟,一手稳稳地抱着孙子,一手揪住两个半大小子狂揍。

  容舜看得目瞪口呆。

  被易老二召唤出来的二娃大约十四五岁,三娃也有十岁往上,这年纪的少年人战斗力已经很强悍了,小阿姨毕竟只有一只手,打了一会儿打不过,干脆把孙子往地上一撂,一把揪住二娃的蛋蛋,狂扇三娃耳光,嘴里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雷莉,雷莉!快点来哟,妈要被打死了……”

  她下手也太黑了,容舜看着二娃失力惨叫,连忙上前:“阿姐,阿姐松手。”

  ……邻居吵架,万一把人家孩子蛋蛋捏碎了,这算怎么回事?

  有了容舜上前拉架,三人瞬间就被拆成两方,容舜还有空把扔在地上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也皮实,睁着好奇地眼睛四处看,鼻孔下淌着两道浓鼻涕。

  小阿姨叫了半天,她的儿媳妇也没有出来帮忙,好像根本没听见。

  反倒是易老二这一家的孩子全部冲了出来,大大小小四五个,最小的大约才刚会走路,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哥哥姐姐冲上前,她也跟着冲,半途绊了一跤摔得哇哇大哭。

  容舜才把两家拆开没多久,两边又撕上了,小阿姨大战二三四五六娃,七娃在地上哭。

  这一片混乱让处理过无数棘手局势的容舜都惊呆了,他简直是大开眼界。

  好不容易再次把两家拆开劝和,容舜把孩子还给小阿姨,小阿姨才理了理头发,冲那片烂房子里翻了个白眼,说:“易老二,等我们老兰回来了,你等着。”

  易老二没有参与战斗,是因为她看不见。

  她是个瞎子,白天只能看见一点儿微光,晚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小何不会通灵,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易老二警惕地拒绝容舜进一步接触。

  容舜看着这一群穿着脏棉服凉拖鞋,脚趾和脸上生着冻疮,时不时吸着鼻涕的孩子,说:“我是萌豆基金的调查员,主要负责一线核实资料。易女士,你们家……”他努力看了看,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乱糟糟地穿着打扮,根本分不清楚男女,“不是只有四口人吗?”

  宿贞主持的萌豆计划是针对乡下女童的助学就业项目,暂时还没能铺设到桂省西北的偏远小村来。不过,国家的精准扶贫计划一直都有,易老二对此是比较熟悉的,她把容舜当作政府公务员了。

  “我们不去镇上住。这里还能种点土豆吃,镇上吃什么?”易老二没好气地说。

  去了镇上,政府安排上工,一天到黑上班,咋个照顾孩子?她是个瞎子,又看不见东西。政府说可以安排她去学盲人按摩,一个月起码五六千,她才不信,钱那么好赚?就是想把她一家哄到镇上,等她们不是贫困户了,政府就不管了,以后饿死都跟政府没关系。

  现在乡下住着,种点土豆,每年政府都要发钱发种子,实在没吃的了,去村干部家里打滚,政府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饿死。

  “不是让你们去镇上住。就是如果你让女孩子去上学,每年都可以领钱,如果你家的女孩子成绩好,修够学分,到年龄了,我们也可以安排工作,定向培养。”容舜借用了这个身份,不厌其烦地解释,否则,他用什么理由接近这家人?还要和兰小何一起生活几天。

  易老二吃惊地说:“为啥女娃上学领钱?男娃不能领钱吗?”

  容舜知道和她没法儿讲道理,说:“这是规定。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上学太远了。”易老二念叨,又问,“能领多少钱?”

  容舜对萌豆计划了解得不多,这会儿也能耐着性子跟易老二瞎扯。他荷包是鼓的,福利随便瞎开也无所谓,撑死了这个村、这个镇的女孩儿读书就业花费他全包了,能花他多少钱?

  聊着聊着,容舜肚子咕咕叫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快九点了,容舜中午在飞机上吃了点,接下来都没吃上东西。

  “二娃!”易老二喊。

  三娃吸着鼻涕过来:“二娃鸡儿痛。”被小阿姨捏了蛋蛋!

  这都过去快半小时了,还不舒服?容舜连忙说:“我去看看。”不行赶紧送医院。

  跟着三娃找到二娃时,那孩子正在地里扒土豆,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二娃看见容舜有点讪讪,三娃则对容舜抱以崇拜之心:“叔叔你也吃点。我们用灰焖土豆,我去给你要点盐。”

  二娃是个老实个性,三娃明显比较活泼。

  容舜蹲下来跟他们一起刨土豆,问:“兰小何是你们谁?”

