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物尽其用
“您这差事万难,但难不在江南,不在各地,而在剑南。”
杨砚最后说出一句,便闭上嘴,静静注视着他。
略微沉默片刻,伍无郁沙哑道:“换言之,剑南平,则天下无阻。”
“可您如何去平!”
杨砚急了,蹭一下站起,咬牙道:“我也不与您兜圈,我是要靠着侯爷您,不想侯爷出事。因此,侯爷就不能如对待岭南一般,无视这剑南?
陛下会理解您的,没人会说什么的……”
“理解本侯?是啊,陛下怎会不理解我呢……”
喃喃一句,伍无郁仰头望了望杨砚,叹气道:“你之所言,皆为猜测。除非那位真把自己当土皇帝,当成剑南之主,否则,未必想你所说那般。
或许……他会跟曹芎一样,选择冷眼旁观,选择沉默示好于上呢?”
“侯爷,您是当真不懂,还是在装糊涂?!”
杨砚拍了一声桌案,面有怒色道:“曹芎何人?一个不得朝中诸公信任的纳粮官罢了,怎能同剑南相比?
这不是去揣测他的心意,而是事实。
他完全不需要把自己当成土皇帝,当成剑南之主,因为,他就是!
你是去做什么的?是要杀他的人,斩他的心腹,动摇他的根基。他会答应吗?!”
这边怒声呼喝,茶摊外头,双方的护卫皆是大眼对小眼,有些不知所措。
到是恭年面色平静,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冲那些想偷瞧摊子里的鹰羽淡淡训斥,“好好戒备,东张西望作甚?”
“呃……是。”
他这话一出,不远处的杨砚护卫顿时脸色一红,其中为首一人亦是瞪了眼手下,“不要乱看!”
……
…………
茶摊之中,一人静坐,一人站起。
一个脸色平静,一个脸上怒火汹汹。
沉默了好一会,伍无郁这才仰起头,幽幽道:“本侯,有选择吗?若这是陛下的意思,本侯能怎么办?”
闻言大惊,杨砚后退半步,愣了一会,才呐呐道:“陛下明言告于侯爷,要动剑南?”
“不。”
摇摇头,伍无郁木然道:“只言片语都无。”
“那侯爷怎知陛下想要动剑南……”
杨砚困惑发问。
“剑南这般情形,对哪任帝王来说,都如心头之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处置不当的后果,太不堪设想,陛下怎能明言告知?若告知了,那到时难堪之局面,本侯如何当替罪之羊?
其罪,不就在陛下身上了吗?”
伍无郁喟叹道:“更何况,本侯也不是揣测圣意,而是一直懵懂,到了今日,才猜透。”
他望向杨砚的眸子,从怀中取出两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知道吗?西征回京,本侯欲将此二物奉还陛下,但陛下……没要。”
象征着三卫主帅的兵符帅印,映入眼帘,杨砚呆若木鸡,颤颤巍巍的伸手去触碰一下,但好似触电一般,瞬间收回。
嘴里更是喃喃出声,“山南卫……虎贲卫……皆能凭此二物调动。山南道,陇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他明悟,伍无郁便收回这两件东西,面无表情的揣入怀中,“帅印兵符不收,本侯就还是西征主帅,就还能调动西征之军。不过这次,目标却不是异族了。”
“真……真……”
哽咽一会,杨砚顺平气息,哑声询问,“真要打?”
“不知道。若那位如曹芎一般,则一切好说。若刚烈一些,私心重了一些,那怕是免不了了。”
伍无郁叹气道:“试探试探,说是试探,可这试探过后,不还得处置吗?十道巡检督查使,代帝之身,巡查天下,可这同时,也就把那天大的责任,也给担下了……”
“捅破天,若您补好,则是功劳。若补不上,那这天塌之责,便是您的。”
杨砚呆呆坐下,“说不得,事后会用您的这条命,去补。”
脸上浮现一抹嘲讽,伍无郁喟叹道:“瞧见没,这就是陛下的智谋。世人都说,本侯是陛下宠臣,其实不然。
本侯是陛下手中的能臣,因为有才能,所以便被其物尽其用!