  “她就是。”三娃把一边擦鼻涕一边挖土豆的四娃拖了出来,他对妹妹毫不客气,直接揪衣领,仿佛这样能在容舜跟前彰显他的权威和本事。

  容舜知道兰小何是易老二的孩子之一,他本以为是还未出现的大娃。

  哪晓得谢茂让他找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瘦弱难看的小姑娘。兰小何个头不大,头发稀疏发黄,脏成一绺一绺,脸上挂着冻疮,颧骨高耸,完全没有孩子应该有的婴儿肥,也就比难民看着好一线。

  “你几岁了?”容舜问。

  兰小何低头不语,鼻涕流出来了,她就吸一下鼻涕。

  容舜已经快要被这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弄疯了,他感觉自己脑子里现在全都是鼻涕。

  “你去镇上买点感冒药,吃穿用的也稍买一点。”容舜吩咐司机。

  他要资助这家人很容易,但是,谢茂的要求是和兰小何在一起生活几天,显然是要他近距离接触兰小何的生活,而不是让兰小何接触他的生活。何况,救急不救穷。政府都救不了这家人,他怎么救?一辈子养着?

  司机离开之后,容舜继续和兰小何套近乎,兰小何始终不说话。

  没多久,易老二又在院子里大叫三娃,三娃跳起来,说:“叔叔,我去拿盐!”

  兰小何这边油盐不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进展,容舜也不好背着家长长时间和孩子私下接触。再则,他也得去交代一句,说二娃没事。

  他跟着三娃一起回去,说明了情况,又说天色晚了,他可能要借住。

  易老二正在给容舜煮吃的。

  黑漆漆的屋子里依然没有点灯,这里没有电,他们家也交不起电费。

  易老二是瞎子,她做活儿都是摸着做,也不需要点灯。灶台上有个发黑的不锈钢浅口碟,里面放着两个鸡蛋。那是她刚才去小阿姨家里借的。——她和薛桂娟合不来,同样和薛桂娟合不来的邻家儿媳就成了她的盟友,刚才打死不出门的雷莉听见易老二去借鸡蛋,马上就来开了门。

  鸡蛋在兰家是很珍贵的东西,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一个。

  易老二打算给容舜煮两个。

  ——司机一直没说话,易老二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司机在。

  “那你吃了蛋汤走。我给你放红糖。”易老二把蛋打进锅里。

  正经说,就面前的卫生条件,容舜真有点吃不下去:“阿姐,我要借住,我今天不走了。”

  易老二摸着铁勺子在锅里小心翼翼地搅了一下,她听不懂。政府来扶贫的干部要住村里是没错,她知道这件事,不过,那不都是去村干部家住吗?找她说借住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住她家?

  这让易老二十分慌张,她说:“啊?这啊,……你住我家?我们家条件不好,你住不惯。”

  “我找个地方靠一会儿就行。”容舜出重要任务时,熬上两三天是常事。

  易老二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默许。

  蛋已经煮好了,她把红糖卧蛋舀起来,给容舜找了个断了半截把儿的长瓷勺子,怕勺子不干净,还用自己的衣角擦了一下。

  不等容舜对这碗卫生条件堪忧的卧蛋产生想法,身边就传来三娃咽口水的声音。

  如今也才二月底,桂省西北临近贵省,这地方气候并不温和。

  寒风呼啸的冬夜里,一碗散发着甜香热气的蛋汤,对饥寒交迫的孩子来说是个绝大的诱惑。

  容舜把汤碗递给三娃,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他拿去给妹妹们一起分吃了。

  让容舜意外的是,三娃接过碗就利索地咽了一个鸡蛋,另一个则分给二娃,二娃干脆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口都没留给妹妹们。几个妹妹也不哭不闹,只眼巴巴地看着。等二娃喝完了汤,最小的六娃和七娃竟然还抢着舔碗底残留的那一丝甜味儿。

  容舜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含着手指的五娃的头,一边掏出手机,让张伟强安排桂省分部明天就送一批物资来。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他当然懂。可是,当人看见贫穷时,还是忍不住恻隐之心。

  至少,让这群孩子能吃鸡蛋喝牛奶,不用去渴望碗底残留的那一丝甜味儿吧?

  等待司机带着感冒药和吃喝日用回来的这段时间,容舜和易老二一家聊天。得知户籍上登记的一家四口,户主是易老二前夫所生的儿子兰小久,第二页是易老二,剩下的就是二娃和三娃。

  易老二对此很得意:“他们说是超生,要罚款,我哪里有钱?来扒我的房子嘛!”

  她的房子不用扒已经快倒了,谁还敢去碰一下?易老二能带着一堆孩子去你家安营扎寨。你说把她关起来?她更得意了。拘留所条件比她家里还好,去拘留所简直当走富家亲戚。

  村里原本也想整治一下这个刁民,不交罚款就不给上户口。

  然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易老二一不要脸二不要命,你把她咋办?

  而且,易老二看着嘴笨,其实特别会闹,闹事也不需要多口齿伶俐,会打滚就行了!镇上不管就去县政府打滚,缠着办事员哭,还敢去拦县委书记的车,就跟电视剧里拦青天大老爷的轿子一样,冷不丁地从斜道里窜出来,把司机都吓一跳,尼玛哟,差点撞死人!

  这是易老二的得意之战,因为这差点撞死人的一滚,她把三娃的户口解决了。

  有了户口之后,三娃就能和二娃一样,去读书,吃免费午餐。

  至于剩下几个丫头,易老二就不怎么费心了,女孩子养大了嫁出去,夫家会张罗办户口,不用她去打滚。她一个瞎子,去一趟县城坐车就要十几块钱,打滚起来成本太高。

  容舜冷静地从中寻找自己想了解的情报,可是,易老二并不怎么谈论女儿们。

  她说去南省打工就不回来的前夫,跟着前夫离开的大娃,说命苦的第二任丈夫,她第二个丈夫是个瘫子,在城里从事乞讨行业,半年才回来一趟,也赚不到什么钱。最奇葩的是,原来她还有个八娃,刚出生五个月,被孩子爸爸抱走了,在城里一起当乞丐……

  据容舜所知,乞讨是个暴利行业,因为太赚钱了,所以被地下社团所控制。

  易老二说她丈夫赚不到什么钱,这是个很存疑的事情。

  如果说易老二的丈夫被地下社团所控制,赚不到钱很正常,可是,她丈夫来去自由,还能每半年回家一趟,这就说不太过去了。不管易老二的丈夫能赚多少钱,哪怕一个月寄回家一千块,五百块,这家人守着地都不至于过得这么不像样。

  易老二说话没有条理,颠三倒四,还喜欢重复地强调,拉拉杂杂聊着非常繁琐。

  司机骑着摩托从镇上采购回来,三大包东西,除了感冒药止疼片之类的常用药,还有米面油蛋,一些孩子爱吃的零食,另外还贴心地给容总准备了毛巾牙刷洗脸盆保温杯饭盒——能被安排来接待容舜的司机,必须懂眼色且周到。

  容舜把粮食给易老二收好,再把零食给几个孩子分了,除了牙刷,其他毛巾保温杯什么的,见几个孩子喜欢,也都全部分给他们——钢铁直男容舜表示,我有把牙刷尽够了。

  司机专门给容舜带了一个羊绒小毯子,并且和他商量:“容总,要不咱们回镇上住。”

  镇上虽然条件也不好,好歹有个小宾馆,能躺下睡一觉。

  容舜年轻轻一个小伙子,怎么可能自己披着毯子,让孩子们发抖?

  他把毯子扑在简陋的床上,让最小的两个小女娃躺了上去。因为毯子不够大,再多也裹不住了。

  三娃有点眼热,那张小毯子摸着又软又滑又干净,比家里的烂棉被高级多了,他下意识地就想抢妹妹的东西——家里二哥最大,他第二,妈妈都要排后边,几个赔钱货有个地方窝着就不错了,好东西都得供着他。

  容舜想让他们烧热水洗脸洗脚再睡觉,看了看没剩下几根的木柴,最终还是没吭声。

  想要暖和干净地睡觉,就得辛苦地去捡柴。对这群孩子们来说,宁可脏兮兮地握着自己冰凉的手脚去睡觉。反正人多,挤在一起,睡着了就暖和了。

  “你回镇上去。明天带几床被子来。”容舜吩咐司机。

  司机又劝了一次,见容舜主意坚决,骑着摩托车又回镇上去了。

  易老二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躺在破旧的烂席子上,盖着几床烂棉被,她要把羊绒毯子还给坐在灶边的容舜,容舜又悄悄递给几个孩子——他是真的不冷,谢茂手里漏出来的好东西,除了衣飞石就他啃得最多,哪怕修行还没入门,体质早已远超常人。