也就是我命大,什么差事,都能扛过来,什么样的天,都能把它补好,这才能活着……”
“那这次……若真到了我俩预测之恶果,侯爷您,有把握吗?”
杨砚小心看向伍无郁,试探询问。
沉默片刻,伍无郁摩挲着手指,直到上面的一层皮都磨破,才艰难开口,“六成!”
“六成胜算?”
杨砚惊呼。
伍无郁点点头,“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那南营将士,西出边地,以震南诏。陇右山南,二卫齐出,至于高地之番浑……本侯还在琢磨,要不要去信给胡利。
若这胡利顺我,则胜算为九成!若不顺反逆,则为五成。保持中立,六成。变数,在番浑,在胡利身上啊……”
“南营调动,在岭南之中,这件事,绝没问题。”
杨砚拧眉道:“我回去之后,就立刻着手去办。甚至在南边,堵其南下之路,也可。”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伍无郁点点头,哑声道:“但这些事,都得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迎着杨砚的目光,他右手攥拳,深吸一口气道:“本侯带数百鹰羽入剑南而不死。本侯不死在剑南,这才是前提。只有这样,那不管是何等难堪之局面,本侯才能着手去收拾。
否则,一个死人,万事皆休,胜算不过是笑话。”
“何以犯险?不若不进剑南,径直调动安排……”
杨砚说着,便知道不妥,顿时苦笑道:“不行啊,这样一来,既无名义,也无人心,侯爷调兵无名,怕是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说……”
起身长叹,伍无郁伸展双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身犯险,用命来搏,我伍无郁这几年,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丈夫为权而死,岂是丑事乎?
赌一把,那么多难事都赌赢了,就不信我这天骄之侯,会折在剑南!”
说着,他又取出一封信,“这封信,你派人从岭南出发,过南诏,送往番浑胡利。”
望着他的身影,杨砚伸出双手接过,然后深深一拜。
第四百九十三 杳无音信的鹰羽卫
“祝侯爷,一帆风顺。”
“承你吉言。”
二人相视而立,然后皆是抿唇一笑,只见杨砚大步走出茶摊,“我们走。”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护卫,奔离。
恭年微微低头,进入茶摊,走到伍无郁身旁,眯眼道:“大人,那我们就不去岭南,去寻大队汇合?”
“嗯。”
点点头,伍无郁伸个懒腰,笑道:“这次来见杨砚,受益匪浅。”
“大人,受益匪浅的是您,还是杨大人?”
闻此,他侧头瞥了眼恭年,淡笑不语。
又默立了一会,几片泛黄的落叶垂至脚边。
“又一个,肃杀之秋啊。”
……
…………
青黄之色交接的林子,在道路两侧蔓延开来。
几匹健马,迈动着矫健的蹄子,在路中飞驰。
“驾!”
恭年马鞭一甩,提速追平伍无郁,然后沉声道:“大人,昨日与叶诚派来的弟兄联系上了,大队人马就在剑南道边上的青叶镇等候。”
疾风拂面,两侧鬓角青丝往后飞舞,伍无郁感受到脚踝传来的痛楚,微微皱眉道:“还有多久到你说的青叶镇?”
多久?
恭年沉吟片刻,眺望一下道路,沉声道:“若按现在的速度,今日午时之前,应能到。”
“唏律律~”
胯下骏马传来一阵嘶鸣,伍无郁勒住之后,其他人亦是纷纷停下。
“大人,怎么了?”
恭年调转马头,凑上前询问。
只见伍无郁双目紧闭,眉心拧成川字,手心里攥着马缰,一动不动,似在忍耐什么。
心中困惑,就在恭年准备再问时,忽然灵光一闪,眼神看向马侧的脚。
凭借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到那正在微微抽搐的小腿。
该死的,怎忘了大人有脚伤!这几日日夜颠簸,想必是旧疾复发了……
心中暗骂一句,恭年赶忙翻身下马,走到马侧,伸出手。
在他的帮助下,伍无郁这才下了骏马,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了路旁树荫之下。
“喂!你们干什么的!赶紧让开道!”