  几个孩子上了床照例要闹一会儿,叽叽喳喳说话吵架聊天,有时候还要互踹几脚。

  兰小何睡在最边上。

  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今年九岁。

  二娃三娃睡一床被子,他们还抢走了容舜给两个小女娃的羊绒毯子,易老二则抱着两个最小的女儿,年纪小的孩子容易生病,小病就算了,大病要花钱。她用体温暖着,就是省钱。

  五娃挨着兰小何,兰小何则半个身子都在被子外边——被子不够睡。

  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艰苦条件,没有任何人抱怨哭泣。

  容舜看着这苟且活着的一家人,嗅着空中弥漫的湿气,希望今晚不要下雨。

  阖眼休息之前,容舜掐着点儿和童画视频聊天,怕打扰这家人休息,他没聊两句就挂断了。

  乡村的冬夜实在太安静了,没有车声,人声,连狗都懒得吠一声。

  容舜闭目养神,潜入冥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兰小何突然发出尖细地哭声:“我才是岑皖!我才是岑皖!冤枉!冤枉!你们要遭报应!我不会放过你们!”

  容舜倏地惊醒。

  兰小何的声音不似梦呓,那就是非常清晰地控诉,仿佛在她睡着之后,另一道灵魂醒来。

  床上几个小孩子白天玩得太皮了,这么大声的尖叫声也没把他们吵醒,易老二倒是一骨碌坐了起来,操起床边一根篾条——那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隔着好几个孩子,狠狠抽打睡在床板最边上的四娃:“快滚,快滚!不许再来缠着四娃!”

  兰小何闭着眼睛,仿佛依然在梦中,眉心皱成一团:“我是岑皖,歙县上丰人,我爸爸叫岑威,妈妈叫张秀兰,姐姐叫岑秀娥,1978年7月9号上午十点出生,95年参军,98年聘入特事办,我是特事办四级科员,我的上司是齐秋娴,我一辈子没有干过坏事,我是好人,我是岑皖,歙县上丰人……”

  她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背岑皖的出身籍贯家庭关系和履历,无论易老二怎么抽打她,她都仿佛没感觉,也不会停下。

  容舜低头看了看手表,午夜十二点。

  子时。

  兰小何也没有闹太久,十五分钟之后,她就不念叨了,仿佛睡着了。

  容舜走近,发现她眼角淌出两行泪水,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滑入发际,沉睡中的兰小何却毫无所觉。

  易老二听见容舜走过来的动作,最终也没说什么,沉默地把篾条放回床边,又抱着孩子睡了下去。

  容舜知道岑皖是谁。

  谢茂和衣飞石不关心当初换子的经过,那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然而,容舜是关心的。包括宿贞也很在意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谢茂和衣飞石不知情的背后,容舜做了许多调查。

  在换子一事上,羲和派出赵爵伟抢夺石一飞,是为了用借命术欺骗天机,为石一飞续命之后,借此换取宿贞“不杀之恩”。一直让人想不透的,则是齐秋娴为什么会派人来换孩子。

  ——就算丁仪和容锦华有一万个生子的理由,也不需要去把宿贞的孩子换掉吧?

  ——宿贞的孩子是否早夭命格,跟特事办有一毛钱关系?

  特事办却依然派了人去换孩子,容家还默许且高度配合了这种做法。

  这件事容舜在特事办调查不到什么情报,保密权限太高了,谢茂看着都费劲,何况是刚进组织没多久的容舜?他查不明白这件事,直接去找容老爷子问,到底为什么?

  容毅不肯说。

  “你妈妈是什么脾气?”容毅问。

  容舜就不敢再查下去了。

  如今容家和特事办给宿贞的官方说法,是怕宿贞死了丈夫又养个早夭的儿子会伤心,所以才把丁仪的孩子赶紧剖出来换给她。

  容舜是个聪明孩子,爷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真相并非如此呢?

  宿贞发起飙来,那是真的可能会死人的。

  至于岑皖。

  岑皖只是个小角色。

  哪怕他的一生坦坦荡荡毫无错失,然而,被上司出卖的他,死得毫无价值。

  现在,他的一生在这个偏远贫困的乡下农化女孩口中重新现世,这到底代表着什么?他阴魂不散附体在兰小何的身上吗?还是,兰小何是他的轮回转世?他如此不甘痛苦,心中充满愤怒,是为了什么?

  先生想让我知道什么?容舜掏出手帕,擦去兰小何脸上的泪痕。

  这样寒冷的天气,泪水落在脸上,皮肤很容易皲裂。然而,容舜低头,发现这孩子脸上都是冻疮。

  ……如果你是岑皖的转世,上辈子为国尽忠,应该有许多福慧资粮吧?

  为何过得这么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