后面车队有人呼喝。
恭年双眼一红,正欲发作,胳膊却被伍无郁按住。
看到大人额上的细密冷汗,恭年深吸一口气,大手一挥,示意道上的人让开。
“大人,我派人找大夫?”
闻此,伍无郁摇摇头,沙哑道:“卫荼老爷子都治不好的,找大夫又能如何?无用功罢了。”
右拳紧握,恭年扭头咬牙道:“去,寻辆马车来!”
“不必了……歇歇就好。快到了……”
听见伍无郁的话,恭年却是罕见的摇了摇头,叹气道:“大人,您要强,属下知道。但也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啊。
寻常走路,您都是非要去跟常人一般,脚踏实地的走,现在更是连日受颠簸之苦。
再这样下去,您的脚……”
说着,恭年便自顾自的去掀开伍无郁的脚裤。
只见那旧伤之处,一片惨白,特别是脚踝之下,毫无一丝血色,枯槁灰白,就像是……死人身上的一般……
将呆住的恭年推开,伍无郁将脚裤放下,淡淡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心中有数。
罢了,着人去寻马车吧。”
沉默起身,恭年嘱咐旁人看护好大人,然后便带着两名鹰羽,架马去寻找马车。
虽说是入了秋,可这南地的天气,并不见得凉爽多少。
反而是让人窒息的闷热,像是钝刀子割肉一般,一点点消磨你的耐心。
静坐了一会,伍无郁觉得疼痛稍减,便要挣扎起身。
一旁的几人顿时一惊,连忙围上来。
“都别动!”
拧眉喝了一声,止住他们的动作,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试探着去迈动脚步。
抬步,前迈……前……
试探一番后,他终是认了命。
本就有伤,还不断骑快马奔行,伤势能不加重?
身边换上便服的鹰羽卫看到这一幕,大都红了眼。
能贴身护卫的,都非心腹不可。
换言之,这身边的人,都是死忠他伍无郁的人。
“大……大人……”
有人喊了一声。
伍无郁好似回神,自嘲一笑,重新坐下,然后沙哑道:“等恭年回来,去告诉他,让人给我做一根及腰手杖……”
及腰手杖?用以行步吗?
四周一片沉默,良久之后,才有人垂头闷应。
又过了一刻钟,恭年终于回来,同时也带回了一辆马车。
这马车十分简陋,莫说敦厚的车架,柔软的褥子,就连拉车的马儿,都显得干瘦。
不过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寻到,也实属不易了。
上了马车,伍无郁没心思去想旁的,彻底放空思绪,便沉沉睡下了。
……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于是费劲睁开眼,只觉一片昏暗。
“大人,大人?”
是恭年的声音。
心中如是像是,他便坐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肩膀,沙哑询问,“到了?”
“是。”
静坐一会,待到身体恢复,他这才俯身出去。
天色已暗,但却能看出这是一家宅院门前。
两侧皆是穿着羽服的鹰羽卫,擎着火把,默默伫立。
被恭年搀扶着走下车,便见叶诚快步上前,皱眉道:“大人,您不在的这段时日,神都上官大人传来一份信报。”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然后继续开口,“还有,按理来说,进剑南的弟兄该有信了,可至今为止,没有丝毫讯息传来。”
随手接过信报,伍无郁脑袋还有些浑噩,但没走两步,当他明白后半句话后,顿时止住。
头颅一侧,看向叶诚,“你说,调入剑南的弟兄,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是!”
叶诚脸色微沉,“鹰羽传信,十分隐秘。皆是便服而行,作常人打扮。在江南道时,弟兄们与我等的联系从未中断,但这次……”
“可曾派人一探?”
眼中刚睡醒的浑噩彻底消退,他略有些阴霾,沉声发问。
“派了三次,共九人。最近一次,便是前日。”
叶诚回复道。
“也是没消息?”
“没。”
闻此,伍无郁顿时沉默了起来,他想了许久,却是没再多讲什么,迈步径直入了宅院。